壹
前两天和朋友在一起吃饭，朋友讲了十几年前一件发生在他们村庄的故事。一位在外面混得不错的人，过年时衣锦还乡，在村子里遇到几位儿时的同伴，大家在互相寒暄问候。他掏出烟向大家敬烟，敬了一圈快结束时，烟没有了，就把空盒子又揣兜里了，有一个人没有敬到，他也没解释，就走了。当晚，那个没有被敬到烟的人半夜偷偷跑到他家里，杀死他，据说，身中二十几刀，刀刀毙命。后来被警察抓到，那个人说，他看不起我，没有给我敬烟。听到这样的解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但最终事实就是这样的。这件事后来让整个村子的人唏嘘好久。
是什么让一个人举起屠刀冷漠地杀死另一个无辜的人呢？自卑大概是罪恶之源吧。自卑是一种不能自拔的软弱，是自我否定，自惭形秽的一种情绪体验。自卑的因子，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应该是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潜伏东西，控制不好，潘多拉魔盒将被打开。中国历史中因为自尊受挫而扭曲人性犯错被最早记入史册的人当属春秋时期的羊斟。
贰
羊斟，春秋时宋国人，古代十大美男子之一的宋文公手下大将华元的车夫，驾车技术一流，常年陪伴华元左右，冲锋陷阵，与华元关系应当很亲密。
鲁宣公二年，二月，春天，天寒地冻，比往年这个时候都要冷。郑国都城，战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一场战争即将打响。郑国公子归生是本次出征的主帅，他站在高高帅台之上，鼻子通红，嘴角挂沫，向将士们高声历数宋国的罪恶，台下的将士听得热血沸腾，个个摩拳擦掌，都要为郑国洗涮耻辱。于是，大军浩浩荡荡，向宋国进发。
郑宋两国，山水毗连，历史上，战战和和，始终成不了兄弟加同志的关系，但也不至于坏到要彼此灭国的份上，这一次，其实是受到楚国的指使的。楚国一直对宋国这个弹丸小国看不到眼里，因为它总是和楚国宿敌晋国齐国眉来眼去，甚至宋襄公时还和楚国干了一仗，就是著名的泓水之战，虽然，楚国大胜，让那个假仁假义的宋襄公郁郁而终了，但宋国这根鱼刺还在。眼下宋文公即位不久，正是去掉这个眼中刺的最佳时机，何况还有郑国这个马仔，而郑国也乐于这件事，事成之后大概大哥不会亏待的。
此时，宋国也得到密报，王宫里正在召开着战前紧急会议。宋文公大帅哥显然很焦急，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下闪着慌乱的光芒。大臣们个个低着头，没人说话，他们谁都清楚，楚国武装下的郑国军队的实力。空气似乎都要凝滞了，我去迎战，一个坚决的声音传到了宋文公的耳朵里。是华元，妥了，宋文公心想。华元是宋国宗亲，宋国名将华督曾孙，有乃祖之风，武功盖世，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事干过不少。有他出马，何惧郑军。宋文公当即就拜华元为帅，并且为他配大将乐吕为副。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了，宋文公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迷人的微笑了，其他大臣也都轻松下来，不用担心去冲锋陷阵了。于是，君臣把盏，预祝华元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鲁宣公二年，二月，春天，宋国战前紧急会议的的第三天中午，依旧天寒地冻，并且还下了一场雪，战场上，白雪皑皑。早上刚刚和郑军打了一仗，胜负未分。此时，士兵们个个冻得瑟瑟发抖，伤兵哀嚎声刺得华元耳朵生疼。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接下来的仗没法打，得给士兵们一口热腾腾的饭吃。出征时，宋文公送的几只羊还没宰杀，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传令下去，杀羊煮汤。个把时辰，几口大锅里就传出羊肉鲜美的味道。士兵们忘记了寒冷，伤兵们忘记了伤痛，都望着那几口大锅舔着舌头。有了这几锅羊肉汤，这一仗一定能胜，华元撵着胡须开心地想着。
分肉开始前，照例，华元要做饭前的演讲。没有演讲台，一辆破战车也行。士兵们，我们为何而战？为了宋国不受欺凌，为了妻儿不被奴役，为了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我们都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羊肉汤。今天就让我们，喝了这一碗国君赐予的羊肉汤，去为国君、妻儿拼杀吧。站在破战车上的华元激情地演讲着，嘴里冒出的热气吞吐着宋国的千里江山和黎明百姓。可是士兵们却丝毫听不进去。望着不远处冒着热气的大锅，口水在嘴边结成了冰条。
不行了，我一定要和两大碗，这样才能满足我吃货的心与胃，将军今天的演讲太长了，这样的演讲我都听了千百遍了，耳朵要磨出茧子了。希望将军下一句就结束。站在破战车旁边的一个彪形大汉眼睛里冒着金光看着眼前的一锅羊肉汤，心里默默想着。他似乎已经听到那香喷喷的羊肉与自己牙齿搅缠时滋滋啦啦的声音，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他就是羊斟，出身奴隶，受尽屈辱，凭着一手无人能敌的驾车技术，获得了华元的赏识，把他从低贱的奴隶变成了为国效力的战士。在内心，羊斟深深的感激着华元，没有华元，他一定还在那散发着牛粪马粪的槽枥间忙碌着，没有华元，他连眼前的这一碗羊汤看都不敢看一眼。羊汤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羊汤了，关乎尊严，关乎脸面。
他忘不了当年一件事。
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他驾车载主人去赴宴会。到达宴会主人家后，他照例在院子里守候，屋内传出来的肉菜的香味挑逗着羊斟最原始的欲望。他在屋外的庭院里百无聊赖的走来走去，来回的搓着手。一个念头闪现在他的脑子里，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就着滚热的羊汤喝一杯温热的美酒驱除这寒冷，而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屈辱地去伺候别人。这些人，贪婪、残暴、无能，靠着祖上的功劳一代一代的做着人上之人。凭什么？从一口羊汤开始，我要得到一切，权力、财富、美色……。
沿着侍者足迹，羊斟找到了庖厨。庖厨里，氤氲着肉味的蒸汽从门窗里腾腾而出，几个庖奴们正忙活着各色的佳肴，趁着蒸腾的热气，羊斟偷偷溜进去，没人没看到他。半瓦盆羊汤就放在大案的一角，妖娆地冒着热气与香味。美味就在眼前，下手，下手。羊斟的手摸到了盆子，温热，诱惑，正好温暖冰冷的手和饥饿的胃。
肉盆慢慢地向羊斟怀里移动着，羊斟的心狂跳着，喜悦着。那感觉就像儿时偷主人家的一枚鸡蛋，一颗小枣一样刺激兴奋。谁？干什么？一声断喝炸雷般传进羊斟耳朵，瓦盆掉落，肥美的肉块像一个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四散奔逃着，滚到肉案下的角落里，滚到灶台里的尘灰下。汤汁四撒，在地上靥成一张脸，对着羊斟鄙夷的笑着。
院子，冰冷的地面刺痛了羊斟跪着的双膝，也刺痛了他的心。主人大声的叱骂声，啪啪的鞭打声，响彻院落。来，你不是要吃羊肉喝羊汤么？来，喝！主人端着从席面上撤下的半盆肉汤，抵住他的头。狗奴才，你配吃人吃东西吗？你只配做条狗。哗，盆里的肉汤被泼洒在地上，瞬间凝成一滩白色固体，泛着冰冷的光。给我舔干净！主人用脚踩着羊他的背说。屈辱像一条毒蛇缠住了他，他似乎要窒息。像一条狗一样，伸出舌头，在冰冷的地面舔食起来。眼泪从被冻得发紫的眼角簌簌落下。他忘不了冰冷的地面上那冷冷的羊汤的味道，他忘不了众人刺耳的笑骂声，他忘不了主人那双冰冷的充斥着鄙夷与厌恶的眼睛。
眼角一热，泪水打湿了脸庞，他从过去的回忆中被拉了回来。华元的演讲也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结束了。
开始发肉分汤，士兵们情绪开始高涨了，不等号令都端着碗蜂拥到大锅前，唯恐自己分不到一杯肉羹。为了每个人都能分到，华元亲自掌勺。羊斟是第一个把碗放在华元面前的人。你，等下，每次都是你，像个饿死鬼一样，华元大声呵斥，你和我最后，叫伤兵先吃。
华元的这一声呵斥就像一根芒刺一样，刺中了羊斟的手。他的手不由自主的缩了回去。他默默的退后，眼中充满了羞愧和失望。为什么不能是我，羊斟恨恨地想，每次出战，我都驾车冲锋在前，没有我你怎样的去阵前杀敌，旗开得胜？
大锅里的肉越来越少了，到后来只剩下渣子。大锅里的汤越来越少了，到最后见底了。羊斟的心冷了，就像当初被主人踩踏着头颅下的那块土地。将军，来，你没吃到肉，这块给你，一个士兵把一大块肉递给了华元，华元接过，大口的撕咬起来。士兵们欢呼着，华元也欢呼着，似乎吃了这顿肉，他们浑身充满了力量，胜利就在眼前。
羊斟的心冷了，屈辱又让它变得硬如黑铁，随之一个阴暗的想法产生，心中的恶魔被放出。
两军对垒，兵刃的寒光在夕阳里烁烁。双方的战车一字排开，战马业业、骙骙。作为主帅，华元的战车居中。郑国的阵列与华元的阵列完全相同。华元与郑公子归生是旧相识，按照战仪，双方主将需要寒暄一番。
春秋时代是一个奇怪的时代，人人怀揣悖逆行恶之心，但总是会扯出所谓礼字去做遮羞布。所以战场上厮杀之前，还要假惺惺谦让一番，虽然是刀光剑影，不过也多了一丝温情。
华元与归生寒暄完毕，开战。按照以往惯例，华元的战车应该在中间压阵，可是，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了。
战鼓填填，羊斟不等其他的战车冲出，就狠狠的抽打四匹驾车的战马。四匹马嘶鸣着从阵前冲出，直奔郑国军阵。宋国的士兵傻了，将军今天怎么了，不按常理。副将乐吕也懵住了。太危险，主帅怎能率先冲锋？冲啊，救主帅！宋国士兵才回过神，战车全部出动去追赶华元的战车。可惜，为时已晚。华元的战车已经被郑国军队团团围住，瞬间被擒。主帅被擒，宋国军队一下子就溃败了，乐吕想要拦也拦不住了，只能孤身抵抗，没多久就被砍杀。
夕阳下，寒风里，宋军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一百多人被杀，二百五十人被俘，四百六十辆战车成为郑军的战利品。华元被俘虏，羊斟乘乱逃走。战斗来得快，结束的也快。
两天后，消息传到了大帅哥宋文公的耳朵，宋文公就像挨了一蒙棍，说好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呢？无奈，宋文公只得派使者求和。谈判很顺利，郑国国君也是知道好歹，果真灭了宋国，郑国在楚国那里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保全宋国也是为将来到楚国那里留下讨价还价的机会。宋郑很快达成和议，宋国用一百辆战车和四百匹骏马换取和平，捎带换取华元。
华元在郑国的监狱里听到了这个消息，真是羞愧要死。自己当初在国君面前夸下海口，什么旗开得胜，什么马到成功，到现在自己却成了郑国的阶下囚，还要国家用财物去赎。这次战斗稀里糊涂输的那么惨，华元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次羊斟会驾车失误，他一向驾车谨慎。他决定要找到羊斟去问问。
宋国的礼物陆陆续续送到了郑国，狱卒们也放松了警惕，华元在一个郑国朋友的帮助下逃了出来。
夜半，宋国都城睢阳，城门紧闭，无月无风，几个守城士兵因为春寒难耐，围着火把取暖。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士兵们的寒意陡然消失了。马蹄声越来越响，士兵们拉开弓箭紧急警戒。谁？停下！一个士兵朝城下大喊。黑影翻身下马，我是华元，开门？黑影朝城头喊到。士兵们不敢相信耳朵，又问了一遍，华元再答一遍。是将军，快开城门，快开城门。城门缓缓打开了，华元牵马入城。士兵们都围了上来问好，华元一一作答。只有一个人站在远处远远观望，他就是羊斟，从战场上回来被调来守城。他怎么也没想到华元会逃回。
华元也看到了他，正要找他。华元不相信羊斟的失误是故意而为，他快步走到羊斟面前，握住了羊斟手，声音微颤，那天一定是你的马出了问题，对不对？他很希望羊斟答对。然而他却失望了。羊斟冷冷地说，当初分发羊肉，你说了算，那战场上驾驭战车的事，可就得由我了。什么？竟然是为了一块羊肉，华元的头嗡的一下，怎么也不能相信，为了一块羊肉，他竟然做出这等忤逆之事。华元仰天大笑，笑声直穿寂静的夜色。羊斟也仰天大笑，突然一把夺过华元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大喝一声，驾！那马冲出城门，消失在夜色中，其他士兵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呆了，回过神，准备去追。罢了，罢了，随他去吧，华元幽幽地说。
据说，后来羊斟逃到了鲁国，没人再愿意提起这件事了。
叁
故事结束了，这件事情也已经过去了两千年，虽然《左传》中说“人之无良者，其羊斟之谓！残民以逞”，但是，又有谁懂得羊斟的心？一碗羊汤，不仅仅是果腹之物，更是他赢回自尊甩掉自卑的寄托，可惜，华元不给他机会，所以，虽然他错了，还是请我们这些后人原谅他那颗曾经受伤的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