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报应
凤九趴在柔软的大床上,自悠长一梦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
透过霞影纱糊的镂花窗棂,远远的就能望见天边丝绸一样绚丽的七彩流云。舒缓的微风卷携着丹桂的甜香从一扇半支着的窗缝中扑进来,冲淡了麒麟香炉里安息香的味道。淡紫色的纱帐随着微风轻柔地摆荡着,偶尔缓缓地拂过凤九垂在床边的手上,让人心里也痒痒的。
凤九收回手来,拥住怀里的“抱枕”。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也能这么有闲情逸致地费心布置,这种人凤九这辈子就认识两个,一个是十里桃林的折颜,一个是太晨宫的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想起东华帝君,凤九豁然睁大微眯的双眼,额头上刷地冒出冷汗来。七彩流云分明是天宫才有的景象;镂花窗棂、麒麟香炉、安息香,还有骚包的淡紫色床幔纱帐,也只有太晨宫才有……太晨宫?难道她不应该是在织越神宫吗?凤九抬手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掐了一把,瞬间疼得她飚出泪来。看来是真的了……
凤九有些认命地检视了下自己周身的衣物,那套衣衫还穿在身上,却早已被她在睡梦中揉得皱皱巴巴,领口松松散散地遮掩着里面粉红色的裹胸。
凤九暗自哀嚎了一声,她在病中有时候神志不清会是个什么德行她很清楚,眼前场景虽有些不堪,却勉强还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好在东华帝君不在这里,没有见到她的窘相。
凤九有些庆幸的将“抱枕”又往怀中紧了紧,手上稍加用力才突然发觉怀中的“抱枕”触感有些不同寻常,不似平常的那般绵软。凤九支起头朝下面一打量,她刚刚死命抱在怀里当抱枕的,竟是两条男人的……腿……
刚刚才在心头荡起的小确幸登时如夜空闪过的烟火一般,亮过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凤九不敢抬头,欲哭无泪。正打算闭起眼睛装睡(死),就听到脑袋顶上方响起两声翻书声,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瞧见面前书皮上镶的是佛经的金印,几缕银发垂下来正落在她眼前。
凤九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更密了一层,其中一颗滴下来之前,书后头先响起一个声音:“不用紧张,我没有对你做什么,你自己睡梦中黏了上来,中途又嫌热动手松了领口。”佛经顺势拿开,果然是她最不想招惹的东华帝君的那张脸。
凤九木然地趴在他身上哦了一声,哦完后手脚僵硬地从他身上挪下去。此时装死是下下策,东华帝君惯用“敢做就要敢当”激励她。这么件尴尬事,大大方方认栽或许还能挽回几分面子。
她忙抬手将松散的衣领拢好,抱着锦被挪到对面的床角,估摸这个距离比较适合找回面子,想了片刻,琢磨着道:“我……病中兴许是怯冷,将你的腿……当做了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也未可知……帝君你倒是该推开我才是,否则我也不会出这种洋相了。”
东华帝君神色十分泰然自若地说道:“与你相处的这些时日,你也只是在睡梦中才会主动对本君投怀送抱,美人当前,这么难得,照理说本君没必要推开。”
凤九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佛经上,搞不懂他的"照理说"究竟照的是哪门子歪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讲理的人……”
丝毯上,麒麟香炉炉嘴中的烟雾越发淡薄,东华起身揭开炉盖,边执起铜香匙添香丸,边心安理得地道:“我不想讲道理的时候就不讲,想讲的时候偶尔也会讲一讲。”
凤九垂头看着他,想不出该接什么话。这两次与他见面的谈话总是不甚愉快,也不知他究竟是闹什么别扭。目前她刚狠狠地病了一场,精神十分不济,实在没力气与他在谈话间一争高低,何况就算与他争,也未必会赢,到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凤九很识时务地闭了嘴不再说话,又悻悻地揉了揉发塞的鼻子,期间顺便往四周瞧了瞧,东华帝君的寝殿一如往昔,唯独临窗的木案上多了个花瓶,里面养着几支桃花,枝枝都精神得很。仲秋时节,丹桂开得正繁茂,也不知这四海八荒他能从哪里寻来的这几支桃花。
东华帝君填好香丸站起身就看到凤九沉默不语,她发髻松松垮垮地绾着,额前鬓边几缕碎发贴着皮肤轻柔地垂下来,衬着睡得绯红的脸颊,显得格外慵懒,唯独目光清澈澄明,定定地看着窗下的那瓶桃花出神。
凤九一直很活泼,很少有沉默不语的时候。东华帝君俯身坐在榻沿上,伸手替她捋了捋碎发:“为何对着那瓶桃花出神?不喜欢吗?”
凤九回过神来,不解地望着东华帝君,眼神中依然带着几分让他心跳的纯真与懵懂:“喜欢啊。只是这个季节,除了折颜的十里桃林,哪里还有桃花开?”
东华帝君挑了挑眉,依旧端得一副高冷傲娇的姿态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罢了,你若……咳咳……本君若是喜欢,从哪里还弄不到几支桃花?!”
凤九并没有听出东华话语中的失误,只扁着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将目光又投在那几支桃花上。东华帝君历来长六界生死,定神仙律法。常言道律人必先律己,何故因一己贪欲就乱了花神时令,引得花期四时错行?“帝君这点子喜好,也太奢侈了些,为了博帝君一笑,这棵桃树错过了修养生息的时机,到了明年三月份便无力开花了吧。”
东华帝君并没有因凤九的话不悦,反而眉眼温和地看着她道:“也没什么打紧的,大不了发一道谕令,格外准它下一花期修养一季便是了。”
凤九双目骤然晶亮,眸中似是闪着星星:“当真?谕令,我还从未见过东华帝君的谕令。”
东华帝君微微勾起唇角,向她伸出手来。凤九有些愣怔地不知所措,只好顺势抛开怀中的锦被,将手递给他,任由着他拉着自己走到桌边一同坐下。又看他铺了纸,拿起笔,然后望着她。凤九不明所以。东华帝君眼神瞥了一眼砚台,无奈地道:“研墨……”凤九倏地一下粉面通红,赶忙执起墨条,在砚台上加了些清水,力道均匀慢慢的磨着。
东华帝君见凤九今日醒来算是终于好了些,不由得想起带凤九回到太晨宫那日,她正烧得糊里糊涂的。远远的从东华帝君怀里望见太晨宫的匾额,就已惊吓得由狐狸化为了人身,哭喊挣扎着要下地离开那里。
东华帝君心里清楚,当年在太晨宫门口对凤九说了许多绝情绝义的话,又将她狠心地关在了宫门之外,连她爹白弈亲自求亲都拒绝了。那些记忆在她脑海里深深地扎了根,即便是在浑浑噩噩的病中,亦忘不掉那些伤情的过往,这让他心里万分愧疚。东华帝君猜想着,也许就在那时,就在太晨宫门口,凤九彻底断了对他的执念,才会有若水河畔毅然决然的生死离别。
东华帝君只得双臂收紧,牢牢将她抱在怀里,却不允许她再离开,直到凤九哭闹着实在挣扎不过他两条臂膀的力道,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不是不疼,却哪里抵得过这十年间日夜煎熬的锥心刺骨?
还是跟在后面的重霖实在不忍帝君被天宫一干闲杂人等看了热闹去,低低的唤了声:“帝君……”
东华抬眼间,只见一队捧着托盘的仙娥从太晨宫门前巷道经过,各个分明好奇得要死,却又碍于尊神的威严不敢抬头直视,只好埋着头匆匆溜走。
东华帝君却不以为然,伸手安抚着凤九的脊背,直到她哭得脱了力,重新又昏睡过去,方抱起她迈进宫门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寝殿里。复又想着她钟爱桃花,又匆匆赶去洗梧宫的一览芳华,用法力催开了一树桃花,折了几支带回来插瓶,想着凤九醒来看到会高兴些。
“帝君!墨研好了。”凤九一声轻唤,东华帝君自沉思中回过神来,冲凤九微微一笑,抬手蘸饱了笔,刷刷几笔一道谕令便写成了。昔日天地共主的谕令可号令六界八荒,自打他避世以后,便从未签发过谕令。如今她这个后辈小仙能得此一见,实乃福缘不浅。凤九在一旁有些崇拜地看着他,又见他在桌上取过太晨宫的金印盖在谕令上,一道闪着金光的太晨宫玉谱令就呈现在了眼前。
太晨宫的金印在东华的书案上闲置了数万年未曾动用过,如今信手拿来加盖,竟是为了这等无聊地闲事,只为了哄着凤九一笑。东华望着手中金灿灿的谕令发怔,不禁暗暗鄙视自己如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年欠下凤九的情,如今可是一桩桩一件件由他心甘情愿地奉还回去。而人家究竟领不领情,笑不笑纳,还要看心情。此事幸好再无外人得知,否则迟早会被折颜那厮讥笑。
东华帝君板着脸将谕令放到凤九手里,道:“你拿去给重霖,让他去传令吧。”
凤九眉开眼笑地接过谕令,起身就朝寝殿门口走去,还没跨出门槛去,忽又止住脚步回了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脸不解地问:“帝君,重霖是谁?……”
PS:这一章凤九病后醒来的那段话改编自《三生三世枕上书》梵音谷中凤九雪中着凉病后初醒的那段,大同小异。
首发于2018-01-12
修改于2019-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