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逛街又给你买了双鞋”,电话那头母亲兴致勃勃地说。
“哦,好呀!”我佯装热烈地回应,想着早上刚刚收到的那双并不合脚的高跟鞋,当然,我并没有向母亲透露任何涉及“不合脚”的只言片语。说了,只会徒增她的不快,而且也达不到阻止她继续给我买东西的效果——她会根据我的抱怨信息,吸取失败的教训,再接再厉,继续买买买。
自从母亲发现快递如此便捷,便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两头给我寄各种东西,包括但不限于:衣服、鞋子、补品、化妆品、零食、食用油,还有冰冻黄鱼,甚至活的大闸蟹。寄冷冻食品和活物时,她会放进制冷剂,有时是自制的冻成冰块的一瓶矿泉水,有时是日本产的专门含冷冻液的冷冻用品。外包装上母亲最钟意的是泡沫塑料箱,抗震抗压,禁得住快递小哥的摔打。
在最初被母亲的快递狂轰滥炸时,也曾有过抗议,寄来的不实用的东西没处堆放,衣服鞋子又不合适,等等。但,一来,发现抗议没用,母亲热忱不减,二来,跟她说东西不合适,她心情会受影响,有些不忍。渐渐地,我也就学会闭了嘴,只管收着,不鼓励也不拒绝,问起合不合适,一律说“挺好挺好”。实在放不下吃不完,便送些出去。
母亲年事已高,我也年轻不再,曾经母女间剑拔弩张的对峙,已经成为过去。
母亲曾是我的对手,整个青春期,我是沉默的刺猬,用沉默对抗母亲。在她揍我的时候,我惯于不发一言,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盯得她怒火中烧,更加狠狠地揍我,或者恶毒地咒骂我。直到我在咒骂中因为过长时间的抽泣缺氧而诱发腿脚抽筋倒地,一旁的哥哥便奔过来搀扶我,一遍一遍地帮我揉腿肚子。
母亲拥有中国妇女的诸多传统美德,勤劳、贤惠、坚忍、吃苦耐劳、顾家,她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年轻时便出来走南闯北,当父亲赋闲在家时,用柔弱的肩膀挑起家庭的重担。但同时,母亲也是家庭生活的暴君,她一惯正确,事无巨细地强加她的意见、偏好于其他成员身上。我和哥哥从小便见惯了父母的争吵,摔打,母亲会毫无征兆地掀起一场家庭的风暴,持续的争吵之后,便是对着年幼的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生活的艰辛,自己的不易,父亲的懦弱。我和哥哥无从判断,只能摔打东西时远远地躲着,痛陈革命家史时惶恐地听着。母亲和所有的亲戚都闹翻,包括父亲的,也包括她自己娘家的,当然,我们听到的版本一律是别人的不是。
母亲的强势,在子女们渐渐长大开始有自己的主意时,进一步加剧了家庭生活的矛盾。倔强的大哥是叛逆者,率先揭竿而起,被赶出家门,从此成为一出家庭情景剧的客串嘉宾,游离于核心家庭生活之外。顺从的二哥成为脾气温和的老好人,对所有的冲突避之惟恐不及。而我,我介于他们两者之间,我是沉默的不合作者。我沉默,不发一言,但一脸不合作的表情。
中国人有种思维习惯,觉得父母“只要是为你好,怎么虐你,你都得受着”,否则就是不孝。这让人很沮丧。子女的反抗失去了道德的立场,这让合理的反抗也显得那么名不正言不顺,你是受益者(“为你好”),还怎么师出有名?在我长年的不合作态度下,母亲对我的干涉有所收敛,但这也造成了我和母亲之间的疏离,我们不像别的母女那样可以顺畅地交流,聊亲密的话题。上大学时,第一个假期临近,室友给她母亲准备了一条项链作为礼物,这平常的举动震撼了我,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子女是可以给父母送礼物的。在我的概念里,我和母亲的关系模式就是,母亲给予,我接受或者拒绝。礼物的回赠意味着一种平等的关系,而这于我而言是一种不曾想过的全新模式。
如今,我和父母分隔两地生活经年,距离减少了摩擦的机会,缓和了彼此的矛盾,我也早已过了凡事都想对着干的青春叛逆期。甚至,有时回想母亲以往的行径,我以一种女人之间的平等角度去回望,竟多多少少理解了母亲当年也不都是无理取闹,她自有她的苦楚。强势的母亲太过耀眼了,她像一个太阳,作为朋友待在合适的距离处,会觉得很温暖很舒适,和母亲浅交的朋友一律对她评价颇高,认为她直率、仗义,但一旦深交,便纷纷离去。靠太阳太近,便得忍受炙烤。
母亲逐渐老去,她的个性也逐渐趋于缓和,我早年沉默的反抗也为我赢得了相对独立的空间,我是家里面,惟一一个母亲不过于横加干涉的人。作为女儿,不时我们也会聊关于女人的话题。我也尽量学着接受母亲的关照,对于一个老人而言,接受意味着认可,意味着她对我们还是有用的,还帮得上忙,还有意义。这种意义上的存在感,对她很重要。
母亲已经衰老,早已不是那个强势地对我横加干涉的对手,她只是一个希望自己对子女还有用处的老人,是那个为了惟一的女儿正处于生活的困厄之中,自责帮不上忙只能枯坐失眠整夜垂泪的老人,是只为了听一句子女说“我过得挺好的”而别无所求的老人。
2014-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