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庆西《老读三国》一书里有两篇是关于《水浒传》。
在诗经《大雅·文王之什·绵》中有“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的诗句,讲的是周太王率领部族迁徙的故事。这句诗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古公亶父,早晨赶着他的马,顺着西水岸,来到歧山下。在“古公覃父”这句诗里,可以看到"逐水草而居”的部族生活状态。“水浒”字面的意思指水边。
古公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周部落的首领,周朝之先祖。周灭商后,认为“王气”始于亶父,故追尊于太王。这样做,也将周朝的兴起向前推了很长的时间。换成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周在岐山下的水边开始兴起。《水浒传》这个名字,有些人认为其中暗含兴替之意。《水浒传》中“替天行道”的“道”字不是无由来的,它有源头。与“替天行道”相对的是“天下无道”。
“天下无道”这四个字,历史书中常常见,至于怎么个无道法,常常无人深究。
在逻辑上,“天下无道”发生在“替天行道”之前。但落实到人间时,要问的是,谁有资格可以“替天行道”,谁可以“替天行道”。鲁迅在《三闲集·流氓的变迁》中曾这样评论《水浒传》:“‘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现在我读历史书时,每每读到“天下无道”时,心里总是一紧。
《水浒传》这本书迄今也有五百年了,它的流传也颇为坎坷。从明崇祯年一直到清末,它一直是禁书。其中清朝康熙、乾隆、嘉庆、道光时期查禁尤为严格。《水浒传》广为流传是在1950年之后。
以前读《水浒传》看重的是故事,现在重读《水浒传》见到的是人物。李庆西在《重读水浒传札记》所使用的方法,依然是将人物从故事中抽离出来,多角度去看看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在“逼上梁山”之前,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在“逼上梁山”这四个字中,“梁山”是必然的结局,但是“逼上”却全然不同。在每一条通向梁山的道路上,“逼上”大多是被动的。那么,这个强大的外力是什么?它来自哪里呢?
说起“逼上梁山”,就要从“林冲夜奔”的故事开始。
毕飞宇在北大的一篇演讲《“走”与“不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中提到林冲的一路奔走。引用部分在此:
林冲在本质上是一个怕事的人,作为一个出色的技术干部,他后来的一切都是被社会环境所逼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那个“逼上梁山”。我所关心的问题是,从一个技术干部变成一个土匪骨干,他一路是怎么“走”的?施耐庵又是如何去描写他的这个“走”的?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施耐庵在林冲的身上体现出了一位一流小说家强大的逻辑能力。这个逻辑能力就是生活的必然性。如果说,在林冲的落草之路上有一样东西是偶然的,那么,我们马上就可以宣布,林冲这个人被写坏了。
林冲的噩运从他太太一出场实际上就已经降临了,这个噩运就是社会性,就是权贵,就是利益集团——高太尉、高衙内、富安、陆虞候。应当说,在经历了误入白虎堂、刺配沧州道等一系列的欺压之后,林冲的人生已彻底崩溃,这个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我要指出的是,即使林冲的人生崩溃了,这个怕事的男人依然没有落草的打算。他唯一的愿望是什么?是做一个好囚犯,积极改造,重新回到主流社会。可林冲怎么就“走”上梁山了呢?两样东西出现了,一个是风,一个是雪。
毕飞宇在这篇演讲中还提到:“在这里,雪和风都不是自然的,更不是偶然的。”
施耐庵只是借助了这两个自然条件----风和雪,便将林冲的悲剧合理化了。前来谋算林冲的陆虞候和富安两人也同样在等待风与雪。林冲因调动,前脚刚去了草料场,紧接着风来了,雪也来了。这些对陆虞候来讲,这一切都是按照计划在进行。风雪中的草料场,只需要一把火就可以解决了林冲。林冲从牢城营去草料场,不过是一步一步走入陆虞候一干人设计好的阎罗殿。如果说林冲之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入白虎堂,那么这一次他同样在不知情的情况被安排进了草料场。我们在《水浒传》中将目光集中在成为配军的林冲身上时,与此同时,陆虞候在做什么呢?我们可以猜猜看。假若不是陆虞候上下动作,林冲怎么会调动到草料场呢?对于陆虞候和富安二人来讲,一把火可能是解决掉最便捷的方式。在有罪之人的身上再加上一条罪,毕竟容易。
林冲与陆虞候两人,在草料场之前至少不是仇人,普通朋友。在山神庙里,林冲杀陆虞候和富安两人,其本质是“朋友反目”。林冲与陆虞候两人只能活一个。施耐庵在写林冲这个人物时,就是把林冲能走的路一条接一条地封死,只留下一个向东去的出口。施耐庵这样写道:
(林冲)将尖刀插了,将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上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东头而去。
在这一段文字里,林冲冷静至极。完全和之前逆来顺受的林冲截然不同。此时的林冲也明白了,陆虞候不过是杀他的工具罢了。毕飞宇是这样评价施耐庵写林冲这个人物的-----写林冲考验的是一个作家的积累、社会认知、内心的深度和复杂性。
在昆曲《宝剑记》中李开先为林冲夜奔写下的内心独白是这样的: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做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再回头看林冲悲剧的源头,他本是体制内的一份子,安分守己,只因自己好看的妻子被人觊觎,便在短短的时间内,走到山神庙这一步。
与林冲夜奔相似的故事,还有杨志卖刀遇上泼皮牛二,鲁智深绕不过郑屠户,武松避不开蒋门神。在抱打不平时,“这些遍地出没的闾巷恶煞,他们的存在便是好人失路的契机”。重读《水浒》时,要懂一点世情,或许能获得更好一些的阅读体验。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地上梁山,《水浒》中的那些人物都面临一个“走投无路”的时刻,但是更仔细地去思索“走投皆无路”之前种种,便是“好人失路”的客观存在。
好人也会没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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