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大海的舷窗落在跳舞的舷窗前。万物,连同光线,在水波中或急或缓地摇晃。世界摇晃,星辰摇晃,火焰摇晃。我让大海住进我的身体,嗓子眼里能听见浪花飞溅,齿间回荡着潮声。我不再说话了,一任海浪撞击心脏,群马奔腾,雷声滚动,皮肤变得透明,剥落,溢出潜意识中的渴望与恐惧。
我跨越千山万水,奔向你。当我望向你,如望向虚空中不存在的一点,目光穿过迢迢的群山、流水、云雾与森林,欲望听不见回声,空空荡荡,像一阵横冲直撞又很快消散在半空的疾风,心动与心碎的声音一刻不停,清脆又清晰,而眼睛,眼睛在长久的热切凝视中,化作一双翠鸟,离开眼眶,落在高高、高高的枝头上,为那果实,啁鸣一小会儿。
眼睛飞回来的时候,天开始下雨。雨一落下,世界就连成了一体,升腾的山雾与低垂的云会合一处,伸出脚,一路携微尘奔向大地,奔向大海,泥土的芬芳钻出来,木气把雨染绿,这绿渗透到雨声中,一点点变得更深,更暗。万物说尽了藏在心里的话,因疲惫而逐渐停止交谈,沉默着,谛听雨声尽处响起的一两声清越鸟鸣。
鸟鸣声中夹杂着复杂又耐人寻味的情感,一开一合的喙像翕动的心脏瓣膜,翅尖翕动着划过日光。那些鸟啼,每一声都是逗号,利落的、犹疑的、饱满的……或者是一触即离的一点,或者是和缓恋栈的一撇,为长长、短短的沉默,分隔节奏,置换短促的喘息。风纹、叶影、人噪、机器的嗡鸣,依稀一两声歌哭从沉默中显出行迹。有时它们密密落下,如雨点,一串省略,将沉默拉得更长,无边无际。那些逗号,落下就消逝无痕,不辨悲喜。滚落在光里,滚落在奔腾的热浪里。
我想过无数种与你告别的场景,身体平躺在最后一张床上,口中呻吟着最后几句话,此生放不下的人和事,也就在这寥寥数语中结束罢,心里想着最后的往事回忆,过往就像一场戏,光明里夹杂着黑暗的曾经,就像无数的破碎的玻璃在铺天盖地地席卷。计划未来就像在干枯的深渊里的鱼,再怎么努力都不能尽如人意,还是放下一切权谋野心,顺其自然吧。
猝不及防地说了再见,也没什么不好。我试图靠近,试图理解。每当我听到山溪奔腾、浪涛拍岸或自己的心跳声,就宛如听到无常的声音。这些改变,这些小死亡,都是我们活生生地在和死亡接触。它们都是死亡的脉搏、死亡的心跳,催促我们放下一切执着。
其实,你应该早就放下了,放下了这纷扰人世间一切已知或未知的人事,从来不做任何的坚持和执着,更不对明日的自己带有任何的祈盼。偶尔在你依旧有神的眼睛里看到对这世界的鄙夷,曾想跟你辩解些什么,但并非必要,于是屡屡作罢。对于一个经历过枪林弹雨,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九死一生的人来说,生命中不再有那些虚伪的执念,人性的黑暗面曾在你眼前赤裸裸地展现,以至于后来看见的尔虞我诈、佛口蛇心,都只啐一口便罢。
有些关联,不是靠耳目,靠触及,也不是靠记忆就能获得,有些关联只能靠内心抵达。这就像,从没有见过沧海的蝴蝶,却始终相信远方的彼岸。以创痛为食,以盲目为杖,与现实分道扬镳,穿越执拗的边境,沦陷到底就是重生。如果决定要走了,就别念念过去的美满。你的所有经历和经过,只属于时间和脉搏,所有躁动与不安都不必拿来反噬此刻。要懂得把握与放弃,因为回忆而变的狰狞和难堪,不止不智,还会逾了本分。缓慢独行,方可优雅。
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这么醉生梦死。都是依循既有的模式活着。年轻时接受教育,然后找个工作、结婚生子、买房子,在事业上力争上游,梦想有幢乡间别墅或第二部车子。假日和朋友出游,然后准备退休。有些人面临的最大烦恼居然是下次去哪里度假或圣诞节要邀请哪些客人。我们的生活单调、琐碎、重复,浪费在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上,因为我们似乎不懂还能怎样过日子。
生活节奏如此紧张,使我们没有时间想到死亡。为了拥有更多的财物,我们拼命追求享受,最后沦为他们的奴隶。只为掩饰我们对于无常的恐惧。我们的时间和精力被消磨殆尽,只为了维持虚假的事物,我们唯一的人生目标,就变成要确保每一件事安全可靠。一有变化,我们就寻找最快速的解药一些表面功夫或一时之计,生命就被如此虚度,除非有重病或灾难,否则我们不会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我们甚至不曾为今生花过太多的时间思考,想想有些人经年累月地工作,等到退休时才发现自己已年华老去,濒临死亡,结果手足无措。尽管我们总是说做人要实际,但西方人所说的实际其实是无知,而且常常是自私而短视。我们的眼光浅显到只注重今生,到头来坠入骗局。现代社会中无情而具毁灭性的物质主义便是由此产生的。没有人谈死亡,没有人谈来生,因为人们认为谈及它们会妨碍世界的“进步”。
我们的生活似乎在代替我们过日子,生活本身具有的奇异冲力,让我们运头转向到最后,我们会感觉生命毫无选择余地,丝毫无法作主。当然,有时候我们会对这种情形感到难过,会从噩梦中醒来,全身冒冷汗,怀疑我是怎么过日子的,但我们的恐惧只维持到早餐时刻,到拎着公文包出门时,一切又回到原点。
面对死亡,我们总有无限的痛苦和迷惘,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忽视无常的真相。我们多么渴望一切都恒常不变,甚至为此相信一切如旧,但这只是以假当真而已。诚如我们经常发现的信念和实相其实关系并不大,甚至毫不相干。这种以假当真的错误讯息观念和假设,构建出生命的脆弱基础,哪怕再多的真理不断逼近,为了维持伪装,我们还是宁愿无可救药地继续浮夸下去。
我们总是认为改变等于损失和受苦,如果改变发生了就尽可能麻醉自己。我们倔强而毫不怀疑地假设,恒常可以提供安全,无常则不能。但事实上无常就好像是我们生命中碰到的一些人,始时难以相处,但认识久了,却发现他们比我们想象中来得友善,并不恐怖。
很佩服那些可以隐忍的人,将自己的苦痛掩映地那么深,只取快乐与别人分享,其实内心悲伤早已泛滥成灾,却看上去若无其事。你也是如此,阳光充足的上午,在家门口给我们讲亚当与夏娃;微风轻拂的午后,在院子里给我们讲和平鸽的故事;就算是寒风凛冽的冷冬,你也会笑语盈盈地给我们讲诺亚方舟……极少听你讲过去那些辉煌也黑暗的岁月,想必你是不舍得把自己经历的苦难传达给后辈吧,你一定是希望我们都能健康快乐无忧无虑地成长。
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解释不清的,比如突然的失落,莫名其妙的孤独,没有由来的寂寞,以及你留恋的她却是离人。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挽不回的遗憾,触不到的梦想,忘不了的爱,而这正是人生的美妙与特别。不强求每一件事都是如你所想,你的所想也未必就是完美。
即便如此,倔强的你,最在意的活着的尊严,在你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的时候被消耗殆尽,于是也便有了如今的结局。感觉就像在外太空,黑漆漆一片,然后被拉向一个出口,就像在隧道尾端。你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你大概可以看到尾端的光。
你是那颗星星,我是你旁边的这颗星,我的整个轨迹是被你影响。即使有一天这颗星星熄灭了,它变成了暗物质,它变成了看不见的东西,它依然在影响着我的轨迹。您的出现永远改变着我的星轨,无论,您在哪里。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八十有八,寿终正寝。
死亡不过是向彼生的过渡,我应该愉快地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