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


这不大不小的镇里面是有一个富商。他们的祖辈不知道靠的什么发家。只听镇里老一辈的人说,富商的祖上当过官,后来没落为商人,曾跟土匪做生意,也有说他们自己就做过土匪……说法五花八门,但都没有实据。

他们家的宅子修得很规整,三进三出的四合院,中间一棵大榕树,撑出一片绿荫。镇里的人经过他们家门口,都要仔细听一听动静,然而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事,大富大贵的人生活在这镇里,也是一天天过日子。

只有一处,镇里人为此纳罕。他们都喜欢娶漂亮的女人为妻。女人都是外地的,大多数是上一辈的人亲自挑选安排的,新娘在二十岁的时候,挑着大红的嫁妆穿大红的衣裳,满心欢喜地进了门。

柳家有一个女儿,名叫柳月儿,生得好。十七岁的年纪,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两根乌黑的辫子纽结得扎实,搭在发育完好的胸脯上,一双眼睛含羞带怯,端得一个美人胚子。

每天早晨上街买菜,柳叶儿都穿一身干净的绿布衣裳,手腕上挎一个竹篮子,两个银耳环叮叮当当响得活泼。她的嗓音细软,性子也温和,真正像水那样柔。赶着薄雾未散时,莽撞的人流都去碰她,远远地,老娘爷们看见了,也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她也不羞,买好了东西不急着回去,总要沿着河堤走一会儿。等远山的轮廓清晰了,太阳露出黄色的圆弧,才慢悠悠折回家。

与别处不同,小镇里的人不在正月娶妻,却习惯每年的十月集中婚嫁。这似乎是传统,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不知道。翻开方志找,也没有记载。但这传统却被镇里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地接续着。十月,正是人们最忙碌欢喜的日子。每每这个时节,镇里的烟火铺总能订下几笔买卖。而镇里人想知道哪些人家娶亲,找烟火店的老板打听准没错。

这年三月,倒春寒来得迅疾,天上蒙蒙细雨下着,房顶青瓦铺了层细霜,地场刚晒了几天的陈谷又堆回柜子里。富豪家的小儿子生了病。小儿子本来身子也弱,每年冬天总要喝些调养身体的中药,以对付阴冷的春天。如今惹了病,卧在床上潮红满面,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脆弱。

富豪家复姓东方,当家的是东方十方,小儿子叫东方蔺。东方十方原有过一个大儿子,可惜后来得了疟疾,九岁时就去世了。东方蔺是老三,上还有一个二姐,已经远嫁。东方蔺长得很好看,东方家的人没有特别丑的,这是镇里的人公认的。大概因为他们娶的女人都是标致的美人,一代一代如此,生下来的孩子除非因为小时贪玩,磕绊碰到了鼻子眼睛,脸上才会挂点相。

东方蔺生了病,东方一家人都很着急。那年东方十方在四方各地找先生治病,最远的去过秦岭以北,然而最有经验的医生赶了一个月的路到了东方家,都摇头说无力回天。东方蔺的呼吸一日弱似一日,后来竟至食难下咽的地步,整个人瘦脱了相,到了七月,几乎睁不开眼睛了。东方十方无心经商了,东方家的生意衰颓了一些。实在求医无门的情况下,他只能在祖宗的灵位前跪拜,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

东方十方只四十岁出头,样子还很年轻。他的鼻挺,像一块削直了的竹子,嘴唇薄,如槐叶脉,脸部轮廓刀削一般,一看就很有主意。如他的面容一样,东方十方为人严谨,虽则因为东方蔺的事情分了心,每月的账目依旧自己亲自查看,极少出错。

八月的一个黄昏,伙计呈上第三季度的账簿,他皱着眉头,一边看一边叹气,一旁的伙计看了,犹豫了一下试着出主意。

他恭敬地弯腰去接账簿,接了却不走,附上雇主的耳朵说:“老爷何不给少爷娶一门亲事。”

这个小镇商业虽然发达,然而该有的地方风俗一样不落,有些习气和闭塞的乡下保持高度一致,连跳大神的人都是请得来的,更何况冲喜。东方十方想了想,如今求医拜佛已无大用,的确需要换个法子,这病来得稀奇,问题不出在身体上,那便是深沟里的晦气缠上了人,药石罔效,冲喜却可一试,怨灵最怕火红。

东方十方是怕急了,他们祖祖辈辈从来不兴旺,儿子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女子倒多,但亲族血脉,家业延续,女子多又有何用呢?

日暮下了山,他一整晚都在琢磨这个事情。眼睛直碌碌盯着碗大的茶杯,给自己出主意。他又打算找一个外乡女人。他妻放下手中已绣了大半的芍药花帕,说:“你们怎的总要找外乡的女人。”

漂亮。

只是如此?

东方十方一愣,他没想过这背后的原因,为什么总是外乡?仿佛父亲曾和他说过,可具体的内容,他想不起了。他压了一口茶,浅浅抿了一口说:“大概是的。”

“睡吧。”妻子把帘子拉下来,东方十方闭着眼睛睡不着。他已经盘算好了去哪里了,他记得自己妻子的家乡云南有个地方容易出好姑娘,虽说聘礼贵一点儿,但都是模样生得顶好的年轻姑娘。

第二天早晨,雾还没完全散开,东方十方披上衣服,摸了一盏灯要下床,妻子把他拉下来说:“不必不必,漂亮姑娘嘛,现成的倒是有一个,何苦跑那么远的地方去找。”

外面天还没十分蓝透,霞光要露出来了,远处的青山都映得有些红。

他和妻子对视一眼,谁字没问出口,便见她指了指窗外,心里便知道是谁了。

漂亮女人不是非得要在外面去找,但几辈人都这么干的,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传统,如今折毁在自己手上,这,东方十方有些犹豫了。

他坐在榻上,抽了几嘴烟,再来几口白米酒,房间里就是烟味啊米味儿啊酒味儿。他平时是不抽烟的,拿烟手法别扭又生疏,捏着烟杆在嘴里吧嗒几口,烟气再从鼻子里喷出来,白色的烟蒙上他的眼睛。院子里的对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咳嗽,小小的身子在颤抖……

得嘞!他直起身子径直走到偏门放列祖列宗牌位的房间里,各上三炷香,算是交代过了。

柳月儿听说了,她要嫁给东方家的那个小毛头孩子。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一个小毛头孩子,还不是男人呢,有什么用。不过家境殷实,生得也好,哎,算了算了。

她偶然经过了父亲房门外,就听到他和母亲在墙角,嘀嘀咕咕,一烛火突然就灭了,她听到床吱吱呀呀的响,一会儿没了动静。

破旧的院子里种了大白菜,大白菜陷在土里,蟋蟀呆呆卧在大白菜的梆子上,月光,如水啊。

到十月份的时候,镇里的人都去瞧热闹了。

东方家娶女人了!

嗨,这有什么稀奇,谁不娶女人?

不是外乡的。

不是外乡的?那怕是内乡的了?

正是正是!

人们都很热情,人流只管往里流,却没有出来的,也有蹭吃蹭喝完了,提着一壶酒颠儿颠的要出门,可是无论他怎么挤,无济于事,万般无奈竟就坐在那里,等人流稍细一点的时侯,一骨碌爬了出去。

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如今镇里的气氛竟像是提前过年了。东方十方看着清冷的院子一点点被人们的吵嚷声占满,很是欣慰,十月份的确是一个适合婚嫁的日子。

东方蔺见到新娘子的时侯精神稍微好了点儿,面色也红润了些,他坐在柳月儿的旁边,握着她的手唤她一声姐,柳月儿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看东方蔺乌黑的眼睛,看他有些异样的酡红,心里有些不是味儿。

她小心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平躺着,自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等到红烛快要燃尽了,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东方蔺盖好被子,说睡吧。吹了灯,房里一下陷入黑暗的空寂里,她把自己放在一个角落,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道贺声也弱了,最后只剩下宫盏相撞,仆人收拾了残羹剩饭,扫出一地的烟火味儿。

遮在云里的月亮露出一个角儿,大片的云被风吹散了,只余下一缕烟似的薄带,月光透下来,窗棂的纸被照拂,仿佛下一刻要破开似的,然而仍旧柔软的贴在上面,毫无声息。

柳月儿躺着,她的身边是她的丈夫,她的眼泪滑到眼角,她一擦,不论思绪翻涌,只是睡了。

或许冲喜有用,或许大夫用药有方,或许柳月儿照顾得好,无论怎么说,东方蔺的病好多了,他的面色红润了,身子也在往高里长,东方家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祥和。

东方蔺很敬重柳月儿,她给他擦身子给他梳头发给他洗衣服,他会在睡梦里叫她姐,平日里也叫她姐。他年纪尚小,不懂情爱,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柳月儿是他的妻子,可是妻子意味着什么,他却没有概念。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觉,像是对母亲的爱,像是对情人的爱,又像是对救命恩人的爱。

十五岁后,东方蔺从学堂出来了,他不再去私塾念书,而随父亲经商。他跟在东方十方的后面,辗转江南一带,在各个布料店里结识同父亲一样的商人,觥筹交错间,他也学得一些场面话。东方十方费心想把他培养成一个精明的商人,但成效并不显著。

东方蔺志不在此。父亲同他讲各种生意的门道时,他频频点头,嘴上应承着,但是心里却不甚关心,最后盘踞在心头的还是早年在学堂背诵的诗文。日子过得如白水,没有任何波澜。做生意唯一让他欢喜的是可以坐船,一路看到的风景是他生平所未见的。江南最是秀媚温柔,随处可见的水桥、园湖、油纸伞面白玉珠似的雨格外具有诗意。

出门在外,他见不到柳月儿,常常对着月亮遥寄相思。

院外松柏长青,院内榕树摇叶子,树墩上卧着一只猫,一动不动,像在假寐。风这般大,不明白它为何就在那里盘着,可能院里有什么老鼠。唰啦一声,墙角的木条掉下来了,一只灰鼠钻出来,四处逃窜,它的命运已然到了结果。

东方蔺从未见过这样的柳月儿,他贪恋她身上的味道,以臂环着她柔软的躯体,以唇吻遍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春潮水悠悠,退了又涌起。今夜的房间里有水草的痒,柳条的嫩,春风的魅。一晚的月光泻个干净,大地静谧纯洁。

他再不叫她姐了,只唤她月儿。

之后到了扬州,父亲站在船头问他:“要不要再娶一个?”他先是一惊,不搭话,东方十方转过头去看他,“不然休了。”他更加惊恐了,嗫嚅道:“便再娶一个罢。”

“扬州女子?”

他点头不语,面色似乎愈发白了,但是仍旧强忍着。

扬州女子大多是风姿绰约,眉细细的,眼睛水灵,他看她第一眼竟有些像月儿,心里也不那么抵触了,握着她的手像柔桑,身上的味道也是清冽的,他暂时沉溺于此,忘了其他。

镇里的人早料到扬州女人的出现了,早晚的事,为什么?柳月儿嫁去几年,肚子里完全没有种嘛,他们在酒肆里把这种事情放到台面上说,虽说完全没有恶意,纯粹是饭后消遣,但东方十方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况且,东方家子子代代不兴旺。

柳月儿依旧做她的夫人,东方蔺依旧待她如初,他只和那扬州女子行过一次欢愉,却怀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圆滚滚的肚子,她柔弱的身子撑着,侧面去看是很流畅的一条线。

落产那天扬州女人大出血,她以她的生命诞下一个孩子,然后死去了,一个男孩子,很大程度上冲淡了东方家的伤心,东方十方四处邀邻来道喜,同时一面又准备厚葬扬州女人,一堂的红火,一堂的贡品百烛,世间不曾有的荒诞。

很多年后,东方家不再经商了,东方家也不再娶漂亮女人为妻了,那时候儿孙满堂,镇里发生了大变化,很多人都忘了东方家的逸事,但是东方家自己的饭桌上还是谈论着过往的种种。

推杯换盏,灯光明亮。

东方十方死后,东方蔺再不往外跑了,他开了个学堂,招纳镇里的孩子来上学,他的孩子在堂下咿呀学语,教室的屋脊被孩子的朗诵声震颤。柳月儿在家缝纫,她还像以往那样美,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

姐儿,我回来了。

东方蔺推开门,牵着小儿子的手踏进屋里,他唤她姐,自那扬州女子死后,他再也没叫过她月儿。

她想起自己早年时故意走弯的腰肢,在湖水畔假意赏风景,那时候想嫁给一个健壮的男人,于是看到东方蔺时哭了,如今听到那一声姐,她的心忍不住的颤抖,眼睛又湿了。

【完】

文/陈四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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