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笑,与人交谈,话未出口笑容先到。街坊邻居都说:“这人脾气好,不笑不说话!”因为经常笑,父亲的眼角纹特别深特别密,像两条鱼尾巴爬在那里。
印象里,父亲总是一团和气,从来没有沉过脸发过脾气,家里遇到了困难,母亲急得团团转,父亲却风平浪静和风细雨,他说:急也没用,办法不是急出来的。气的母亲指着他的头说丝瓜瓤子——没心没肺。
父亲确实是有点没心没肺,他喜欢带我们去野外摸蛤蜊、采桑椹、抓野鸡……母亲既担心又心疼,埋怨他不顾孩子的安全,又怕累坏了将来长不高,父亲不以为然。他说农村孩子,爬个山下个河的,有什么大不了。
那一次,母亲去邻村办事,让父亲请了半天假看家,临走时叮嘱他不要带我们出去,当心变天。父亲满口答应,谁知母亲前脚走,他后脚就闲不住了,前院转转后院转转,想找点活干,可家里的活都被母亲做完了。听到有人说要去地里种白菜,父亲一拍大腿,对啊,咱家的白菜也没种呢。
父亲决定带我们去种菜,他推出家里的大二八自行车,挂好锄头,揣上种子,想起母亲说的容易变天,又翻出一件大黑雨衣和一把镰刀,我问:“拿镰刀干什么?”“有镰刀的地方,蛇不敢来。”
父亲背起两岁的弟弟,斜跨在车身上,把五岁的妹妹抱上横梁,又让七岁的我爬上后座贴着弟弟坐好,我一只手拽着锄头脑袋,妹妹胳膊底下夹着锄头尾巴,父亲腿夹着锄头柄,半个身子向外歪斜着,猫着腰,一路摁着车铃,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颠过杨树林,拐过肘子弯,爬坡穿桥,连背带驼半骑半推的把我们弄到了离家十五里以外的地里。同村的婶子大爷们都笑他真够可以的,这么远把一堆孩子带来干嘛?
父亲去干活,我们在地头玩。他嘱咐我们别离自行车太远,不许往深草丛里去,当心别被那些拉拉藤割着……父亲挥动着锄头,不一会儿就离我们很远了,还是不放心,不时的回头瞅瞅。
姊妹仨在地头玩过家家,过了一会儿,弟弟说有点冷。我四下一瞧,起风了,草被吹得东倒西歪,树也摇头晃脑。“姐,看,那云彩好吓人!”抬头,天空果然变了样,刚才还悠哉游哉的白云彩不见了,不知从哪涌来的黑云块,一大团一大团破棉絮似的翻滚着,天空变得很低,像是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四周变得黑压压的。远处忙碌的人们开始收拾工具,着急忙慌的往家赶!
“姐,要下雨了,咱们回家吧!”妹妹嚷嚷着,“大姐,我怕!”弟弟拽着我的衣襟。“别怕,咱们有雨衣。”我一边安慰他俩,一边去拽挂在车把上的袋子,“咣当”车倒了,袋子被压在了底下。我揪啊,扯啊,又是抬车把又是搬车梁,可就是不能把雨衣抠出来,一着急哇地一声哭了。弟弟妹妹一看,也跟着哭了,仨孩子哭成一团。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劈哩叭啦往下落,砸在身上又凉又疼。
“别哭,爸来了”,父亲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嗖”一下抱起弟弟,拉着妹妹对我大声喊:“到树下去。” 我踉踉跄跄地跟着父亲跑到树底下。父亲放下弟弟,冲到自行车那里,拽出雨衣,把我们塞进去,让我们站在树荫最密的地方,他自己则完全暴露在雨里。抹着脸上的雨水,父亲喊“哭什么,下雨多好玩!来,一起念: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我们停住哭声,大声念:“让我来当兵,我还没长大,当兵好,当兵好……”
雨越下越大,父亲皱起了眉:“这不行啊!”四下搜寻了一圈,他突然眼前一亮,有办法了!就见他冲到自行车那里,捡起镰刀,飞快地割起草来。很快,一捆一捆的大高草被捆成柱子,挡在我们周围,父亲用拉拉藤把它们拢在树干上,又砍下一些树枝,横在头顶,再用草厚厚地铺在上面,很快一间小草棚就搭好了,雨一下子变小了很多。
我们挤在小小的草棚里,披着父亲的雨衣,嘻嘻哈哈,父亲问:“这碉堡好不好玩?”妹妹说:“这是鸟窝!”父亲喊:“好,鸟窝就鸟窝,你们小鸟崽可别乱动啊,这窝不结实。”我们笑疯了。风一会儿把这里刮倒,一会儿又把那里吹开,父亲一边喊披好雨衣,一边四处割草来堵裂缝。
那个午后,雨疯狂地下,风不停地吹,父亲忙乱地遮挡,我们叽叽喳喳的玩闹...等到雨停,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姐弟仨只湿了裤腿和鞋,而父亲却像在河里泡了一夜的落汤鸡,手指头和脚趾头都白了,皱皱巴巴的像敲开的核桃,胳膊上被拉拉藤割过的地方,凸起一道道红肿的隆起,左手食指上有一个大口子,血已经不流了,皮肉白白的翻翘着。这个口子成了父亲手上永远的疤痕。
回到家里,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父亲的鼻子嚷嚷:“让你别带孩子出去,结果你跑去种白菜?那点活,用得着你?”父亲低着头,小声嘟囔:“我寻思那里远,你又不会骑车……” “你呀你呀……”母亲的语气软了下来:“你瞧瞧,这些猴崽子要是都感冒了可怎么办?” “我们没湿...”,看母亲转向我们,我急忙说。“我以为不会下那么大,也后怕,幸亏……没打雷!”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母亲咬牙切齿,举起拳头比划了一下,又无可奈何的放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们没感冒,父亲倒是发烧了,盖了几床被子,还一个劲的喊冷。医生李阿姨来给父亲打了点滴,那场病绵延了好多天,手上的大口子总是流脓水,反复发烧,最终花掉了家里的22块钱以后,才彻底好起来,父亲当时的工资是36元。以后每次吃白菜,母亲都要调侃一句“金丝白菜,吃吧!”这时候父亲总是嘿嘿笑着,不言语。
日子在父亲的微笑和母亲的吵嚷里流淌。一转眼,我小学毕业了,成了一名在镇里上学的中学生,可我却融不到新的团队中去。虽然我家离镇上只有20里路,但我们农村孩子和镇里的孩子眼界见识言谈举止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比如,下课了我们农村孩子聚在一起,聊的是谁家买了拖拉机,谁放学要去帮家里买鸡饲料,谁星期天跟家长去地里干活了...而镇里的孩子聊的是电影院在放什么电影,邮局有新的邮票到了,百货大楼新进了柔姿纱的裙子。
这让我有了深深的自卑感,本来,父亲是村里唯一吃皇粮的人,他是自来水公司下属水站的小头头,那份稳定的工资让很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街坊们羡慕。而现在,我的新同学的父母不是警察就是医生,或者政府的工作人员、老师、军官,而他们,也毫不掩饰对我们农村孩子的蔑视,尽可能的张扬他们的优越感。我小心翼翼的躲避着,尽量不给他们嘲笑我的素材。没想到,就是这份小心翼翼,让父亲在一个晴朗炎热的午后,留下了一个令我至今仍在内疚的笑脸...
初一下学期,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吃过了饭,同学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的聚在一起闲聊,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突然小静喊:“小敏,你爸来了,快去。” 我一惊,他怎么来了,不是出差了吗?赶紧跑出去,父亲满头大汗的站在大太阳底下,一脸的兴奋。看见我,立刻大声说:“敏子,看爸给你送什么来了!”说着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盒子,方方正正的。“什么呀?”我很好奇。“快打开,打开你就知道了...”父亲一脸期待。
然而,打开的一瞬间,我的心凉了半截。盒子里是一只绿乎乎的手镯表,(就是把表盘镶在塑料手镯上,既是手表又是手镯。) 我心里怦怦直跳,急忙扣上盒子 ,四下里扫视了一圈,生怕被人看到。
前两天那几个女生刚刚嘲笑过戴这种表的人,说这东西又丑又不方便,只有土老冒才喜欢。我让父亲赶紧收起来,他笑得像个孩子,大声说:“收起来干嘛?快戴上试试。”说着来抓我的手,他的大嗓门引起了同学的注意,有人歪着头向这边看,我急了 ,小声吼道:“戴什么呀,这么土,快拿走”,父亲一愣,我下意识地去推他,“啪”,盒子掉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怔住了。刚咧开的嘴张成了半圆,本来眯起的眼睛瞪大了一圈,眉毛往上挑着,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吃惊、不解和失落,他的脸被定格了,直勾勾的盯着我,笑了一半的脸,既继续不了又收不回去,卡在了那里。父亲好半天没有动,他的反应让我心慌了,我大声喊着“爸?爸?”他反应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弯腰捡起地上的盒子,抹了把脸上的汗,转身走了。
父亲再没有送过我任何礼物,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好像那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好多年以后,我才从母亲絮絮叨叨的讲述里知道,当年父亲送我的,不是手镯表,而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玉手镯,一只用去了父亲两个月工资的玉手镯。母亲说,奶奶以前有很多老物件,她是解放前的大户人家的女儿,母亲结婚的时候,奶奶送给了她一副玉手镯,翠绿翠绿的,后来在那段困难年月里,被拿去换了米。那天父亲去省城出差,看到首饰店的橱窗里,有一只手镯跟那换米的手镯很像,就咬咬牙,跟同事凑了钱,买了回来。
母亲还说,父亲知道我敏感自卑,直接从车站去学校,为的就是让同学们知道农村女孩并不比城里孩子低一等。他还打算下次出差的时候,给妹妹也买一只。
父亲是一个有情怀的人,而我,却亲手毁了他的情怀。那个手镯被我摔断了,妹妹的手镯也成了泡影,自卑让我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如今,父亲老了,他说他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我不信。那天妹妹买了副玉手镯,他愣愣得看了好久,妹妹摘下来递给他,他却不肯接。
我知道,年少时那次不懂事的举动,变成了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父亲的心里,但他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的对我微笑着。父亲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他有自己的酸甜苦辣,但他只把乐观的一面展示给自己最爱的人,父亲这种乐观豁达的品质影响了我的一生。只是,他回避手镯的态度,也成了我心中的痛,那个心里的疙瘩或许永远也解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