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井里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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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井边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开出的花红彤彤的,比别家的都艳丽,其他家里开的都是粉的,只有我家开的是红的。

      石榴树下还抽出一棵棵小枝桠,可能是大树的孩子。大米哥喜欢采集这些,然后挪到自己家去,他家的院子里种了各种路边捡回来的桃树杏树,还有李子树,有的已经结了果子。

      生命就是那样简单和神奇,吃完桃子杏子,把核随手往路边一扔,它就能扎根泥土,过几天,就能长出一排小杏苗,椭圆的叶子,两排,轻轻地将它挖出来,它下面还连着一颗可爱的杏仁,多么令人惊喜。换个地方给它种下,它依然能长大。

        礼堂的斜对角就是大米哥的家,胡同里有好多小伙伴。和我年岁差不多,有的上学了,有的还没上学,大米哥已经上到初中。

        天儿暖和了,杏花就开了,我爬到树上,找一个低低的枝桠靠上去,嗅花香。大米哥也开学了,奶奶的屋里有他的一张床,他从小就在这里睡,以前他的爸爸妈妈,我的伯伯伯母都在这院子里,后来他们搬到村子的南边,又盖了个房子。我的爸爸妈妈就从东屋搬到了北屋。大米哥也经常会来睡觉。奶奶睡的是火炕,他睡的是木头床。屋里总是很暗,墙厚厚的,外面看是砖,里面是土坯。有个小窗,是奶奶糊的窗户纸,窗户是弧形的顶,好几道木头格子,像一个粮仓。铺子里售卖这种窗户纸,奶奶存了好厚的一沓。冬天一点都不冷,风一点都透不进来。

        伯伯在城里上班,总是搜罗一些吃的让大米哥给奶奶送来,今天送些饼干,明天送些糖果。奶奶会分给我几个,就把饼干收起来了。她的屋里还有一个隔间,总是漆黑漆黑的,就算睁大了眼睛,也看不见,没有窗户。但她却能在里面游弋自如。她也从来不开灯。里面一排架子,架子上有一些瓶子和罐子,灰色的陶罐,里面是她的宝物,过期的和没过期的。她把饼干放进罐子里,盖上盖子。我想进去找饼干吃,够不着也找不到。屋门口有个长的拖到地上的绳子,是灯的开关。可是灯总像快没电了似的,与黑屋是等同的,那是黑色,开了灯就是黄色了。

        大米哥拉着我的手,大人不在家,岁月静好,他带我去了隔壁我的屋,他坐在床上,把我放在他的面前。他的脸上有一丝红晕,嘴唇甚至有一些颤抖。我觉得时光过了许久。屋里很安静,一丝一丝春天的风拂过屋外的墙。他的双手伸到我的腰上。我不知道他在干嘛,他贪婪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听到奶奶过来了,他就赶紧放开了我。

        奶奶耳朵背,她什么也听不见。

        我以为我的任务完成了,他粗糙的手滑过我的身体。扎扎的。

        我静悄悄地无比纯真的凝望着这一切,就像妈妈给我洗澡一样。爸爸妈妈经常夸他,他是个老实的好孩子。


(二)

        屋里的门开着,门梁上吊着一个白色的纱帘,那是妈妈从碎布街上淘来的。从屋里能看见外面,可是从屋外面看不见里面。我在门外裹着帘子转了一圈,把帘子反过来看,外面还是看不见里面,又转一圈,还是看不见。

        大米哥隔几天来一次,门口堆了一堆旧报纸,他来了就蹲在门口看报纸,一动不动,

        有很多花,白白的路上,颓废的角落,都是开的白色的花。空气里飘着粉色的云。

      大米哥的嘴唇,厚、红,在我见过的人类里很晃眼,嘴角有一瞥青涩的小胡子。

      他拿了一点吃的把我从人堆儿里提溜出来。

      我跟着他走进房间,知了叫着,他锁上门,我看着他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近,淹没了我,宽阔的胸脯让我面前变成了一片黑暗,他红红的嘴唇凑过来,抬起头问我,好吗

        我睁着眼睛,一点都不害怕,只是不知道他在干嘛,他的眉毛和鼻子离我好近,陌生的体温碰着我,腻腻的。被他做了木偶和傀儡,我的胳膊和腿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们断了,无知觉了,我的身体被他牵引着,连想什么说什么话都被他牵引着。

      他的舌头是凉的,一进就进来了,勾着我的舌头,问我,好吗。

        我孱弱地发出声音,好。

        我记得两个院子之间的路,从来不迷路。也认识小小胡同里的每个孩子,每个大人。我在他的脸上却迷路了,以前离得远,只觉得那是一个熟悉的人,可是现在离得如此近,却看上去,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它们离得很远,反倒让我觉得陌生了。每一个器官都是一个重生的陌生的人。

        知了叫得热烈,覆盖了我的听觉。

        知了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

        门外有人,小孩子在拍打着门,似乎在叫我。

        像武文的声音

        叔叔伯伯大娘大婶我没有叔叔没有婶婶他们都夸你是好小孩好小孩做的事都是对的吧哥哥你现在做的事也是对的吧。梨的种子桃的种子苹果树的种子杏的种子它们的种子破土而出时都是什么样子的呀你还没教我认识呀。娟娟平平兵兵妹妹是你们在敲门吗我听到你们拍着门在叫我呀疼痛怎么还不停止呢呀我怎么躲不开也逃不了呢呀,他猩红的嘴唇又一次扑上来了呀锁住了我的嘴唇绑住了我的舌头呀。春的天夏的天,被爱的发了霉的天。

        枣树开花了,我又碰到了红嘴唇,我以为他是刻意来找我的,村子那么小,一下子就能知道你想见到的人在哪里。房间里莫名其妙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他一定故意把别人赶走了,

        他突然把我揽到怀里,他的眼神像探索一个新大陆的好学生一样,注视着,那一日疼痛的恐惧再一次向我袭来,我挣扎着想跑出去,小院儿的枣树,它寂寞地开花了,绿色的耳钉一定很好看,可是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他的胳膊好硬,我被铁树缠身了,当他发觉有人进来时,便迅速为我穿好衣服。

      他仿佛一个幽灵,整日缠绕在我的身边,又像一根壮硕的青藤,偷窥着我的浮生,时刻准备着把我绑回去,把我越缠越紧,我无力挣脱,铜墙铁壁,我无处可躲,闯不过去,不知进退,也无人诉说。

      春,被爱得发了霉


(三)

        枣子成熟落在地上,枣子,一半青,一半红,红也洒了青色的另一半,还有整个都是红的,脆脆的,我捡枣吃,天气也日渐凉爽,我被母亲在邻居的相邀之下送进了学校。

      学校像是自己生长出来的,我不曾见过和听过,长在距离我家不足一百米的马路对面,村里只有一条公路,一个私立小学,就是这条路,把我家和学校分隔两边,它们斜斜地对望着。

      学校门口围着一个木头栅栏,我站在门口,攥住栅栏上的木头片子,上面向上乍起的木槎扎得我手疼,我透过门缝向里瞧,里面是个大院子,栅栏门开的一端有一只轱辘脚,门口的土地上被划出一个半圆,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似是惨白的土地,起伏不平,凹凸错落。

        学校有两间教室,赭色的砖头小屋,我所在的教室是间很大的屋子,整个村庄像我这样大的孩子都挤在这个教室,我们的书桌是一片片被切开的梧桐树干,下面垫了五六七八块砖,就像书本睡的大通铺,我们在这大通铺上写字,上面是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沟壑,书桌的边缘是一条柔和的波浪线,弯弯曲曲,从这头伸向那头。

      那头,是武文。

      他在咧嘴对我笑。

      今天大概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睡梦里模模糊糊听见父亲扎皮带的声音,刺溜一声,皮带应该滑进扣子里了,钉子精准地扎进孔儿里,公鸡在鸣叫,公鸡叫的时候,我还不需要起床,那时天地还很安静,当房子都涌动起来了,震撼起来了,世界开始躁动起来了,我就要起床上学了。

        妈妈帮我系好扣子,桌子上放着爸爸留给我的掏空了蛋黄的鸡蛋。我吃完饭,妈妈顺着梯子爬到房顶上,看街对面的学校开门了没有,她会在房顶上待很久,或者在梯子上站许久,一直到学校开门。

        开门了,去吧,梯子下面是一畦菜地。父亲每天早上在这里刷牙,地上种了黄瓜、豆角、西红柿,还有梅豆,梅豆的花肯定像梅花一样,不然为什么也叫梅。我没见过梅花,梅豆的枝蔓缠绕着梯子,开着紫红色的花,向上爬,现在已经爬上了梯子的半空中。

      我跨上书包,是个布袋子,是母亲做的,把下脚料的布剪成均匀的一条一条,然后缝起来,砌成了一个书包,大家的书包都是这样的,并未显得别具一格,只是谁的妈妈的手工显得更好,花色搭配更美丽。

      院子里,井盖掀开着,像一个月牙形,也像一个笑,没有牙齿。

        我的书包里面装了昨天要写的作业,今天要检查,我不是小组长,要被检查。昨天留的作业是把生字写十遍,前天也是留的一摸一样的作业,我只写了两遍就去看电视了,我把前天写的作业也算了进去,在每一遍的末尾都标注了第几遍,我们用铅笔写作业,橡皮一擦,痕迹就没有了。没有人会发现。老师会表扬多写了几遍的孩子,甚至年级的两个班暗暗展开了竞赛,今天隔壁班的某某写了二十遍,我们班的某某写了三十遍。我从来不多写。

      老师有一次还单独批评了我,说,某某同学让写多少遍就写多少遍,一遍也不多写。同学们就扭过头来看我,可我并不在意,我认为我是对的。

      组长翻完我的作业,认认真真地数了数,数完学着老师的样子在教室里大喊:让写多少遍就写多少遍。他是老师的小狗。

      没写完作业的同学的名字要被写在黑板上,组长居然在写我的名字,他回过头诡异地望了我一眼,又把我的名字擦掉了。

      立春,妈妈给我的外套扣子上捆了一个红布条,门锁上也有。风一吹起来,飘飘的。

      春风浮躁。风吹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真的被吹起来了似的。被卷起来,甚至连根拔起来,可是什么东西都没动。


(四)

        村里那么穷,却有一个礼堂。周末,奶奶总是带着我过来,唱诗。

        她们只在周末念诗,平日没有人,和她一起念诗的也是像她一样的老人,她们也带着自己的孙子,礼堂只是一个小屋,屋里没有任何陈列,奶奶自己带着凳子过来。

      奶奶耳朵已经聋了,只有在大声说话的时候她才能勉强听见,诗里唱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勉强在大浪潮里,对口型。

        我听不懂,只好溜出去。

      礼堂隔壁有个院子,从前有个大爷在这里做榨油的生意,后来搬走了,院子已经荒芜了,周围长满了荒草。

        院子里有一口井,榨油的大爷仍然时不时会过来在井里提水,装进大桶里,排子车上可以运好几桶,装完车,他再把井盖盖上。他走之后大概过半天才回来。这次他忘了盖井盖。

        我走近井边,井盖半开着,在井里形成了一个清澈的月牙,天上可能只有一个月亮,地上有好多个月亮,礼堂前的池塘里一个,小院儿的井里有一个,我的眼睛里也有一个,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肯定还有一个。

      我看见武文在远处,他迟疑了一下,走过来。

      我冲他笑了笑,他眼里露出惊喜。咧开嘴,露出黄色的小奶牙。

      这里面有个月亮,我说。

      他默默地走过来,蹲在我身边,井里的月牙多了人影。我们围着井沿看,水井里亮晶晶的一弯白色的月亮,上面飘着枯叶。

        这个黑洞洞的世界,一点颜色也没有,井,因为有水,而显得更深邃,里面有个月牙一样的镜子,镜子里有我们,有个傍晚的秋天,纯粹又奢侈的世界。

        武文趴在井沿上看里面的月亮,看得那么入迷,他扭过头来咧开嘴对着我笑,我也对着他笑,还有颗饼干粒粘在他嘴角。

        他笑得那样灿烂,像初生的小花。

        我把他推了下去。噗通一声,就像一块儿石头掉进去,人就没了。顷刻间他又露出来,他的胳膊在里面摆来摆去,泡泡和泥从水底翻上来。泥沙在水里游荡,包围了他。有一阵子他挣扎得很猛,水也越来越浑浊,他的半张脸似乎快露出来,但是很快又下去了,我的影子斜斜的倒映在水面上,被他搅得很碎。一会儿,他没再露出来。

      井面的水晃晃悠悠,月亮在里面仍然是完好的,岿然不动。它的芯却颤颤悠悠地变换着纹理,过了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

      教堂唱起了歌,礼拜就要结束了,奶奶就快出来了,他的奶奶也要出来了。

      我想把井盖儿盖上,怎么也无济于事。井盖儿很重,异常地重,上面有两个把手,像两只耳朵,大人也要使上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扒开。

        我以为井并不深,但是入秋的水一定很冷。水淹没了他。天黑下来了,我的内心充满了兴奋。这个告密者终于被我处决了。应该没有人看见。我转身就要回家。

      可我差点也滚下去,愈来愈浓的夜色里,榨油的大爷似乎刚回来,站在那里盯着我。他是不是看见我推他了。我警觉地绷紧了全身,他说,谁家的小孩,别在井边玩,快回家吧。

      我说嗯。

      我刚走了几步,听到他把井盖儿盖上了。

      那件被武文捅出去的小事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了吧。

      奶奶把我忘了,独自回家了,她经常做这样的事,而武文的奶奶却在到处找他,她还问我,“看见武文了吗?”

        我说没有。

      “ 这臭小子跑哪去了?”

        其实她的奶奶也并不担心,我也总在外面野一天,晚饭时才回家。村子就这么小,哪里会丢孩子。

        我把武文推进井里,他在井里能捡到月亮吧,我想让他看看月亮,我想把他关在井下面,不想看见他,是他偷窥了我的秘密,把里面的内容散布了出去。


(五)

      我的老师是校长的亲戚,她初中毕业不再上学,便来学校教书,她什么都教,她好白好美,她的手扶在我作业本上的时候,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她手指上淡淡的粉笔末,还有她白皙的脸上,粉色的青春痘。

      她制定了一个游戏规则,考试不及格的在讲台上站上一排,考试前几名的轮流上去打他们的脸。

      他们那些没考好的人,站在上面,低着头,时不时会朝下面瞄一眼。我上去,我对面是个男孩,个子高高的,清瘦清瘦的,有点黑,他长了一张女性的男性化的脸。他和他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他的眼睛瞟了我一眼,幽怨而无力。他的身体比我强壮,却要在这个时刻受制于我。我犹豫着,他怎么也不逃跑,他跑出去,老师肯定追不上他。可能由于他个子太高的缘故,我的手只是轻轻的在他的脸上拂了一下。他又幽怨地看了我一眼。

      大个子旁边站着的那些人,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了,他的脸总是在我的面前挥之不去。

      学校不给过完整的周末,周六还要上半天。然后老师还会留作业,把卷子抄三遍,我总是贪玩,自己不想写,本来找娟娟写作业的。她写完帮我写了。她的手就像打印机似的,字迹很整齐。卷子上的标题她都抄上了,简直像复刻了一遍。她的字迹与我的并不同,可是我仍然交了上去。

        我常常感到不堪重负。

        武文被发现了,被捞上来。

        妈妈说村东头的杨医生的孙子掉井里了,好在井边玩,就掉下去了。

      妈妈再也不让我去礼堂,家里的井也换成了抽水泵,吃水更方便了,像一阵风似的,那样迅速的,家家户户都换了。


(六)

        老师说,字写错了,要去院儿里跪着,膝盖下面没有黄金,只有夕阳是金黄金黄的,字写够了,我抬头看,夕阳曼妙,把小院儿照的金灿灿的,我们也金光闪闪的。我跪在地上,不敢站起来,在左边跪了一个,右边也跪了一个,跪了一排。老师说要把错的字跪着写十遍,写完了才可以站起来回教室。我摩挲着笔,不敢第一个站起来。

      小院是校长家里的院子,二年级的时候搬过来的,一共三个教室。一间在北面,一间在南面,一间在东面。我们在东面,夕阳狠狠地照射的那间房子就是。

        这是夏天,这会儿没有很热了,但是地上还是有点热,膝盖也不疼,就脚掌直扑在地上。我会很在意我的裤衩。

        我的衣服是用别人的旧衣服,是姥姥剪成碎片给我缝起来的。裤头还给我做了一个花边。就是两条腿的衔接处有点狭窄。

        我的动作幅度大一点,下面就会漏出来。所以我从来不敢把腿翘在板凳上。但没人的时候,我会自己看。

        有个同学写完站起来回教室了。我停留了一会儿也回去了,我怕别人以为我跟风。

      老师坐在课堂上。她粉红的痘坑,远远看去,像粉红的星星。

        她的手扑到我的作业本上的时候,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耳钉也闪闪的。

      我回到座位上,低头看了看我的下面。我不经意地一撇,一只眼睛在看我。没有攻击性,软绵绵的,可是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的嘴也像一口井,嘴巴张开的时候,深邃不见底,像一只胖胖的月牙。闭上的时候,也是一只红彤彤的月牙。

      中午放学回到家,院子里没有人,屋里也没有,西边屋里也没有,外面的巷子里也没有。黑暗的屋子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我蹲在屋里的地上哇哇地哭了。过了一会儿,奶奶从隔壁过来了,她有些聋,应该没有听见我哭,估计是来叫我吃饭的,她撩开门帘,扶住门,看见我在哭。挪到我旁边,大声说不要哭,你妈妈去姥姥家里了,我听着有些震耳朵。可我还是哭,奶奶拉起我去了她的屋里,她蒸了粘窝窝,上面还放了几颗枣,我们一起吃了饭。

        吃完饭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忍不住又哭了,我无力抵抗学校里的一切,只有妈妈能帮我兜住,她不在,我就会堕入深渊,空荡荡的屋子,我堕入深海的心灵,止不住的哭。

        第二天我不想去上学,早上我自己把书包藏起来了。藏在椅子上拿衣服盖住了。我在屋里大哭大闹,我不想去上学。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去,我哭着说,我的书包不见了。我不是因为书包不见了才哭。我是因为还要上学才哭。妈妈很快就找到了我的书包。我反而止住了哭泣。只是无边无际的难过。妈妈说,快去上学吧,大门已经开了,小朋友都到了。哭泣能给人力量。可能叫视死如归。我只好背起书包,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走出门口那条长长的胡同。从胡同到学校门口,只有100米,可这是我的全部的温柔乡。


(七)

        我的书包是一个袋子,是妈妈用一些下脚料的布拼成的,一条一条,每一条都不一样。小时候背的是一个小的,大一点后妈妈又给我做了个大的。

      学校要盖新的学校,就在旧学校的前面,我们要把砖块运到新学校的地址,每个人搬一块或两块砖。松松散散长长的运砖的队伍。

        我搬了两块砖,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两块儿砖对我来说太重了,一开始我是端着在胸前,过一会儿胳膊就垂下去了,这样更省力,路上我想尿尿,可是没有厕所,我没有憋住,就尿了裤子。天趋近傍晚,暗了下来,其他人应该没有看见,把砖块运到新学校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这么大了还在尿裤子。回到家妈妈又要批评我了。

        阿娟,她的身后总是跟着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俩说话结巴。总是像喘不上气似的,几个字中间深吸一口气,然后才磕磕绊绊说下去。她们很听她的话,她们也让我听她的话,放学走在路上,她们不让我从离家近的那条路走,她们把我抬起来,从胡同里拐过去,走到另一条胡同里。从胡同里走出来,就是我家的胡同了。可是她们依然扯着我的书包,夺走了,嬉笑着,毫无章法,像傻瓜。那个书包我怎么也夺不回来。我索性就回家。书包也不要了。上学,放学,回家,永远都这样艰难。总是要给你设置几个卡口。要你通关。今天通关了,明天还要继续。周而往复,没有尽头。

        我又哭了。

        我不想再去上学了,我想回家给奶奶喂小鸡,叫奶奶教我玩纸牌,细长的,上面画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

        看,真好,家里的门开着,空气里飘着饭香,老屋立在那里。奶奶在门口等我。

      杏花开了,杏花的背面是黄土地。

        天气逐渐变暖了,菜畦里的雪也融化了,由白色变成了透明。奶奶门前的门帘也摘下来一边,门敞开着,阳光照进来,黑色的屋子里终于有了硕大的光。正好照在大米哥的那张床上。奶奶就坐在门槛上,手里有时会拿着件衣服,和针线,缝缝补补。

      大米哥说,等上完这个学期,他就不上学了,舅舅在城里开了一家饭店,他过去既是学习也是帮忙。

      杏花开花的时候,树上只有花,浅浅的粉,在花瓣上飘着,其余的都是白。就像大米哥眼睛里的我。


(八)

      学校门口养了一缸小金鱼,金鱼旁边就是我们的教室,每日太阳落山时,金黄色的余晖洒在房子外面,房子也变成了金黄的,我常坐在梯子的第一节台阶上看日落,宣传栏上总会贴成绩排名,永远的第一名,这也让我无动于衷,更兴奋的反而是别人。擅长讲故事的永远都是旁观者,而故事里的人却并不知情。

        我上课来得很早,没人,我很享受这种独自一人的百无聊赖的时光。那天梁河第二个来,我的座位靠窗,看见他的脑袋从我窗前掠过,我并未在意,他原本我座位的斜前方坐着,他向四周瞧了瞧,转身悄悄地坐在了我的前面,他凑过来轻轻地跟我说,一边还斜斜地警惕地向窗外看,

      “你和那个···是不是···”他隐晦地透露出他的意思。

        我惊讶于他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更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说没有。

      他轻蔑地撇了撇嘴,说:“大家都知道。”

        那究竟是不是武文泄露的呢,我只是觉得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就武断地把他推进了井里。

      我不再说话,静静的,继续写字。

      他凑上来,小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似乎只是刚刚发芽,他眼睛里是青涩的欲望,才三年级,梁河就长胡子了,我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

        我还是没有听清楚,可是我很害怕,我说什么。

      他凑得我更近了,大胆地说,我们两个来一次吧。

      我下意识地说:“我要去告诉老师。”

      他缩回身子,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欲望,他站起身,悻悻地离开了。

        我便无心再写字了,看着窗外的小院子,自己仿佛是一个唯一有秘密的人,而这个秘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而我,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想和每一个人说话,我很害怕,我总是很害怕,笑是假的,手拉着手是假的,都是假的。

        我们被选中去台前唱歌,他唱男声部分,我唱女声,他很兴奋,我并不,他以前咄咄逼人的神态我一直挥之不去,他也是我想躲开的人,唱歌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在向我身边靠拢,他就要长成另一株青藤了,他会伸出他的藤蔓抓住我,把我绑起来,我仅仅只是这样想了想,便觉得窒息。歌子没唱完,我就跑出教室,大口大口喘气,呕吐。

      我自己是我自己的一个别人。

        那天,他让我得知,那件小事,反而有很多人知道。

        夏天的时候上学,大家会拿水,水瓶不是水瓶,是废弃不用的酒瓶。把酒瓶子刷一刷,就可以当水瓶,里面还有淡淡的酒味儿。

      倒上开水,泡粉条,泡花生仁儿。有的人只泡粉条,泡上一节课,粉条就软了,有的人只泡花生仁儿,泡上一节课,水就变成红彤彤的了,有的人既泡花生也泡粉条,等它们泡上一节课,红彤彤的水里,直挺的粉条仙子也软了,盘成一圈一圈的,在水底晃荡。

      通常会把水喝掉,然后吃。

        那水并不好喝。苦苦的。我经常担心是否喝了会中毒,可是并没有人因此而丧命。

        我也泡了些花生,水也变成红彤彤的了,就要能吃了,水瓶放在脚边,有人路过的时候,踢了一脚,瓶子碎了,水流了一地,只剩下瓶底红彤彤的花生仁儿。

      有同学拿起那碎裂的底部端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吃掉。

        另一个便立刻制止了她,说里面有碎玻璃,不能吃,吃了会死掉。

      我没吃。

      梁河死了

        那天,他来的很早,我也来的很早。我拿了瓶水泡花生和粉丝。很诱人。

      他喝了好多。花生被他咽下去一半。我把瓶子扔了。

      下午课上到一半,他不停地咳嗽,同学没都在看他,他突然咳出了一口血。然后晕倒了。血把他的书都染红了。

      后来校长把他送回了家。第二天他没来上学,再后来,听说他死了。

      我的那件小事还有谁知道呢?


(九)

        夏天放假了,桌子和凳子要搬回家,哥哥和姐姐都来帮我搬,姐姐搬着凳子,两个哥哥一人抬着桌子的一条腿。我背着书包跟在后面。

        我抬头望见我家的水井,不知道井下面是什么样子,我家的井与那口井下面是连着的吗,他替我看了吗,他怎么样了。他一定不孤单,下面有月亮,我在上面才孤单,我看不见月亮。月亮今天被安排在哪口井值班。

        我走在路上,不知为什么,陌生人都认识我,陌生的小孩子,陌生的大人,陌生的大人里那些陌生的男人尤其。他们可以精确地说出我的名字,说出我做过的事情,讲故事的时候声音是向上挑的。

      他们见到我,就咧开嘴笑,水塘里涨满粗糙的水,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我装作不知道,我像是在一夕之间长大了,我好像从来没有小时候,我小时候就长大了,我早已说不出话,似乎与每个人之间都隔了千山万水,我被他们吓得全身发抖,我无话可说,我独自离开,走到前面路的拐角,我悄悄扭了一下头,那几个小伙伴的脑袋在水塘上的土坡上冒上冒下,房子在绿草掩映的土地上孤零零的躲着,说不出什么。

        外面是一条巷子,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巷子的尽头才是门口,门口的对面是一户人家丢弃的老宅,残垣断壁。断壁上被钻了许多拱形的眼。

      小米哥极爱我居住的这条巷子,他喜欢在地上作画,弯下腰,撅起屁股,画他的路,有时会突然向左或向右开辟一个空间,他一边画一边喃喃道,这是花园这是宫殿。我沿着他的路走哇走,总是小心翼翼的。

        他是个窈窕的男孩,十几岁,比我高出将近一头,脸白皙,面颊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牙齿整齐,笑起来很迷人,他是比我有思想的,他与我一同去小卖铺买大头儿子的画帖,那时这样的画帖很招人喜欢,一人手背上贴一片,皮肤上斑斑驳驳,我们路上边走边看,回到学校还未看够,他便借回去看,我虽不情愿却又无法反驳他,只好任他拿去,之后便再未给我。

      他住在一个两边都种满榆树的大胡同里,夏天里,这胡同里尽是树荫,胡同的尽头都是树林

      我们去胡同南尽头的树林里去玩耍,地上除了有干枯的树叶还有许多棵小树苗,他说这是一棵杏树,他把它挖出来,果然根部连着一颗杏仁,这是一颗桃树,果真根部就连着一颗桃仁,杏树的叶子是圆润的,而桃树的叶子是尖尖的,然后他挖出一捧湿润的土壤,把根部包裹起来,移回家里种下。这些都是大米哥教他的吧,兄弟两人,一脉相承。

        春天里他经常脚踏着母亲给他做的布鞋,他的妈妈长得像一只鹅,他的裤子那么短,皱皱巴巴向上蜷缩着。

        夏日里,我的脚裸露着,他喜欢看我的脚,说,你的脚好白,他便使劲儿搓自己的脚。

      夏天闷热,小巷里都是树,爆裂的蝉鸣无孔不入,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捉迷藏这个莫名其妙的游戏,他的家里就很适合玩,房子是他爸自己设计的,许许多多的隔间和储藏室,特别能藏人,有一次妹妹丢了,找了一夜,早上她自己从隔间里出来了,她在里面睡着了。隔间上有一个小天窗,他捉我时,我躲在那里,里面几个大箱子摞起来,上面堆了乱七八糟的衣服,我爬上箱子,把衣服蒙在我身上,他很快找到我,他大笑着看似要胜利归去,我跟在他后面,他突然回过头来抓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嘴巴用力地向我的嘴巴上贴了一下,我满嘴他的口水,晕晕的,他很快闪了出去,我用力地擦去他的口水,擦去这陌生而亲近的味道,擦来擦去,味道却越来越浓,外面知了不绝于耳,夏天于我而言多了一种味道,一种让我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一种充满了黏乎乎的回忆的味道。

        是他在学习大米哥吗,一定是他看见了,是他泄露的。


(十)


      磨坊下面,有一个池塘。夏季雨量充沛的时候,池塘会被雨水填满。到了晚上,月亮照进池塘里,大人小孩钻进去,游泳,洗澡。月亮就坏了。肿了,变形了。

      前几天下过雨,路上泥泞不堪,安静,那口井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不声不响,他在下面还好吗。没有人知道他在下面,他是否早就被虫子啃食了,也许他还在奄奄一息。

      没去上课,我不想写作业了,昨天老师留的作业又是写二十遍,我没写。所以我今天不想上学了。不上学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怕正常去上学会碰见他们,所以我晚了一会儿才去。我出门的时候,他们已经上课了,我听到了他们整整齐齐读课文的声音。我怕他们看见我,就加快了速度,沿着村里的唯一的一条公路一直走,一直走,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房子渐渐稀少,又渐渐增多,走了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里有几个小孩子也来我们的学校来上学。

        今天我还要想我应该去哪里,我随便钻进了一个胡同,一直走,随便拐了一个弯,又是一条胡同,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是死胡同。我喜欢死胡同。

        死胡同的尽头是一个破败的院子,没有人,我走进去,没有任何生机,唯一的活物可能只有我和深处蠕动的小虫子。而我,更像是一缕魂魄。

      早上,妈妈在房顶上跟我说,学校开门了,去上学吧。

        我说等会儿再去。

        “以前都怕迟到,现在怎么快上课了也不急?”妈妈奇怪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收拾书包,把书拿出来再装进去,装模作样地找我的笔。

      半晌,我在小屋呆的无聊,就回家找奶奶要了一块甜瓜。奶奶说怎么上着学还老回家。

      路很长,很宽阔,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白天,却很恐怖。白惨惨的房子,太阳光很强烈,照得路上也是白惨惨的。

        我走在路上,后面似乎跟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说,前面的那个女孩是那个女孩吗。

        另一个说,“该不是啊!”

        他们笑起来,笑起来很开心。

        中午很早我就回了家。奶奶同样也很奇怪,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晚上爸爸回来说碰见了申齐,她转告我要交学费。

        我说我放学回来的早,所以没有听见交学费这件事。

      爸爸近几日回来说,二神总是跟他反映,你们家的女儿总在那个野胡同里。妈妈帮我说话,说我在那里等同学。

      后来爸爸碰见了校长,校长问我的病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爸爸说我没有生病。

      吃饭的时候,爸爸把我从饭桌上提溜起来,踩了一朵朵枣花,脚底滋滋的,爸爸把我扔到沙发上,嚓嚓的皮带声,好像唐哥哥出现了似的,皮带落在我身上,一道一道在我的身上写下了伤痕。我在房间里大叫,却没有哭,只是流了两滴眼泪。我的心上有一只大窟窿,一道一道,缝也缝不起来。

      那一道一道的红色印记凸出来,在我的胳膊上,我用袖子挡上。我上课,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开始正常地上学,就是不知不觉地变成我一个人了。

        角落里有个女孩,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没有人理她,说她是臭的。可是我没觉得她臭,因为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拉过她的手,也没有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她的手上退了一层层的皮,红肿着,她还对我微笑了一下。


(十一)

      村子里总是这么多倾颓而又隐蔽的地方。我回家时,路过一个男人,我并未注意到他,他大概三四十岁。我掠过他之后走了几米,他叫住了我。

        小朋友,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四十五放学,现在大概十二点吧。

        我继续走,那个男人又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他的下面露出一条黑黢黢的肉,它在上面挂着,没有方向。他的两只手正在拨弄着它。

      他说你看你看。

      我跑了。

      大米哥大概也有吧,也是它入侵我的身体吧,可是我从未见过大米哥的。他也从未让我刻意看见过。我也不曾摸过。它原来如此丑陋,大米哥的会好看一些吗,他是他们里面的好人。他确实是个好孩子。

      薄薄的一张纸,糊在窗户上,居然可以抵御风寒。冬天,外面的风呼呼的,窗纸也一呼一吸,扇动着窗棂,奶奶用浆糊把纸糊上去,它就那样牢牢地抓住,一点也不松懈。我在这样有节奏的响动中睡得很安心。

      大米哥17岁了,我也长大了两岁,他有了未婚妻,他的未婚妻每到节日都会来家里做客,大米哥看见我,就让我叫他嫂子。

      村子里的晚上是真的晚上,路上没有灯,谁家的狗会叫几声,黑,看不清脚下的路是什么路,看不清走过来的人是什么人。大米哥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们没有说话。他走得很快,我小步伐小跑着,乡村的土路不平,下雨时节被车辙趟过的一条条沟,还有零零碎碎的石子和砖头,我趔趔趄趄的,他总是不敢看我似的,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无所谓和不耐烦,来掩盖他的心虚和愧疚。

      而我也是,我们之间有个松紧带,相互牵扯着,他以为我压根就不记得,所以他没有尴尬,我也没有。我们的伪装和自以为是,都是我们的保护壳。我喜欢走村子里的夜路,他也喜欢吧。不用笑,见到人也无需打招呼,甚至于,他在掏出他的秘密自己拨弄都无需紧张,月亮出来时,看得见月光,屋檐的影子坠落在地上,她为你打了一把灯笼似的。

      他把我送回去,奶奶已经睡了,

      原来恨和爱一样,都不会那么精准。

      奶奶屋里的那张床闲下来了。偶尔会有别的人过来睡,

      过了两年,我离开那个农村了。

      到了新的地方,就不会有人认识我了,我把我的名字也改了,不会有人知道了,我可以像一只小鸟一样自由了。

      来到了一个新的学校,这个学校操场好大,楼好高,门也是电动的。

        听说我要去的那个班人太多了,不想接收我。想让我退一个年级,我不愿意。校长的家就在学校里面,我家与校长相熟,校长不在,校长夫人带着我,把我的桌子凳子搬进了那个班级。

        班主任是个女人,她看起来不太好惹。

        我顺利进了这个班。

        这个班好大,人好多,老师上课说普通话,扫地的时候地上会先用喷壶洒水,他们有好多的姓氏,不像我们以前,只有一个姓氏。

        我暂时先在最后一排,在密密麻麻陌生的面孔里,一张熟悉的脸让我打了个寒颤,那张脸像猪脸一样,很大很胖,脸颊上还有两片红晕,还有那两只油腻的眼神。

      我的心里又充满了不安。

      他知道我的过去,他知道我在村里的那些小事,我又害怕起来,世界怎么这么小,我该怎么办。

      放学了,回家。

      我走在最后,我跟着人流缓缓走出校园。街上很热闹,各种零食商店,文具店,和各种颜色的家长。

      过马路,路口有个卖油饼的,我想吃。

      我看见那个人,那个与我来自同一个农村,同一个班级,可能也和别人分享过我的小事的人,如今也在这里。他进了油饼店旁边的五金店。原来这里就是他的家。

        我们没有说话,如果他活着,那件小事就会不停地蔓延开来,我又当何去何从,没想到曾经在班级上非常不起眼的人,现在却让我如此忌惮。

        我不敢过马路,车川流不息,我总是等到有人过来然后再跟在他们后面。

        今天过马路的时候刚好碰见他过来,他在看两边是否有车。

        我向他打招呼,嗨

        我唯一一次跟他打招呼。

        然后他被后面过来的车撞倒了。

        我窃喜。


十二


        过年要回奶奶家,爸爸妈妈不回去,我只能一个人回去,正好大米哥这几天要来家里修一修水管。顺便把我捎回去。

      车里,我们没说一句话,他鲜有向我扭头,我要么盯着车驶去的前方,要么看向车窗外,我们似乎像曾经破裂的恋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虽然一直望着路,可是他的驾驶经验不需要他如此专注,他眼睛里有剩余的空白。他的嘴唇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鲜红了,我为这尴尬的气氛而变得不自如,心脏甚至都跳得快了起来。

      路过几个村庄,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经过的路途我是有印象的,爸爸带着我走过许多遍。

      经过一段长长的麦田,绿色的麦田。麦田和路不是平的,路是凸起的,它是大地的阴茎,很长,还很高,麦田看不见尽头,但是走着走着就看见了。

      又像回到了小时候,被与世隔绝,被隔绝在和他在一起的一个小世界,他扶着方向盘,一直看着前方,他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我似乎能觉察到一丁点他在我面前的脆弱,车窗外的小树林像极了监狱的栅栏,美丽的夕阳在另一头与我遥望,我愈来愈忧伤,我不知道我在忧伤什么,想看看他的真实面目,我想要去探索一下那个熟悉而诱人的世界。

        什么都没发生。

        到了,我说。

        我默默地下了车,他帮我把给奶奶的东西拿下来,我没有跟他告别就走了。

        奶奶去世后,我便不再回去了,奶奶去世了,我一点都不伤心,我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我还很平静地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读书写字。朋友说我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可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我只是长大后,看见别人都还有奶奶,我想起来,才感到一点难过。

      芝麻熟了,我那天回家收芝麻,路过那口井的原址,已经是一户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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