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相传,本朝万历年间,我们砾县出了一位能人。那人唤作龙胥,原是书香门第,可惜几次入京赶考不中,便留在京城中卖字画为生。以其所作“墨蝶”尤为出名,坊间流传。
时逢颖亲王爱妃过寿,龙胥听闻那王妃甚爱蝴蝶,便主动献画,名曰“姣蝶图”。所作墨蝶大气端庄,又不失柔雅,暗喻王妃。王妃大喜,重重地打赏了龙胥,他亦自此名声大振。
自献画王妃后,龙胥所作“墨蝶”便千金难求了。他又极为聪明,急流勇退,只身返乡,寻觅徒弟,将自己之所学传授他们。如今徒子徒孙纷纷立户,是为“蝶家”。
蝶家之首乃是萧家。若说龙胥是墨蝶师祖,那萧家便是墨蝶之集大成者。萧家先祖曾受诏入宫,为太后寿典作画。所作之图名曰“万蝶献寿”,乃是千万只墨蝶拼出了一个大大的“寿”字。其上墨蝶虽小,却各有神韵,奇谲秀美,异彩纷呈。太后甚爱,赏了白银千两,还将朝鲜进贡的麒麟锦袍赐给了他。
自此,太后整十大寿,宫里都会遣人来砾县,请人入宫画蝶,为太后祝寿。
今日在这运河之上,客舟之中,无以为乐,我便讲讲那墨蝶的故事,请君为我倾耳听罢。
正文
三月初三,是龙胥回乡之日。乡人为纪念龙胥,每年在东乡湖的一个岛子上筹办“蝶会”。所谓蝶会,便是在岛上立起一座画蝶台,台上立起高两丈有余的画蝶屏,屏上铺有宣纸,乡民们竞相参与画蝶,由蝶家元老选出“蝶状元”、“蝶探花”、“蝶榜眼”三名,县里出钱打赏。
初至五更,我便上了屋顶,向着东乡湖望去,只见那岛子上火光攒动,好似流萤,扑朔迷离,引人入胜,若是魂可出窍,怕是早已飞去了。
春寒未去,北风吹来,令人瑟瑟发抖。倏尔,只听得那边窸窣之声,循声望去,却见萧沐大哥披了青色袍子,冲我招手。见他来了,我急忙起身,缓缓爬下,怕惊扰了屋中父亲。随后纵身一跳,落在矮墙之上。萧沐张开双臂冲我笑着,我便冲他跳了下去,二人摔在野草地上。
我压在萧沐身上,却见他面露痛色,急忙问道:“压疼了罢?”他闻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无妨,你再大些,就不敢如此了。”
说着,他便拉了我,朝东乡湖跑去。
那年,我瞒了父亲,跟着萧家大哥一同去看蝶会。萧家先祖是龙胥的得意弟子,曾经进宫为太后作“万蝶献寿”,萧沐便是萧家第三代传人。
待到了东乡湖,便向远望去,人尚不多,岛上的画蝶台亦未落成。萧沐脸上微微泛红,却是笑着,正要拉着我跑过去,我便嘟起嘴,闭眼道:“萧大哥,我跑不动了。”
萧沐嗤笑,随即蹲下身来叹道:“唉,请边小少爷上马!”闻言,我便趴在萧沐背上,双手环抱着他。他抄起我的双腿,背着我朝木桥上跑去。我在他背上,高高地举着手,高声呐喊。乡民纷纷朝我们望来,有人喊着——
“边倾倾,你这么大了还叫别人背,害不害臊?”
还不等我说话,萧沐便回头冲那人大声答道:“哪里害臊?你只怕还背不得我们倾倾呢!”
众人哄笑。
我本名边居遥,“倾倾”二字是县令夫人所赠。我曾随父亲边秉义到县令府上为夫人瞧病。父亲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只消几针便医好了夫人的腰疾。县令夫人大喜,又见我生得清秀,赞曰“边家俏儿,倾国倾城”,故有“倾倾”二字的乳名。
萧沐背着我,到了画蝶台前方止。我见萧沐父亲萧持忠站在台上,神色严肃,身着太后所赐麒麟锦袍,双手背后,俯视众人。他身后立了一尊龙胥的半身石像,石像前摆了供桌,其上各色贡品并一黄铜香炉,是为稍后拜祭而用。萧沐转而对我说:“今日你不可调皮,你素知我父亲的脾气,千万别惹了他。”
我点点头,犹觉那句话左进右出了。
人越聚越多,小小的岛子挤满了砾县的百姓。萧持忠对着一旁的锣手使了眼色,那锣手便朝那大锣狠狠敲去,沉闷锣声盖过了鼎沸人声,嘈杂渐止。萧持忠清了清嗓子,随后转身为龙胥石雕上了三炷香,继而说道——
“乡亲们,龙先生乃墨蝶师祖,本县之荣,我等筹办蝶会便是为了纪念师祖。没有师祖,便没有蝶家。蝶家徒子徒孙们,请随我向师祖磕头谢恩!”
萧沐松开我的手,随着人群中蝶家的子孙纷纷画蝶台前,按照序谱站好。萧持忠跪下,他们便跟着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头。
祭礼毕,萧持忠起身,喝道:“列位,屏上十副宣纸,十人一组,尽情作画,请罢!”
人群喧嚣,却无人上台,都在呐喊助威。蝶家人相互推诿,客套着上台画蝶,萧持忠坐在画蝶台西边,和蝶家几位元老并列。我隐约看到萧沐也走上台去,怎奈我年少个头小,挤了半晌也是徒劳。
转而我看到台旁大榆树,便朝着那边挤了过去。大字不识几个,药书半懂不懂,爬树我却是一把好手。顺着大榆树深长树纹,我便上了枝干,可惜那老榆树岁数大了,生得枝繁叶茂,我虽是看到了萧沐,却是被它百叶障目。无奈,我只得顺着树枝朝着树梢儿爬去,略略有些摇晃。
这次看真切了,萧沐青色的袍子随着晨风起舞,画笔犹如串台戏子,在宣纸上游刃有余,轻轻一划,便抹出出墨蝶那大大的翅膀。我细细地看着,他画蝶不紧不慢,一笔一勾错落有致,有些看似废笔,实则暗藏丘壑,别有洞天。纸上墨蝶渐有神韵,那身姿仿佛将要跃纸而出,鸢飞戾天而去。
不知多久,萧沐画毕,我亦回过神来,却见太阳已经朝南滑了好远。萧沐放笔,转身朝着台下张望,我料定他在寻我,便伸手朝他喊道:“萧大哥!我在这儿呢!”
这样招手,忽听得树枝吼了一句咔嚓,我便从榆树上跌了下来。这一下摔得晕头转向,恍惚中看见一抹青色从画蝶台跳下,朝我跑来。
萧沐背着我在桥上跑着,路上乡民们纷纷望向我们。
从榆树上跌下,小腿被一颗锐石刺穿了,起初血流不止,萧沐便解下衣带将我的腿扎紧,方略略止住。随即便急忙背着我朝家里跑去。一面血流不止,一面神志亦渐渐模糊,起初我还顾着哭,少顷却连哭得力气也没了,只得软软地趴在萧沐背上。
萧沐见我没了声音,心中亦觉不妙,便气喘吁吁地问道:“倾倾?倾倾?”见我没有回应,他又急忙说道:“倾倾,我画的蝶好看吗?”这一语犹如仙声入耳,我贴在他耳边,用力说道:“好看。”
“倾倾,你知道怎么把墨蝶画好吗?”
“倾倾,你喜欢墨蝶吗?”
“倾倾,你说句话罢!”
他这样一路问着,我却无力回答,但是却听得真切。朦胧中,我看见了我家医馆大门,萧沐背着我飞上台阶,冲里面喊着:“边大叔,倾倾受伤了!”
随后,我被放在地上,看见父亲急忙转身从柜中取了一包药,匆匆来到我身旁展开,抓了一把红药扣在伤口上。原本那里流血不止,已经失了只觉,如今敷上红药,好似在腿上点了木炭,暖意播散开来。
那红药迅速溶在伤处,血便止住了。
此乃我家祖传止血妙药,唤作朱砂散,若不是它,只怕我的血要流干了。本以为这次闯下了大祸,却不料父亲非但没有骂我,还劝慰我一番,叫萧沐把我背回屋中去。
这一番折腾,我早已浑身无力,被萧沐轻轻放在榻上,便立刻合眼睡去。
待到醒来时,暮色垂降,又见萧沐趴在桌上小憩,桌上烛光摇曳。我轻咳一声,他便立刻醒来,冲我笑道:“可是好些了?”我点点头,虽然痛觉已褪,但仍觉乏力。
萧沐转身出去,片刻,端了一碗粥进来,坐在榻边:“这是你爹爹熬的补血粥,你趁热喝了罢。”我接了粥碗,粥气腥甜,令人作呕,便捧着不吃。他见我不吃,又是一番劝说,我听得烦了,便舀了一勺,小口喝起来。
“今日蝶会我得了‘蝶状元’。”
“那是自然,你们萧家是蝶家之首,状元早是你们家的。”
萧沐闻言正色道:“非也,我家虽为首,却不为尊,元老们向来公正,从无偏向!”我见他正经起来,便笑道:“我懂!你无非想说自己技艺超群,得了状元理所应当不是?”萧沐听出我在打趣他,笑着戳了我脑门,转而又说:“你可知如何画好墨蝶?”
这话又是肤浅又是深刻,我却一时语塞,他便接着说道:“有人勤学苦练几载春秋也难有所成,有人学了些基本要领便可小试牛刀了,此非天道酬勤,贵在开窍。”
他叹了一句,望着窗外:“曾想读些书,学些功课,家父不许,只叫我学画蝶。他说,‘一生唯我一子,墨蝶手艺不能失传’。”
“你是萧家正传……”
萧沐转头盯着我,若有所思地说道:“教人画蝶,无非是替祖师爷传道,哪有什么正传邪传之分。”
那天,我初次见萧沐神伤,他所言我不甚懂,犹觉他心中苦闷,难以抒发。萧沐走后,我才发觉,手里的粥已经凉透了。
几天后,我腿伤渐好,跑跳亦无妨了。那天爹爹和大哥边居煦忙着去运河口进药材,娘又忙着打理医馆,我便得了空,出了家门。在街上转了一圈圈,不由自主地停在了萧家门前。
萧家虽沐皇恩,却勤俭朴素,不显山不漏水,家门府院一如寻常百姓。我已是他家常客,进门就喊着萧沐。萧沐闻声,急忙从东院小屋出来,跑来拉住我:“收声、收声!爹爹在后院!”
我急忙住嘴,萧持忠脾气很大,打扰了他又免不了一顿臭骂。我冲着萧沐嘿嘿笑着:“骑大马!”
萧沐也笑,拧着我的脸:“你大老远来,就为了骑马?我让你骑!”说着,把我拉起扛在肩上,还故意转着圈。我又是开心又是怕,急忙求饶,他便停下来,把我抱进屋中。
他房中干净整洁,一桌一榻一椅,却有宣纸千张,墨笔几只,砚台两三。墙上还挂了几副裱好的墨蝶图。我坐在桌前问道:“萧大伯每日在后院忙些什么?”萧沐迟疑片刻,答道:“养蝶。”
我略略怔住,蝶家养蝶之说我亦早有耳闻,只是此事乃机密,寻常人难得一见。至此,我更是被吊足了口味,便扯了萧沐袖子问道:“好哥哥,带我去看看罢。”
萧沐并未答话,把我从椅子上抱起,自己坐下,又把我放在他腿上。他小声问我:“可会执笔?”我见萧大哥一脸严肃,不敢再问,便点点头,伸手从桌上拿了一支笔。
他的手覆上来,攥着我的手从砚台上舔饱了笔,又扯了一张宣纸,在纸上轻轻画了一笔,那一笔有轻有重,恰如其分地抹出蝴蝶大翼之状。萧沐见我会意,终于笑了:“你学着画一笔。”
第一笔,几乎抹透了宣纸,第二笔也是半斤八两,第三笔更是四不像。萧沐摸了摸我的头,笑道:“画罢,画出样儿来我便带你去。”我那时年幼好胜,经他一说,便一心扑在这一笔上,什么养蝶,什么看蝶……全都抛去爪哇国了。
一笔不像,再作一笔,如此往复,砚台的墨换了数次,宣纸画了百张。每每回头望向萧沐,他都面色严肃地摇头,我只得画下去。
这一笔未了,萧沐轻声道:“尚可。”我舒了一口气,这一笔我方领会了如何收驰力道,抹出的大翼终于有几分神似了。他把我抱在地上,我才发觉方才一直坐在萧沐腿上,他竟然为了让我专心画蝶一动不动。
“带我去看蝶罢。”
萧沐笑了笑,小声说:“如今只是些小毛虫,有何好看。”
我急得哭了出来,捶在萧沐身上:“你骗人!我好容易画出来,你却出尔反尔!”萧沐非但不恼,反而更是欣慰,他急忙抱抱我,仍是小声:“哥哥何时骗过你,下月初七你过来,我一定带你去。”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正此时,前院传来一声悦耳之音:“萧大哥在家吗?”萧沐闻言,急忙起身,却因为腿麻走得踉踉跄跄。我顺着向外望去,原来是许员外家女儿来了,此女唤作冬桃,自小和萧沐甚好,传闻他二人已经定了亲事。
那冬桃走近,和萧沐有说有笑,不知所言何事。萧大哥一反往常爽朗豁达之状,变得谦逊有礼,就像是见了崔莹莹的张秀才。
我在房中悄悄看着,心结也从此种下了。
从萧家回来,我便一直盼着——盼着下个月初七去看蝶园。虽我不读私塾,却要背医书。父亲宠溺,我若不背便不再逼我,为此大哥边居煦常常闹不平。既然不读书,我便去寻萧沐,坐在他房中学画蝶。彼时我学画蝶不为名利,不过是孩提时对诸事好奇。萧沐尽心尽力教了些基本功,一个月来,我的笔法力道都有所长进。
终于捱到下月初七了,我起得比蝶会那日还早,亦或我昨晚几乎未曾入眠。闭上眼,便是花花绿绿的蝴蝶萦绕眼前。我虽早早至萧家,萧家却大门紧闭,我又不敢喊门,便坐在石阶上等着。
街上炸油条的摊子刚刚摆好,路人也不过三三两两,待到摊子几乎坐满了人,萧家的门终于开了。开门的家仆见我便乐:“你这小东西,这么早来干什么?”我亦冲他笑笑,从他身边钻了进去,兴冲冲地到了萧沐门前,却见他已经在房中点灯作画了。
“萧大哥!”
他见我来了,颇为惊讶,放下手中毛笔笑道:“来得巧啊,爹爹一早就出门去了,我带你去蝶园看看。”此言一出,我的心几乎要蹦出来了,我一把抱住萧沐,感恩戴德的话胡乱说了一通。萧沐只是轻轻起身,拉着我蹑手蹑脚地朝着萧家后院走去。
过了穿堂就是后院的门,门上挂了一柄大锁。萧沐一面拿钥匙,一面向后张望,随后轻轻一捅,门便开了。开门一瞬,晨光照在脸上,晃的我睁不开眼,只得拉着萧沐的手跟进去。
那蝶园正中有小池,恰引了后面小溪活水。小池周围种着各色花卉,诸如五色梅、美人蕉、扶桑花,尚有我未识得的花,真是花气袭人,妙不可言。
我松开萧沐意欲冲到花丛中,却被他搂住。我回头,见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只竹哨,又拉着我走到花间小径方吹奏起来。那竹哨并不悦耳,却见花中百蝶跃出,循声而来,绕着我们翩翩起舞,仿佛乱花迷眼,落英缤纷。
“萧大哥,蝴蝶怎么都是黑色的啊?”
萧沐冲我笑笑,吹着竹哨跑远,那群墨蝶仿佛被他夺了魂,随他而去。我便跟着他们跑着,边跑边笑。许久,我已是气喘吁吁,待到湖边扶桑花旁,他也停了哨声,那群墨蝶便回过神,左右飞飞,又躲回花中。
“此蝶是我们蝶家专门养育的墨蝶,翼大而有形,可作参照。若想把蝶画好,便要常常看蝶,待到与它心神一体,方成佳作。”
我随着萧沐蹲下,看着墨蝶采蜜,口器纤细,把花蕊轻轻拨开,缓缓插入。不知不觉,那蝶在我眼前竟变成了一位姑娘,娇小身躯上长了一对黑漆漆的翅膀,不知餍足地舔舐着花蜜,每食一口,便要抖抖翅膀,以示开心。
“萧沐!”
这一声喝断了我的思绪,小姑娘又变成了墨蝶。我回过头去,吓得呆若木鸡,后院门口竟是站着萧持忠,见他愠色上面,青筋暴起,怒气冲冲地朝我们走来。萧沐也吓坏了,急忙迎上去——
“爹爹——”
一语未了,萧沐便挨了一个嘴巴,只听萧持忠骂道:“谁叫你把他带到这里来的?”萧沐低着头,低声道:“倾倾好奇,几次央我带他来看看,我道他年幼,看看也无妨,便引他来了。”
萧持忠闻言,怒气更甚:“无妨?你是不是教他画蝶了?”说着,又看向我,吓得我急忙躲到萧沐身后,我瞥见萧沐瞪起了眼——
“爹爹,教人画蝶是替祖师爷传道!”
萧持忠啐了一口,又骂:“一派胡言!他们家世代为医,理当悬壶济世。而你身为蝶家传人,把看家的手艺教给外行,这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萧沐欲言又止,不敢顶嘴,我也赶紧低下头去。
“以后不许带他过来,也不许再教他画蝶!”
那日,萧持忠把我和萧沐怒斥一顿。在我那个年纪,不知道偷师学艺竟是那样遭人唾骂,但萧沐带我出来的时候小声说,要继续画蝶。
他的话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已经跟他学了些基本要领,便在家中作画。父亲也当我只是胡闹,并未放在心上,偶尔还会夸赞两句。我和萧沐约好,每天晚上到西口的旧渡口那里见面,我把画好的蝶给他看,由他评说一番。
起初他经常夸赞我有天赋,过了些时日,便批评我的画有形无神,失了韵味。我想他讨教如何形神具备,他却给我讲了龙胥梦蝶的故事。
当年龙胥屡考不中,无颜回乡,只得在京城中卖些字画等到来年再考。起初他画马、画鱼、画蛐蛐儿……飞禽走兽都画,却都无人问津。某天龙胥小憩,竟是入了庄周之梦。梦境之中,荒野一片,庄周醉卧石前,见龙胥来了,竟笑他顽愚。龙胥讨教,却见庄周摇身变成一缕墨烟,墨烟聚拢,成了墨蝶,翩翩起舞。龙胥从梦中惊醒后,起身作画,是为墨蝶。此后他的画便在坊间流传,后平步青云,功成名就。
“倾倾,若要画出‘神’,便只能自己领悟了。”
萧沐留下这句话给我,我一直谨记。可随后几日,我来到渡口却不见萧沐影子。我欲去萧家找他,可是被萧家家仆拦住,推诿说萧沐不在家。
我担心萧沐,那天我便等在萧家东边的一条小巷里,我料定萧沐必是要出门的。结果,我等了一个晌午,肚子咕咕叫时,却见萧沐和许家冬桃并肩进了门,还是像那日有说有笑。
许是小孩子嫉妒心强,我气得在巷口抹眼泪。我想不通,萧沐为何不来教我画蝶了。
那天晚上,我帮着大哥磨药,累得腰酸背痛。回房后,却见萧沐等在那里,随手翻弄着我画的蝶。我瞪起眼睛,把他往门口推:“出去出去!”
我自是推不动他的,他便笑笑:“倾倾,你画得还是有形无神。”
“那你为何不来教我了?”我一边哭一边捶打他。萧沐低下头去,充满歉意道:“倾倾,过些日子我便要和冬桃姑娘成亲了。”
我愣在原地,萧沐继续说道:“倾倾,起先我料你只是玩玩,便哄你开心,谁知你竟然走火入魔了,不妨就此收手罢,好好和你爹爹学医。”
我一点也哭不出来了,很难相信这话竟是出自萧沐大哥之口,我看着他,他却躲躲闪闪不再说话。我问道:“萧大哥,你曾说自己想读书考功名,却学了画蝶……”
萧沐急忙摇头,打断我说道:“非也,我乃萧家独子独孙,画蝶才是正道。”
疯了,萧沐定然疯了!
片刻,他抬起头,强颜笑道:“以后你想我了,还来我家找我罢。”
我不答。
萧沐走后,我把桌上的宣纸烧了个干净。
一连几天我都留在医馆,父亲在前堂为人听脉诊病,大哥则忙于秤取药材,我便跟着大哥,想帮些忙却无从入手。大哥闲下来打趣我:“你这几日怎么变乖了?怎么不去找萧家小子玩了?”
我白他一眼,转过头不说话。大哥笑着:“是不是萧家小子要成亲,不睬你了?”
这句话一箭穿心,我转身咬了大哥一口,跑出门去。我心里又急又气,眼前的街景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今年的蝶会,萧家后院的蝶园,萧沐执我手画的墨蝶……历历在目,却眼花缭乱。跑得累了,便在街上哭了起来。路人纷纷笑我,我却不在意,以前我一哭,萧沐就变着法哄我开心,如今我站在街心哭了许久,眼泪流干了,也不见一个人哄我。
我低下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西口的旧渡口那里。渡口荒无人烟,却有遍野的芦苇,几朵野花夹杂其中。我想到萧沐不再教我画蝶,又感心中酸涩,泪水盈眼。
一只墨蝶飘然从眼前飞过,翩翩然向芦苇丛中飞去。那蝶似有妖力,把我心中思虑驱散得一干二净,引我追它。墨蝶在一朵粉色野花上歇了起来,我亦拨开苇荡窥探。
那墨蝶不似萧沐家养的大,却也颇有姿色,举手投足间也透着几分妩媚。渐渐地,它也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只是更加娇小灵气,她以花瓣为椅,以花丝为桌,以花药为糖,这边舔舔,那边舔舔,每次都浅尝辄止。
我趴在苇荡之中,摒气闷声,怕惊扰了美人用餐,只觉眼前之景渐渐模糊,随之幻化为一处荒景,一人一石一杨柳。那荒景之物皆非常态,好似泼墨勾勒,那人黛袍墨裳,长须白鬓,仙风道骨,赤足醉卧于石上。我欲上前看个究竟,却无论如何近不得他的身,只听他笑问来者何人。
“砾县边居遥,敢问老仙人何许人也?”
那老者哂笑,伸出枯手捻着胡须道:“边家有俏儿,小字曰倾倾。医书半不懂,画蝶亦不精。说得可是你?”我听他念完,原想驳他几句,想来竟又无从开口,愧由心生,只得作揖道:“晚生愚钝,今日偶遇先生实乃大幸,请先生不吝赐教。”
老者不再看我,变了一只墨色酒杯,一饮而尽,赞曰好酒,旁若无人。我素知真人难露相之理,便跪在地上求教。老者半晌叹曰:“孔仲尼弟子三千,如今已是万世师表,细细看来,不过教了些功奴禄蠹。老朽不材,无所赐教。”
我虽不解其意,只当他推诿,便跪着不动。他又饮了一杯,转身看我,笑着:“罢了罢了,你若悟了,不妄你我在此相见。”
说着他起身化作一股墨烟,墨烟凝集,竟化作百朵墨蝶。
“妙哉!”
喊出这句话,我亦从梦中醒来。我左右环顾,仍是身在芦苇荡之中,可心中却茅塞顿开,闭上眼来,满是墨蝶飞舞。
我悟了!
思绪至此,便急忙起身朝着家中跑去,一路飞奔,直冲进屋中。不顾上气不接下气,忙不迭地扯来宣纸,舔了画笔,提笔就画。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一只墨蝶便赫然纸上,便是梦中之墨蝶,对比萧沐所作,也是有韵有神,几欲飞出纸外。忽然,大哥探进头来,问道——
“倾倾,怎么哭了?莫非还怄着大哥的气?”
哭了,哭得一塌糊涂,不为大哥哭,为墨蝶而哭。
萧沐成亲那天,父亲带我和大哥去萧家道喜,那日我再见萧沐,犹觉生分。他如今成家,便是顶门立户的男人,再不是“萧大哥”了。自那日我梦遇庄周,常常在家作画,一画便是一天,日复一日。偶尔父亲的蝶家老友来了,见我所作墨蝶,常常夸赞我天赋异禀,甚至有些要收我为徒。我并非要拜师,如今画蝶,是为六年以后的蝶会。
六年以后,太后七十大寿,蝶会不仅选出蝶状元、探花、榜眼,还要在这三位之中再选一人进京为太后作画。上一次寿典,便是萧持忠进京,这一次定然要推举萧沐了。于是,我便立下卧薪尝胆之志,终日苦练。古有王羲之练字食墨之典故,起初读来只是当作笑话,如今却有几分体会了。父亲亦有不悦,骂我玩物丧志,他哪里知道,墨蝶早已是我,我早已是墨蝶了。
六年后,三月初三,蝶会如期在东乡湖岛子上举办。那日,我在画蝶台前见到了萧沐,身着麒麟锦袍,他见了我,仍是冲我笑着。
“你再大些,就不敢如此了。”
萧沐所言跃然脑海,我心中百感交杂,低眉侧目,不敢再看。
蝶家子孙祭拜后,便要开始画蝶了。虽说人人皆可上台作画,却不见寻常百姓上台露怯。思虑至此,我便迈步走上画蝶台。台前蝶家子孙正相互推让,见我第一个迈上画蝶台,都目瞪口呆。西边蝶家元老也纷纷咂舌,我见到,萧持忠脸色阴沉了许多。
倏尔,萧沐站在我旁边,欲言又止,叹了一声。
元老们一声令下,台上十人便开始作画。我拿起笔却全然忘却从何画起,脑海中满是萧沐曾经的身影,他的话更是萦绕耳畔,别人已经勾了些边线,我却纸上空空。
忽然我听到萧沐说话:“就此收手罢,好好和你爹爹学医。”
我转身朝萧沐望去,他专心画蝶,根本不曾说话。无来由恨意袭上心头,我闭上眼,眼前便是万丈深渊,深渊之中飘出一股墨色,那股墨色螺旋而飞,好似漩涡,待到看清是,方辨出是串串墨蝶。
我睁开眼,立刻下笔,勾抹匆匆,似有人催促。蝶家一位白须元老蹒跚走近,眯着眼睛看我作画,我也不顾他,如今我眼前只有墨蝶,心中只有墨蝶,万物皆空了。
待我收笔,才发觉自己早已满头大汗,手亦酸痛难忍。画中百蝶成漩,美不胜收。回头发现那元老竟一直立于身后,见我画毕,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转身走了。萧沐也画完了,图上是墨蝶牡丹,大气磅礴。他转头来看我的画,惊讶之余连连点头,冲我笑道:“倾倾,几年不见,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退下台去,又一拨人上台画蝶。方才那位元老坐回去,和众人谈论起来,兴致盎然,唯有萧持忠怏怏不乐。我和萧沐站在一起,却是无话可说。
待到蝶会将尽,那位老者走到画蝶台正中,此处蝶屏挂了一张红纸。老者拿起笔,在红纸上写下苍劲有力的字——
蝶状元,边居遥。
蝶探花,萧沐。
蝶榜眼,王峥贤。
百姓们纷纷叫好,我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惊诧,突然听见萧沐说:“倾倾,你没生在蝶家,真是可惜。”
当晚,萧持忠便大张旗鼓地找到父亲理论,我躲在房中不敢见他。过了几乎两个时辰,父亲带着大哥走进屋中,开口便说——
“把他的纸笔全都扔了,以后再不许画蝶!”
大哥为难地看看父亲,没有动,我便急忙问父亲缘由,却见父亲第一次对我动了气:“边居遥!你这是砸别人家的饭碗子!”
“我不过是在蝶会上画了画,哪里砸了别人饭碗!”
大哥在一旁急忙扯我,这话要是换作大哥顶撞,早就要挨打了。却见父亲无奈地一捶大腿,叹道:“我的儿,下个月初五,三人挑一,若是你被选中,萧沐怎么办……须知,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你不好好学医,偏要学着画蝴蝶。你若是正传弟子尚可,偏偏是偷师学艺,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戳便戳罢,自古来谁有手艺谁吃饭,是他们技艺不精,我画蝶无错!”
父亲气得抬手要打,手到我耳边又停住,吩咐大哥道:“这些天你给我看着他,不许他再出门,必须让萧沐去给太后献寿!”
大哥连连称是,安慰父亲去歇息。我却倒在床上,想着下个月三人选一时画些什么。
大哥口头答应父亲,实则忙于琐事,根本无暇顾及我,甚至还吩咐嫂子,暗中买了宣纸给我。我本以为等到下个月才能再见萧沐,其间却出了一件大事。
那日大哥出门办事,我则留在医馆中被父亲看着背书。昨夜细雨绵绵,整宿未曾断绝,到了时辰仍是万里阴云,雨势渐大。正此时,萧家一位家仆急匆匆跑进医馆,浑身湿透,哀求道:“边郎中,救救命,我家少夫人难产,流了一盆血,快要断了气啊!”
父亲一听,急忙起身从药匣中取了一包红药,即为止血妙药朱砂散,交与我手中,吩咐道:“你快些跑着送去,我打点物什随后就到!”
我亦忙接了朱砂散,随那位家仆跑出门去。萧家不过几里路,却因道路泥泞湿滑显得步步艰辛,加之大雨瓢泼,难以睁眼,我几次险些滑倒。
萧沐和许冬桃见面之景飘然眼前,我摇了摇头,仍是挥之不去。
忽然,我跌倒在地,手中的红药亦撒入旁边水沟。朱砂散迅速溶于水中,好似血水。我站起身,手中空有纸包被雨打湿,药粉早已没了。
只得再回家取药。待到进了萧家大门后,只见萧家父母立于萧沐门前屋檐之下抽泣,萧沐站在房中,大院中鸦雀无声。
我战战兢兢地走近他,只见他身前躺着已经断了气的许冬桃。萧沐一动不动,呆若木鸡,我只得轻声问道:“萧大哥?”
他闻声转身,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他双手紧抓我的双肩,低吼道:“倾倾,你如何来得这么迟?”
“路滑,药粉摔在水沟中,我……”
我说不下去了,看萧沐的神色,几乎是要生吞活剥了我。自小,萧沐总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在他面前不可隐瞒任何心事,如今看来,仍是如此。
那一跤,是我故意跌的。
萧沐盯着我,双手忽然松了劲,嘴里呕出一口黑血,瘫倒在我身上……
那日之后,萧沐大病一场,据说是连日高烧不退。萧持忠偏不找我父亲,去寻别的郎中,好似要和我家断绝来往。
下月初四,大哥受命日夜陪着我,不许我初五参选。可那天大哥还偷偷拿了一件新做的红锦袍给我,说是嫂子选了上好的料子,他岳父为我亲手做的。嫂子家是开缝纫铺的,这锦袍的确是精益求精。
“咱家没有麒麟锦袍,但是咱也不能矮一截,明日你便穿着它画蝶去罢。”
大哥此举,令我痛哭流涕,我暗下决心,一定要为太后画蝶。
那晚,我睡得不踏实,夜长梦多。恍惚之中又见庄周在梦中吃酒,仍是一人一石一杨柳。我正要远去,却听他道——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初五一早,仍是在东乡湖岛子上选人,围观的百姓多于蝶会,人们等着看究竟何人入选,尤其是今年多了我这么一位“外行”。那位白须元老上台告知众人,萧沐身体有恙,不能参选了,今年只在我和王峥贤之中选人。
想来是萧沐教我作画,如今却因我大病,不能画蝶,思虑至此,愧由心生。正此时,人群之中有人喊道:“龙胥爷开开眼罢!”
我循声望去,竟是萧沐父亲从人群中穿出,走上台来与我相视,他转而看着众人说道:“你们都道他天赋异禀,可知他画蝶之术是偷学而来的!”他抬手指着我骂道:“你这个偷师学艺的小人,因萧沐老实忠厚,便骗他教你画蝶之术,又引他带你游览我家蝶园。如此论来,萧沐也算你师父,如今你这行径便是欺师灭祖!看你有模有样,心肠竟是这样歹毒!”
我不敢看萧持忠的双目,他所言句句属实,我如何辩驳?众人见我低头不语,纷纷议论起来,声音渐渐喧嚣,甚至夹杂辱骂之语。众人原以为我是自学成才,如今方知我是偷师学艺,一时间要赶我下台。
我明白了萧持忠来意,他是要坏我名声,把我赶下台去,也算为萧沐出了气。我看着众人义愤填膺,又见萧持忠怒目而视,心中彻底凉了下来,既然如此,我便遂了他的愿罢——
“众位乡亲,教人画蝶乃是为祖师爷传道,何谈欺师灭祖!”
我闻声抬头,见到萧沐披了那件青色袍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步履蹒跚地上了蝶台,不顾其父,冲着众人喊道:“我父所言不假,倾倾画蝶是我教的,但我不是他师父,他更不必敬我重我!须知龙先生有儿有女,画蝶成名后仍回乡广纳弟子。我家先祖曾是砾县流民,若不是龙先生不吝赐教,何来今日?我教倾倾画蝶,是替龙先生传道授业。今日大病不堪画蝶,实乃命定,请乡亲们让他画蝶,萧沐谢过了!”
众目睽睽之下,萧沐竟然跪在众人面前,萧持忠急忙扶他起来,又是担心又是气愤,竟是说不出话来。而我这边早已被萧沐一席话说得泣不成声,垂头啜泣起来,众人一时迷茫,不知所措。
少顷,那白须元老便命人敲锣开画。我站在蝶屏前,虽然早已想好画什么,却因手上颤抖不止,使不出力气,无法下笔。试了几次,仍然徒劳。
突然,一只手覆在我手上,我转头看去,竟然是萧沐贴身站在身后,他小声耳语:“倾倾,你画罢!”
萧沐的手一如当年那般温暖,想起我初学画蝶时便是他执我之手作画,我心中百感交杂,却觉得手上有了力气,便开始画了。几乎是整个晌午,我的画方作完,萧沐硬是撑着站在我身后,攥着我的手怕我失了力气。画毕,我便喊了一声:“请前辈们验看!”
我二人站开,露出了庄生晓梦图。图上皆是梦中之景,一人一石一杨柳,老者举杯醉卧于石上,身上墨色长袍随风飘舞,化为朵朵墨蝶,又渐渐变大,把人、石、杨柳绕了一周。相比王峥贤所作,真乃绝唱。
那日,我被选定为太后寿礼献画,即此张庄生晓梦图。
尾声
出发之日定于六月初一,走大运河进京。那日渡口,清晨微凉,运河上起了雾,翩眇如仙境。我家父母、大哥嫂子皆来相送,临行嘱托不绝于耳,我怕儿女情缠身,心中不忍离别,便一一拜别后,请他们回了。
客舟之中,小桌一具,旁坐了几位南乡进京的工匠。船夫敲了敲烟袋锅子,唱起了渔歌,众人附和,呕哑嘲哳难为听。
“倾倾!”
我回身向外望去,见萧沐身着青色袍子向这边赶来。见状,我急忙出舟相迎,一下子跪倒在萧沐面前。萧沐大惊,连忙扶我起来,我却含泪不起,只听他道——
“倾倾,你我多年,纵有恩怨,也请一笑泯之罢!”
说着,他把我扶起拥入怀中,小声道:“一路多保重,为兄不能相送了!”闻言,泪水夺眶而出,我只得拥他更紧,却无语凝噎。
我登舟后,见萧沐仍然等在渡口,可惜河上薄雾,须臾之间便不可见了。
那晚,众人在舟中饮酒作乐,我虽不善饮,却也少不得喝几杯。那些工匠见我穿着打扮不凡,便打听一番,得知我此番进京竟是要为太后献画,便多了几分敬重。那年长的工匠敬我一杯酒,笑道:“小爷们儿这样年轻,便有如此本事,真不简单啊。今日不妨给我们讲讲,聊以解闷罢。”
这运河之上,客舟之中,无以为乐,我便讲了那墨蝶的故事。
是夜,我等便在舟中和衣而睡。梦境之中,我与萧沐的孩提往事历历在目,我二人在他家蝶园之中嬉闹,后化作两只墨蝶相伴而飞,竟入一片荒景,一人一石一杨柳,老者醉卧于石上笑叹——
醉矣、醉矣……不知我之梦蝶,亦或蝶之梦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