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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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把骨灰埋进祖坟,不是墨铖最初的想法。最初她想把曹杰撒进长江,从此海角天涯,永世不见。这个想法令她兴奋,趁着兴头她还把行走路线图详细规划了出来:先坐火车到青海,然后从各拉丹冬雪山出发,沿长江流域一路向前,经四川、云南、湖北、江苏,终点是长江入海口。她希望送别那天天气晴和,风柔云淡,这样她就可以穿白色沙滩裙,戴竹编遮阳帽了。为表示郑重,她决定赤脚站在水里,迎着风来的方向,解开麻布口袋的红绳,捏着底部的一角,挥出一道彩虹的形状。骨灰入水,一半沉入水底,一半漂在水面,浪涛裹挟它们一路东流。感受那抹青灰从小腿边滑过的刺痒,目送它沉浮起落,消失在水天交接处。

曹杰,一路走好!如有来生,不要遇见。

推拉门轨道相互摩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身穿蓝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立在门口。等待区的家属潮水般涌上来,蓝色手术服被吞没。墨铖后退两步,把空间让给他们。

但是,没有患者被推出来。

“曹杰家属!”蓝色医护服举着一张A4纸,像拼命挣扎的溺水者。听到名字与自己无关,患者家属迅速撤回到墙边,留下一脸愕然的墨铖杵在原地,仿佛一尾搁浅的鱼。

“你是曹杰家属!?过来签字!”手术过程中签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仿佛从炎炎夏日穿越到冰冷寒冬,墨铖手脚冰凉,僵在原地。

黑。冷 。窒息。与七岁那年意外落水的感觉毫无二致。那年她与父亲一起沉入努敏河,冰凉刺骨的河水涌入口鼻,世界陷入无尽的黑暗,那是她离死神最近的一次。但是死神没有带走她,却带走了父亲。当她从昏迷中睁开双眼,发现两支利箭夹带风声直奔眉心,她大叫一声坐起来。当然没有利箭,她看见的是母亲红肿又阴冷的双眸。

曹杰家属,抱歉,我们尽力了。请穿上无菌服,进来见最后一面吧。海水退却,黑暗消散。眼前逐渐清晰的不是母亲红肿的双眼,而是医生并不“抱歉”的脸,还有躺在手术床上被白布盖住头脸,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曹杰。

一个小时前,曹杰在手术室门口深深注视她,欲言又止,如潭的双眸里是墨铖看不透的莫测。她等着他开口,但是他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只向她挥了挥手,像告别又像驱赶。一个小时后,他们阴阳两隔,他想说未说的话,她再也无从知晓了。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穿胸而入,准确无误地攥住她的心脏,越攥越紧、越攥越紧。绞痛,传遍四肢百骸。墨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细碎密集的嗡嗡声在耳边响起,仿佛蜜蜂倾巢而出,又像河水流入口鼻。

墨铖曾不止一次设想过曹杰的死,以及他死后的种种,甚至为那“种种”编织过各种延伸的可能,但却从未为他的死亡定义过时间和地点。即便今时今日,他在手术室内与死神抗争,她在手术室外为他举办安葬仪式,内心深处,她并不相信也不希望他现在离开。

“我太爷爷活到八十九,我爷爷活到九十二,我爸如果不被冻死,活到八九十也没问题。我不吸烟也不喝酒,一定比他们活长久。所以墨铖,你一定会比我死得早。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埋进曹家祖坟,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曹杰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仿佛一只身经百战的老猫对刚出生不久的幼鼠的不屑。墨铖从不怀疑曹杰的话,十九年来,他用握惯管钳的手掌、长满倒刺的毒舌以及永无尽头的冷战,一次次向她证明他的能力和决心。

但是现在她活得好好的,他却去了。

.2.

“别担心,只是切掉几个微不足道的息肉而已,几乎没有创伤。严格意义上说,这都不算手术。”医生让她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时,轻描淡写说的话还在耳边缭绕,自诩长寿的曹杰却成了短命鬼。

不就是几个息肉吗?不是微不足道吗?不是没有创伤吗?为什么人却死了?

“曹杰家属!息肉发生了癌变,且已经产生合并症。这种情况虽然不多见,但是概率还是存在的,《知情同意书》上也有注明。”

原来《知情同意书》什么锅都能背。

“曹杰家属,尸体要送去太平间了。下一步需要尸检,走法律程序。”墨铖抬头,手术床和曹杰都不见了!面前是公事公办的蓝色医护服。“这是《尸体检验协议书》,请你仔细阅读再签字。”

又是签字!墨铖怒目。“如果我不签字呢?”

“这是程序。你可以不签,但后果自负。”医生不为所动。

“后果?后果是让死去的人活过来还是再死一次?”墨铖冷冷地问。

“曹杰家属,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很抱歉,这是程序。”

“我叫墨铖,不叫曹杰家属。”

“抱歉,墨铖女士!”

墨铖盯着医护服的眼睛,那双眼是夜幕笼罩下的努敏河,无欲无求又深不可测。墨铖艰难地挪开双眼,认命地说“开死亡证明吧。”

签字、结账,开死亡证明,通知殡仪馆,衔接丝滑顺畅。世界上再也没有曹杰了,但她还要顶着曹杰妻子的头衔继续活下去。那份一蹴而就的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起诉书,将永远地沉寂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3.

运尸车来了。手续交接、验明正身,曹杰被抬上运尸车。工作人员训练有素,整个过程流水般丝滑顺畅。墨铖站在一边,仿佛路人甲。运尸车开出大门,华丽左转融入主干道的车流后,她才蓦然想起自己应该跟上去。

殡仪馆背依芒山,侧临黄水,与芒山公墓比邻,在郊区的郊区。从市区到殡仪馆大概四五十分钟的车程,墨铖转了八九十分钟才到。交验死亡证明,办理火化证、购买骨灰盒、缴费,哪个环节都有人引导。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异常温柔,也耐心,声音低两度。

挑选骨灰盒的时候,墨铖被一款卷云纹图案、外观像皇宫、漆面乌黑圆润的金丝楠木吸引。但是当两万的标价映入眼眸,墨铖果断移开目光。最后她选了一款外观紫红颜色、没有任何修饰的骨灰盒。五百块,不贵,配曹杰正好。

可能是一个人来火化亲人的情况比较少见,尤其还是女人,当一个紫红色骨灰盒出现在墨铖眼前时,一句善意的提醒也传到她的耳朵里:女士,殡仪馆有寄存骨灰盒的项目,如果你还没想好怎么安置,可以暂时寄存,价格也不高。

墨铖仿若未闻,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骨灰盒,起身往外走去。殡仪馆内风景清幽,曲径蜿蜒。出安息堂向左是殡仪馆大门,墨铖却茫然地转向了右边,等到她惊觉迷失了方向,已经没法原路折返了。身后纵横交错的小路有四五条,每一条都很相像,墨铖不能确认哪一条才是她刚走过的。偶尔有逝者亲友路过,衣着庄重,神情肃穆。墨铖不好找他们问路,只得停步张望。

“业务大厅”、“告别厅”、“安息堂”、“吊唁厅”、“火化间”.......各种功能性建筑林立在周围,巍巍芒山是这些建筑的衬景。芒山在北,殡仪馆的大门在南面。墨铖转身,与芒山背向而行。

暮冬初春天气,山上草木依然萧条,馆内的垂柳却已如烟,风凉而不冷。墨铖孑孓而行,像一只离群的孤狼。

.4.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我的那顶草帽吗?很久以前失落了......”一阵熟悉的音乐旋律从墨铖的口袋传来,是她专门为母亲设置的来电铃声。墨铖腾不出手,也不想接听。她只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个没有人群,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地方去。

“......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铃声坚定而执着。路边有供人休息的长椅,墨铖走到距自己最近的那条坐下。骨灰盒平放在腿上,她得以腾出了右手。

“妈,手术失败,曹杰死了。”不等母亲开口,墨铖率先说话。她很满意自己平静淡漠的语气,报复的快感在心里油然滋生。

听筒在沉默。墨铖也在沉默。她不急,她在等。等母亲的惊呼、反问、质疑和诘责。但是,她却等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哎——”仿佛背一百斤重物走了十里山路后,终于回到家的那份轻松。“囡,你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囡是墨铖的小名,七岁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叫过。

墨铖猝不及防,被攥住心脏的痛感再次袭来。她急急挂断电话,同时深深吸气,压抑住奔腾而来的咆哮和哽咽。原来母亲不是不明白她过得有多苦,不是不清楚她活得有多难,更不是不知道,拯救她于苦难的,除了离婚,没有其他途径。但是十九年来,她却百般阻挠。

.5.

十八岁那年,墨铖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六年后的秋十月,恋爱对象朱之龙从部队复员。婚礼如期举行,场面隆重而又热闹,新娘却不是她。

墨铖曾经认为“等我回来娶你”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样浪漫而又深情,像努敏河里缓缓升起的月亮,温润皎洁,柔暖包容。它让暗夜不再漫长,让河水不再寒凉,让墨铖密不透风的生命,洒进一道微弱的光芒。

墨铖把那道光芒深藏在心里,像母蚌裹住沙砾。用鲜血浸泡,用筋肉磨搓,期望它蜕变成一颗耀眼的珍珠,照亮她往后经年的每个日月。沙砾蛰伏六年,于朱之龙与民政局副局长外甥女订婚那天,刺穿瓣膜和心肌,沿着血管和神经线,在胸口处爆浆破碎,晕染出一个硕大的血字。血字是朱之龙给墨铖的专属LOGO,是海丝特平移时空转嫁给她的耻辱。

这份耻辱不是源自背叛,而是被背叛。在清水镇,男人背叛女人是本事,女人被男人背叛,则是难以洗刷的屈辱。时隔十七年,墨铖再一次成为清水镇人嘴角和牙缝边的反面教材。耻辱是墨铖的,母亲和弟妹却像见不得光的幽灵,只在夜深人静悄悄出门再偷偷回返。墨铖在意的不是耻辱,而是书信。在她房间大衣柜的角落里,有个带锁的樟木箱子,箱子里满满当当都是她和朱之龙六年往来的证据。墨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拆信,拆一封读一封,读一封烧一封。二百多封信,墨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足足烧了二天才烧完。

墨铖把烧成灰烬的书信扬到风里那天,母亲把曹杰带到她面前。

“曹杰爹妈都不在了,没那么多顾忌。不然,你跟他走吧。”母亲边说边伸手拂去她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而又温情。“你弟、你妹也都到了结婚的年纪。”那时候,墨铖还不懂什么叫破防,严格说来,她的破防不是从那刻起,却是在那刻被具象化了。

曹杰,脸似猪肚,身似陀螺。塌鼻厚唇肿眼泡,说话木讷为人温吞,而且生性凉薄。清水镇人很少叫他大名,人前人后都用“曹娘子”称呼他。曹娘子六岁那年,母亲失踪。曹娘子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传言说,曹杰母亲不是失踪,而是受不了他父亲没完没了的家暴,自己跑掉了;传言还说曹杰父亲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喝醉酒后睡在雪地里冻死的。父亲去世后,孑然一身的曹杰背上行李南下打工去了,这一去便是十四年。十四年来,他只在每年祭祖时回来一次清水镇,每次只住三到五天,其间从不与任何人来往。

曹杰这次回来,与朱之龙订婚、墨铖被抛弃的时间不谋而合。母亲这么短时间找到曹杰并说动他,墨铖不能不佩服母亲的效率。

“朱之龙不要你,我要!”那是曹杰对墨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和神态让墨铖错以为他是拯救苍生的救世主。墨铖想笑,余光扫见母亲和弟妹期待的眼神,墨铖就真的笑了。

“我跟你走。”从清水镇消失,是她给母亲和弟妹的最后补偿,也是给九泉下的父亲一个彻底的交代。但是曹杰不是她的救世主,而是磨难制造者。当墨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她已经身处炼狱了。

墨铖和曹杰的婚礼,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办事员递过来结婚证的那一刻便完成了,第二天他们便离开了清水镇。母亲、弟弟和妹妹都来送她。“常回来啊!”他们说。墨铖没有回答,跟着曹杰上了长途汽车。这一走,便是十九年。

墨铖走后,“清水镇最丑男人与最美的女人”的多个版本的故事,流传了很久。

客车越开越快,熟悉的景物也越来越少,潇洒和决绝变成愁绪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背井离乡的伤感,令她心头黯然。不过墨铖不怪朱之龙,毕竟她没有帮他解决就业问题的当局长的舅舅;她也不怪母亲,细算起来,确实是她害她孤寡多年,这么多年她的难处她也看得见;她也不怪曹杰,一家女百家求,他没错;她只怪自己出生的时辰不好,占了个孤辰寡宿的命运。

.6.

“此女八字占亥、未,是孤辰寡宿之命。”父亲离世后,母亲寻来个游方道士。道士用“孤辰寡宿”四个字给父亲的离奇溺亡定义了性质,给母亲的悲苦和弟妹的思念圈定了宿主,给墨铖的命运套上克父克母克至亲的枷锁。

墨铖不懂命也不懂运,她只记得意外发生那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中午,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她像那个年代其他普通七岁小孩一样,独自跑去一边玩耍。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努敏河应该是最明显的一条。毕竟,不是每个小孩的生命里都有一条努敏河。

那天,墨铖一个人在努敏河边玩泥巴。她捏了泥巴碗、泥巴筷子、泥巴红烧肉、泥巴餐桌和餐凳。餐凳上坐着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父亲远远寻来的时候,她正在捏自己。她已经捏完了头脸、身体和胳膊,再捏两条腿就可以爬上餐凳,和家人一起共进午饭了。

她知道父亲来了,从鞋后跟先落地的脚步声和风里的烟草气味就知道了。正因为父亲来了,她才急于给她宏大的工程收尾,这样她就可以向父亲炫耀战绩了。墨铖仿佛已经看见父亲只见牙齿不见眼的笑脸,看见他伸长胳膊把自己抱在怀里,用胡茬子蹭她的额头和脸蛋。她还看见自己极力拧扯躲避,在父亲怀里笑成麻花情景。

但是墨铖终究没来得及让泥捏的自己融入家庭,灾难就降临了。烟草味裹挟着她沉入努敏河底,黑暗、寒凉和窒息一起袭来。墨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红肿的双眼,和双眼中射出的“利剑”。第二眼看见的是后跟明显薄于脚掌的千层底布鞋,鞋底上还垂挂着两根鲜嫩的水草,只是布鞋的主人却是千唤不回了。

父亲去世那天,左邻右居、七姑八奶、警察记者,无数人诘问她是怎么落水的,为什么他们会同时落水,为什么谙习水性的父亲溺亡水底,而她却安然无恙。墨铖无言以对。后来无数个无法入眠的夜晚,墨铖瞪着空洞得如同努敏河底的天棚,搜肠刮肚追忆意外发生那天的所有细节。但是除了被一双千层底布鞋还原成泥巴的餐桌、餐椅、父母弟妹,和半声惊呼外,就只剩下黑暗、寒凉和窒息了。

墨铖在黑暗、寒凉和窒息中长大。长成弟妹的陌路、母亲的仇敌、恋人前途的绊脚石。清水镇于她而言,似乎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除了山坡旁边的荒甸子里,那一抔长满青草的坟包。清水镇渐行渐远,“孤星寡宿”四个字仿佛车轮下的尘土,弥漫了墨铖身心,她也终于从中品出了之前无法品味的含义:虽然镣铐加身不是她的原罪,孑孓而行却是她的宿命。没有“孤星寡宿”承担所有,母亲的痛苦,弟妹的孤寂、恋人的背叛和镇民的正义就没有了承托。

.7.

离开清水镇那年,墨铖二十四岁。二十五岁那年春天,曹杰就给她解锁了两项认知:一是在外人面前唯唯诺诺的男人,大多喜欢用拳头在自己老婆身上找自尊;二是单凭蛮力,女人永远打不过男人。当曹杰第N次给墨铖巩固那份认知后,墨铖带着满身伤痕走进派出所,报了警,做了笔录。回到出租屋,墨铖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曹杰说,离婚吧!曹杰冷哼一声说,离婚,等下辈子吧!便摔门而去。母亲的第一通电话就在墨铖收拾随身物品准备离开出租屋的时候打进来的,“墨铖,你要是敢离婚,就回来给我收尸吧。”放下电话,墨铖看见站在门口一脸得意的曹杰。

墨铖二十六岁那年春天,儿子曹天野出生。墨铖被曹杰打成八级伤残,就发生在曹天野出生的第二十天。那天曹杰下班后,迎接他的不是干净利落的房间、热乎可口的饭菜,而是冷锅冷灶和一盆没有清洗的尿布,以及满屋的尿骚味。墨铖抱着曹天野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脸颊红得如同沉沉下落的夕阳。

开门声惊醒了墨铖,她半抬起身,带着浓重的鼻音对曹杰说,你去把尿布洗出来吧,然后头一歪又躺了下去。真是给她脸了,居然敢对他指手画脚了。这才刚一年多,求嫁时的卑微就忘干净了吗?曹杰气冲脑门,上前一步薅住墨铖的头发,把她掼在地上,沾着油污的拳头没有丝毫犹豫地招呼上来。七八分钟后,曹杰累了,骂一句别给我装死,就气咻咻地爬上床。

墨铖不是装死,她是真的想死。但是儿子微弱、无助的哭声,又令她生出强烈的生存欲望。

她想用胸膛保护儿子,用乳汁温饱儿子,用臂膀承托儿子,可惜刀劈斧砍的腰疼让她的几次尝试都失败了。万幸的是胳膊还能动,万幸的是双手还能按键,更万幸的手机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墨铖忍着疼痛拨通了120,五分钟后,急救人员把墨铖和曹天野一起抬上救护车。检查结果,一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三十九点七度的高烧,二是外伤所致的腰椎间盘突出、腰椎滑脱。外伤伤残够八级,医生问墨铖要报警吗,墨铖摇头。曹杰是她儿子的父亲,她不想他吃官司。她只想离开他,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只是儿子需要哺乳和照顾,她自己又没有经济来源。想来想去,除了回清水镇娘家,她无路可走。第二天一早,墨铖主动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她坚信母子连心、母爱无私这样的成语不是无的放矢。尤其生了儿子之后,她对母与子的血缘亲情更是笃信不疑。但是恰恰是这通电话,彻底粉碎了她对母爱的幻想。

墨铖在打给母亲的电话里表明了三层意思:一是她要和曹杰离婚;二是离婚后她必须带着孩子回清水镇;三是希望母亲收留她们母子十天半个月,她找到房子和工作立刻搬出去。但是母亲没等她说完,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失声尖叫:墨铖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孩子都生了,怎么还把离婚挂嘴边上?还嫌不够丢人吗?墨铖我告诉你,你弟刚订婚,你别回来给我添堵!

那之后,墨铖再也没动过回娘家的念头,也再没主动给母亲打过一次电话。反倒是母亲像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般,每次曹杰和她吵过打过之后,她都会打来电话训斥。母亲当然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她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是曹杰。一个是给了她生命的母亲,一个是本该相伴过余生的丈夫,墨铖的软肋他们门儿清得很,一捏一个准。

“墨铖你又闹腾啥?发个烧感个冒又不要命,你跑曹杰公司闹,还让他怎么做人?”曹天野三岁那年得了支气管炎,医生开了住院单,曹杰却不肯拿钱出来。看着不停咳嗽,脸被憋得青紫的儿子,墨铖直接找去了曹杰单位。单位领导预支了曹杰的下个月工资,墨铖才交上了住院费。

“你当是小时候过家家呢,说走就走,说搬就搬!你不嫌丢人,总得替孩子想想吧。”曹天野上幼儿园,墨铖决定出去工作,曹杰坚决不同意,墨铖带着儿子搬出了曹杰的出租屋,住进了刚入职的公司职工宿舍。母亲这通电话就是墨铖和儿子挤在九十公分单人床上铺准备休息的时候打进来的。

“左右逃不过命去,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将就吧!忍忍就过去了。”曹天野初二那年,墨铖将一纸离婚诉状递到法院。曹杰收到法院的诉状副本和材料后,先去酒馆喝了半斤白酒,回家后直奔厨房,然后墨铖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架在曹天野脖子上。“撤回诉状,墨铖,不然谁也别好过!”曹天野脸色惨白、浑身战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墨铖也被曹杰举动吓到了,注意力都集中在菜刀上,不知如何回应。曹杰见墨铖迟迟不出声,拿出手机划开拨了一串电话号码。“你不是保证墨铖不会离婚吗,你不是说无论我如何打骂都没事儿吗?现在她起诉了,法院传票都来了。”说到最后,曹杰居然哽咽了。墨铖的电话随后响起来,母亲这次难得地没有指责和教训,很温和很无奈地说出上面的话。只是此时此刻的墨铖,早已经不在意她的态度了。

那次事件后,曹天野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精神状态也越来越糟糕。嘈杂的声响和金属物件都会令他浑身战栗,紧张到不能自已。

儿子是墨铖最脆弱的一根软肋,她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于是她撤了诉,辞了职,给天野办了休学。并在三个月内看遍市内大小医院,吃了各种中西药,做了多次心理干预和疏导。三个月后,治疗初见成效,半年后曹天野就复学了。这次事件令曹杰和墨铖的婚姻似乎出现了转机;曹杰收敛了暴躁和不可一世,墨铖也绝口不提离婚。只有墨铖自己清楚,她不但没有放弃,更没有认命,她只是在等。等曹天野毕业,等曹天野长大,等曹天野的翅膀足够支撑他飞跃千山万水。

终于曹天野十八岁了,终于高考结束了,终于录取通知书送达了,终于快开学了。距开学还有十天时间,曹天野就打点好行装出发了。太早了吧,墨铖说。曹天野给出的解释是,先去学校熟悉情况,然后找份兼职赚生活费。

儿子背着行囊走出视线的那一刻,墨铖知道她的计划可以实施了。谁知上天不遂人意,曹天野前脚刚离开,曹杰后脚就进了医院。母亲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是曹杰住院的当晚,“有病的人都心焦,你不兴使脾气,好好照顾他,别让人笑话。”

“妈,就算爸爸的死与我有关,该还的我也都还了。既然孤辰寡宿是我的命,我不能违背命运吧。通知你一声,如果曹杰不死,等他出院我们就离婚!”

.8.

墨铖不希望曹杰长命百岁,却也不想他死于非命。起码再活半年。半年后,即便他缺席那场判决,即便他不能在判决书上签字,她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从此她只做墨铖,只做曹天野的母亲。不是谁的儿女,不是谁的姐姐,也不是谁的妻子。但是曹杰却不早不晚,死在她起诉他的前期,让床头抽屉里一蹴而就起诉书,变成一堆废纸。

这一纸起诉书,她写了十九年。十九年来,她像一个夜行者,生命不见路也不见光。十九年来,她把自己想象成镣铐加身的囚犯,把曹杰想象成残暴冷血的狱卒,婚姻则是束缚她的牢房。狱卒鞭挞囚犯理所应当,囚犯被狱卒凌辱也司空见惯。墨铖依靠这种自虐式的虚构和想象,挨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服刑之路虽然漫长,但终究有尽头,尽头有光,光芒下有无限风景和自由。

如今她已经走到尽头,站在光芒之下。但是看管她的狱卒却死于她刑满前夜,囚禁她的牢房也倾塌为一堆灰烬,而她却只能捧着手铐拖着脚镣,茫然站在废墟上。没人拿出钥匙替她打开枷锁,也没人展开文书宣判她无罪。她被永久囚困于命运的樊笼,寸步难行。

.9.

时光在思绪中流逝,墨铖在长椅上把自己坐成一尊塑像。如果不是一阵惊呼把她唤回现实,墨铖不知自己会在飘渺的虚空游荡到什么时候。

惊呼声就在左近,墨铖循声抬头。芒山巍然矗立在远方,太阳隐在它的后面,余晖却把山顶染成金色。柔光漫散,芒山公墓和殡仪馆都笼罩其中,包括墨铖左近十几个送葬的逝者亲友,以及被十几个亲友环绕的、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那一阵惊呼就是那十几个亲友发出的,原因应该是男人突然跪地的举动引起的。如果不是那些人胸前的白花刺眼,如果不是他们神情过于肃穆,如果不是跪在地上男人怀里抱着一方骨灰盒,墨铖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男人一身藏青色西服,头颅沉沉地抵在骨灰盒上,隆起的肩背无声起伏。看得出他正极力压抑心中汹涌的情绪。亲友中一个精瘦的老者走到男人身边,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跪地男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突然恸哭出声。哭声悲怆凄凉又恣意磅礴,像奔泻而下洪水,一发难收。树上栖息的麻雀被惊起,扑棱棱飞向半空,往芒山去了。

老者并不劝阻,同行者更没人出声。待男人哭声渐弱,老者再次抬手拍男人的后背。男人渐渐止住悲声,微微抬头,用衣袖仔细擦拭骨灰盒上的污痕,反反复复直到光亮如新才默默起身,带着亲友继续向前去了。墨铖没有避让,愣怔地看着他们走近。错身而过时,墨铖发现男人怀抱的骨灰盒赫然是标价两万的金丝楠木。能买两万块骨灰盒的,非富即贵。这个非富即贵的男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肆无忌惮,毫无形象。

人群消失在道路的转角处,墨铖的眼前却出现了另外一幅画面:铅云低垂,落叶纷纷,一片荒凉的墓地出现在远景镜头里。镜头拉近,是一个有人名有遗像的墓碑特写,墓碑下跪着伤心欲绝男人或女人。此时音乐融入,由远及近。秋雨也在此时前来应景,先淅沥后滂沱,雨水混合着泪水在人物的脸上横流。

这是大多苦情戏中都有的“哭墓”情节:当剧中人孤苦无依、走投无路时,基本都会被编剧和导演安排到亲人墓地或者荒冢前痛哭。声泪俱下,肝肠寸断之后,剧中人满血复活,重新踏上征程,去做未尽之事。

曹天野终有一天将独自面对社会,社会也终会把他虐得遍体鳞伤。曹天野也终有一天会孤苦无依,有无法对人言的锥心刺骨。那些情绪淤积太久就像河水泛滥,如果得不到疏通,终会憋出内伤。到亲人墓前或放声嚎哭或默默流泪,也许是他唯一可以释放情绪的途径了。

成人的痛不需要安慰,只需一个发泄的通道,至亲的墓地便是最佳选择,墨铖得给儿子留一条这样的途径。

.10.

墨铖找到殡仪馆出口的时候,暮色已经漫上来了。周围的景物变得模糊而朦胧。儿子的电话就在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打进来的。

妈,我到学校了,一切都好。我还找了两份家教的工作,您不用操心我的生活费了。

刚到学校?路上走了十天?

妈,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没有直接来学校,而是先去清水镇祭祖后,才来学校报到的。车票是爸爸买的,他还嘱咐我去外公坟前磕头。

一丝悲凉从心底升起,墨铖沉默半晌才说:“你们还瞒了我什么?”

“妈,我看见你抽屉里的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起诉书了。爸爸,也看见了,他在上面签字了。”

一片去岁的枯叶从眼前飘过,悠悠堕入尘埃。“儿子,你相信命运吗?”墨铖觉得这句话就像那片像枯叶,毫无根基。“如果,我是说如果爸爸不在了,你能接受吗?”

曹天野在电话那头沉默,墨铖突然后悔自己的直接。毕竟,曹杰是他的父亲。

好在,曹天野没有让墨铖担心太久,只是接下来话里带着明显的鼻音,“妈,这次回清水镇,我听到了一点你小时候的故事。有些事的确没法控制,就像外公的去世;有些事,努力争取也许就是不一样的结果,就像我初二那年的抑郁症。所以命运应该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长久是它,短暂也是它。坚强是它,脆弱也是它。繁华是它,萧条还是它。一半上天握着,一半自己握着。如果,爸爸真的不在了,也许是他自己放弃了手里的那一半也说不定.......”

泪水在墨铖眼里流淌成一条蜿蜒的努敏河,她笑着说:“儿子,以后每年你都要回清水镇祭祖,记住了吗?”

一个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日子,墨铖白衣素裙,抱着曹杰的骨灰,登上了开往清水镇的客车。
茕茕孑立 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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