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是无以名状的生命,是无法译出的几行诗,是方言,和平是你的房屋我的庭院。——高银《春天 得以安葬》
今天是姥姥的生辰,我却早已没有姥姥。
都说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虽然我从不敢细问,但是去年春天,那一定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你又为何走远了?归去,归去,自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你葬于春天,带着春末的馥郁花香,和对久盼不归的子孙的殷殷期待。来时花铺满路,去时已荒芜。在故事的结尾,我还是没来得及握住你的手,认真告别,送你最后一程。
嘴里说着事急从权,先顾生后顾死。扪心自问,也不是没有怨恨。怨你不肯多弥留几日,等我回来。恨你任性地固执地去追随早已仙逝的姥爷,不顾我的悲恸。
我是你一手带大的,感情自然远深厚于旁人。那个略显破败的小房子里,承载着多少我幼时的快乐。我在那里爬柈垛,上花墙,招猫逗狗,胡作非为。
大木箱的盖子上从大到小摆着一排药瓶,旁边是你的烟笸,你从不让我对着烟笸梳头发,说掉进去头发你看不见,卷进烟里,再一抽旱烟时,一股烧鸟毛的味道。
地桌下面有个小柜子,里面是很多很多你和姥爷舍不得吃,留给我们来时吃的水果和糕点。有时候都快烂掉了,有时候的东西我并不喜欢,但我每一次都兴高采烈地吃了,一边吃一边吧唧嘴,那不是食物,是你们的偏爱。
地桌上有个白酒瓶子,里面插着一根鸡毛掸子。平时用来掸灰扫炕,关键时候用来打孩子屁股,看着就很疼。你从来不是脾气温和的女人,直到去世。即便我比前六个兄姐都顽劣,却从没有打过我。我幼年惹的麻烦,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多一些,你却从来没有动手过一次。
炕不算矮,小时候独自爬上去吃力,总得借助旁边的暖气管子。我在那管子拐弯的地方磕过无数次腿。炕梢有个被阁,我经常躲在里面异想天开,而它上面贴的两个胖娃娃十来年不换人,从我太矮小进不去到我太大了进不去。
吃饭的时候我有固定的位置。小时候坐在你和姥爷中间,你总怕我胳膊短夹不到菜,总给我摞了满碗,也不管我能不能吃完。每一只鸡的心都是我的,姥爷还给我喝过很多次啤酒泛出的沫。后来长大了,那个地方我已经坐不下,我便每次吃饭都坐在最靠近姥爷的下首。
其实我从来不爱吃鱼,但是姥爷爱吃,我便也可以爱吃。姥姥姥爷商量着为了马上要回来的我去满县城买大胖鱼的时候,应该从来没有想过,我只是喜欢一家人分吃某种特定食物时的温馨。自从大四那年姥爷去世,姥姥神情恍惚开始,我很少吃鱼了。没有了意义。
你看,就算我记得再清楚,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姥爷仓促离世,你又等不及我回来。那个小房子平改的时候,我也并不在家。我二十几年的温情来源,在最后连一张完整的照片都没有留下。此事只向梦中寻。
你生前对我的照拂,我毕生难忘。但我好像是经历过生死后,真的长大了。姥爷走的时候,我感觉好像去了半条命,当我回到东北确认了你走了的消息,我居然还能笑着接受,我不怪世事无常,你走了是去享福,我的悲欢,我有能力自己收拾。
虽然你的一生看起来平平淡淡,也没甚文化,但你赐予我的热情和力量,足以支持我走完这漫漫人生路,数十年后,我们还能从头相遇。
你是世上的奇女子,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缨,我要给你那新鲜的花儿,你让我闻到了刺骨的香味。
姥姥,生日快乐。愿我们都能越来越好。
—— 写于2018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