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

  空旷的接道，傍晚的路灯将整个街道照得昏黄，拉得更长。只有一家门口的电线杆上有一个闪着“BAR”字标志的霓虹灯光牌在红色与蓝色间切换，走近了看，这个光牌上的字其实是用点成线的方式来回切换，看着一个个红色得小点一会儿聚成一个"Let'S drink”的字眼，不一会儿又切换成蓝色的“BAR”字，隐隐得地照亮了一个年轻的坐在这墙角深处的“流浪汉”，如果不细看，就会发现这个“流浪汉”似乎还凹了一个比较潇洒的造型。

    这是一个约摸有40多岁的男子，只见他上身着一件青灰色的衬衫，衣衫破旧但却不脏，下半身着土黄色工装裤，裤腿也高高挽起露出两条黝黑坚实的小腿脖子，一头凌乱的长发，上半截盘着半扎丸子头，下半截散乱且有点脏乱的发丝里零星的出现了几缕白，扎头发的皮筋已然断开了几节，被他随意的打了个结固定着头发，前面半掩的八字刘海下面露出两只闪着幽光的眼睛，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抬头坚定且认真地看向来人，没有一丝惧乱，看到如果有客人拉着门把手往进走的时候，他还会在长满胡茬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两只青筋暴露的瘦手，一只放在弯起的膝盖上，一只在另一条腿旁边的空地上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一个图案，图案大概是一个鸟的样子，他的脚上的黑色运动鞋子倒是干净，甚至可以算得上半新，他时而自言自语呢喃着什么，时而若有所思，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整个人显得精神异常，却又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在享受了那位流浪汉的注目礼之后，我拉开门走进这家名叫“青春永在”的酒吧，里面的世界和外面完全不一样，正对门的便是一个吧台，离吧台不远的右侧有个服务员着装的漂亮女士正双手交叉摆于腹前站在一个不高台子上，吧台里站着两名年轻的男子，其中一名男子看着稍微年长稳重一些，他身着黑灰色衬衣，西裤皮鞋，梳着比较古板的油头造型，在吧台的点单机上操作着什么，一边向身后的另一位男子报着单子。他身后的男子身着蓝色衬衣配着黑色小马甲，他留着短寸，短寸上印有一道✗，他的左耳上还带着一个黑色的耳钉，手指食指上戴着黑色加银圈的指环，他快速的在酒柜里找出几种不同颜色的酒，将它在几个不同的容器里倒来倒去，不一会儿酒被制成另一个颜色，他轻轻的从旁边的料盒里抽出一个柠檬放在酒里，再将一个像变魔术一样拿出来的薄荷叶整理整理放在酒杯里，一切像是一气呵成的有点随意，但却能从他的镇定中捕捉到他的一丝不苟。

    酒吧外厅的玻璃上都贴着由青黄蓝绿的圈点这样的透明纸，在灯光的照射下气氛有点暧昧，再配上老式留音机轻缓曼妙悠扬的曲调，带有点欧式小资的情调，大家都在各自的座位上饮酒聊天。

  那位稍微年长的男子看到我讪讪地走进来，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女服务员："洛克，去看看！"

  女服务员优雅的朝我走来，"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你好，我是一家报社的写手，最近在搜集有关酒馆的故事，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关于你们酒馆的故事！不知道你们店长是否方便？"我不好意思的举手挠挠头，慌忙地从兜里掏出我的工作证递给这位女服务员，这是我胜任这份工作后第一次出门实地执行采访任务，我需要将我搜集到的资料整理后才能写出真实的记录。

  "稍等，我帮您问一下."女服务员看到我的工作证后有点迟疑，最后还是决定帮我问一下。

  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我心想：没有直接被拒绝的感觉真好，这表示我即将迈出第一步。

  女服务员前往吧台，俯身在穿黑灰色衬衣的那男子跟前说了什么，男子听完后朝我递了一个目光，然后对女服务员给出了自己的回应，服务员默默的点头，随后又朝我走来了。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店长说生意繁忙，实在没空接待您。"女服务员温声细语地说道。

  "啊，那我能不能在你们酒店干一天兼职，不收费的。主要是我比较喜欢这个......这个氛围，想体验一下"。听到被拒绝的消息，我不甘心就此离开，试图换个方式留在这里，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继续自己的目的。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们这里不招服务员的......"女服务员看我转移目标，赶紧阻止道。

  "我可以刷酒杯，我可以端酒......"我一边轻声地推销着自己，一边将目光转向吧台。

  吧台的年长的年轻人看到我和女服务员一直在门口说着什么，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先生，我们这家酒馆就是一家普通的店，它没有什么故事，还请你不要在这纠缠了，喝酒我们欢迎，唠嗑我们没空！"

  "我可以在这免费干一天活，可以洗酒杯，可以送酒，可以....." 听到这么直白地拒绝的话，我努力地想再争取一下留下的机会。

  "不需要，我们这里不需要服务员。" 他再一次严厉的打断我的话。他有些无语的看了一圈周围的客人，发现没有引起客人的注意后，松了一口气，缓声对我说道："希望你能体谅。"

  说完这句话，看了一眼我，就转身朝吧台去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第一次接到这种采访收集资料的任务。"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自己内心的不安喊了出来，虽觉得有点无理取闹，但这也是我做得最后一次挣扎了。

  "出去"，可能是我的音量提高了很多，影响到了其他客人，也彻底惹恼了他，他留下两个字头也没回就进了吧台。

  这下，我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我将自己的工作牌胡乱地塞到裤兜里，然后慢慢地挪步出了大厅。

  推开门的一瞬间，我的眼光又落在门口的流浪汉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流浪汉又在朝我笑，这次的笑在我的心底我觉得多少令我有点不自在。我朝他打量了一下，

  看到他脚下空地处的青鸟图案，在酒吧门口霓虹灯的照耀下由蓝变红，再由红变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只青鸟似乎现在就要起飞了。

    我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流浪汉旁边的台阶上，我向他开始吐槽自己进去被拒绝的经历，向他倾诉做为第一次的任务即将失败落幕的心酸，我向他吐槽自己的上司有多难缠，我 自己在这份工作里有多狼狈，我不知道他能听进去多少，但他还是和之前一样，时而自言自语地呢喃着什么，时而若有所思， 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我不愿离去，一方面不想自己第一次的任务就这么潦草收场，第二方面是我在看这个城市里这样的夜到底迷醉了多少人，在迎来送往的目光中，一波波的客人兴会淋漓地进入酒吧，一波波的客人又意犹未尽的散场离去，终于快要熬到凌晨3点钟了，这家店的门口安静了，里面细细簌簌传来拖地和关灯的声音。

  我望了望坐在一侧的流浪汉，他整了整自己头发，干燥枯槁的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从墙角深处的一个布袋里拿出一张发黄褪色的毯子，然后整个人的身体像是嵌进墙里，盖上毯子，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已经睡了，但我确定我是更加睡不下了。

  天渐凉，就连听我说话的伙伴都睡了，我站起身却不知我的工牌在此落下了，回过头再看看那扇酒馆的门，从门里走出两个一高一低的影子，我仔细一看正是吧台的那两个男人。我正要转身离去，个高的那个男人开口了："呦，还没走呢？"

  想起今天他拒绝我的态度，再想想这件事本就是自己的事，他们的处理很正常，我转身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

  高个的男人在关外面门头灯的时候扫了一眼躲在墙角呼呼大睡的流浪汉，目光所及之处看到了我落下的工牌，他暂缓了关灯的动作，指着那处地方示意我:"哎，你的工牌掉了。"

  我有点尴尬，却也没那么着急想要将它捡回来，倒是话锋一转"那个人，你认识吗？"我指了一下墙角的那团黄。

  高个的男人看了一下墙角的那抹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告诉我："我们店里今天新研制了一种酒，需要品尝一下吗？"

  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我一边走向我落下工牌的地方，拾起它，将它挂在脖子上捋捋顺，笑着对他说："清晨的粥只能填满胃,深夜的酒可以填满心。"

  那两名男子听到我的答复，又转身回到酒吧，将离门最近的那张桌子的灯打开。那名看起来年轻一点的男子不一会儿端上来三杯绿的发青但又很清亮的酒，这酒看起来很普通，没加任何装点。

  "这酒叫青鸟酒，青鸟是神的使者，the bluebird of happiness，象征幸运和喜悦"年长一点的男子端起这杯酒喝了一口解释道。

  "我不懂酒，但我懂满足和快乐。"我有点尴尬的摸摸后脑勺说道。

  "我听你今天说，你今天是第一次做这种故事调查。"他忽然将话题转向我。

  "准确地来说，是被多家报社拒绝任职后，好不容易重新找的一家愿意收留我的新报馆，这是他们安排我的第一个工作。"我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下。

  "好吧，我现在有时间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他看着我的窘迫和不自然，有些豪爽地说道。

  "我想知道你创建这间酒吧有没有什么初衷？还有门口的那位你认识吗？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像其它酒馆一样赶他走？我的编辑老师说，十个酒吧七个都是有故事的人，那你的故事是什么？嗯......"我一口气说出了我内心能想到的所有的疑问，有些没想到的还在酝酿中，被卡住突然觉得有点冒犯。

  对面的两个年轻男子都呆住了，但是不过一瞬间就笑了起来，"你的问题有点多啊，我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我就只讲一下关于这家酒馆的故事吧，讲完你应该会知道一点。"

  在他们的笑声中，我变得放松了起来。

  "其实这家酒吧原先的名字叫'青鸟’，是我父亲和他的一名好朋友共同创建的，他们都是喜欢热闹的人，所以他们创建的酒吧和我现在的风格完全不同。那时我还小，我记得这是一个大操场一样大的场地，这里面充斥的气息是狂野的，是自由的，是喧闹的，这里面的屋顶全部被盖上了黑蓝色的幕布，上面装饰闪闪的东西，就像是群星在闪耀，空地远处有一个舞台，上面是驻场的歌手和乐手，靠近门的这一边主要是一些零食屋和烧烤屋，这里面的男男女女就像在黑夜里被放逐的野兽，他们在一起跑呀，跳呀，唱呀，他们的酒就像自来水一样，在追逐中喷洒着。好像这里才是她们的主场，那时我们过得 很开心。忽然有一天父亲的朋友没来店里了，当天酒馆里来了一群社会佬，来了没喝酒，只管打砸，说是我父亲的那个朋友在赌场欠下了债，不还上立马就要拆店，从那开始每隔一段时间那帮人就来捣乱一次，弄得生意惨淡。我父亲舍不得将他们辛苦开得店就这样被拆掉，只能借钱帮他的朋友还了欠款，从那我家里日子就过得艰难，又因为我刚添了弟弟，我母亲因为家里生活压力大，就自己做了手工的吃食在隔壁的塬上卖，突然有一天下了一场大雨，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去了，因为发现的太晚就没救回来了。

父亲自从母亲过世后，就一直心理郁结，过了两年不到就得了肝癌去世了。可笑的是在他去世后一年，他的朋友回来了，他回来找他，想给他还钱，在得知父亲已经去世的真相后，他就像变了个人，起初偶尔过来看一下我和弟弟的生活，后来直接就没了踪影，直到收到一次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是在桥下发现了他，那个时候他就精神不正常了。我和弟弟将他带回来，给他找了住处，但他很少去住，就喜欢在酒吧门口蹲着。"

这位稍微年长的男子平静的诉说着这一切，似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从他的眼睛深处的红，能感受到他在时间的磨砺中隐忍的痛楚。

"那之前的酒馆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感慨地问道。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他有些无奈的感慨道。"所以我给这家酒馆取名为‘青春永在',我希望在这里能短暂的忘却烦恼，收获快乐。致于风格，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也只能让这环境稍微显得安静一点喽。"他说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貌似轻松了许多。

我用笔笨拙地记下他说的一些话，我将目光移到窗外，墙角的那团黄色动了动依旧盖上毯子睡去了。

记好故事，我收起笔本，迅速的端起桌子上的酒，一口气喝光，那酒真得很醇厚，喝了这杯酒我没有一丝醉意，甚至浑身细胞更加清醒。

最后我鼓起勇气我向酒吧老板为今天的鲁莽郑重的道歉。也为他最后的畅所欲言表示深深感谢。此刻我不知道将来能在现在的岗位待多久，但我知道此时的我已具备敢于失去的勇气，只要在这个岗位一天那么我的故事只能是这样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