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滴水藏心


天气很好,公园里有一个不大但很干净的湖。走得累了,我便在湖边的草坪上躺了下来。夏日温暖的阳光被湖边的柳树切割成点点光斑投射在我的脸上,为了躲避日晒,我抬起胳膊放在了眼睛上-------


(一)


你还在听我说吗?我刚才说到哪了。哦,想起来了。是说啊,我来到这个海滨小城已经二十多天了,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来的时候,吃错东西,肚子疼了一路。住了这么多天,老友彭卿写给我的信,居然还没有到。最让我生气的还是旅馆的那个小个子服务员。

那小子个头不高,鼻子上有雀斑,线型小眼睛,短发。从我踏进旅馆看他第一眼时,他就冲我傻笑,这种傻笑又透露出300%的狡黠。让我生气得不是他的笑,而是他的口头禅。这小子估计没有念完初中,英语学得半生不熟,反正来这儿这么多天了,只听到他用英语说过两句话:一句是“hello,man!”,另一句是“hello,boy!”。

你可能会说,就这么两句口头禅怎么惹我生气了?别急,听我跟你说哎,这个小个子见着其他的男性旅客,不管来自河南的河北的山东的山西的日韩的欧美的,他都径直迎上去,露出雪白的牙齿,大大方方地喊出一句“hello,man!”。别管它合不合语言习惯,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他见到我,不管是刮风天下雨天还是大晴天都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喊一句“hello,boy!”

我都二十好几了,个头儿一米七八,尽管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负隅顽抗的青春痘,但是我的胡子如春苗一样都冒出老长了。不管从年龄上还是长相上来说,咱都算是一个man了,凭什么这小子老是喊我boy呢。

一开始我没和他计较,他喊完,我不理他就是。可有一天,我实在不想忍了。我和他刚一碰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还没喊出“hello,boy!”之前劈头盖脸先冲他吼叫起来:“hello,boy!boy你个头啊!你小子以后不许喊我boy了,I’m man.Do you understand?”小个子当时就愣住了,盯着我三十多秒没说话。我心想,好小子,总算让我给制住了吧。可是随后他说了一句话,修正了我对他的英语能力的判断。他说“But I think you are not a man.you are just a boy”。我算是彻底没辙了,不管我怎么纠正,他脑子里就像装了个固定程序一样,只会对我说“hello,boy!”而不是“hello,man!”。好在小个子其他方面的服务态度还蛮好,这个旅店的价格、环境都不错,要不我换一家旅店的心思都有了。

说了这么多,还没告诉你,我此行的目的呢。我是想趁着暑期来到这个海滨小城住上两个多月,写成一部大书。就像萨特笔下的洛根丁一样,他来到那个叫布兰的小城要写一部拯救灵魂的大书,我也是。我称这本未出世的书叫大书,但这本书也许并不大。大不大不是从书的厚度和字数上说的,而是从这部书凝聚的生存经验上来说的。书写的东西可能是很陈旧的东西,很无聊的东西,然而书写的方式却是很新颖,调动情感的方式却是很真诚。我想,做到了这些,离我那本大书诞生的日子就不远了。

为了培养存在主义式恶心的感觉,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面,半个多月没出门,像一个孤魂野鬼。每天我拿起笔疯了似地批判这个可恶的世界,憎恨这个悲哀的人生,仰望这一点儿也不蔚蓝的天空,思考那些曾经杀死了无数哲人数以亿计脑细胞的形而上学问题,有的时候还临风洒泪,对雨哀思,增强增强泪腺的排泄功能。

然而实践证明,闭门造车是造不出车的,只能造出一堆没用的柴火。这半个多月来,我取得的唯一一项成就就是为楼下那位拾破烂的阿姨贡献了一麻袋草稿纸。闭门写作的路子行不通,于是,我开始实施“走出去”战略。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我推开门,大喊了一声:“我要去外面积累材料啦!”小个子不懂我要干什么,他的笑容仍然不怀好意。

我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难道是很久没见人了,怎么有种失真的感觉。阳光照在宽阔的马路上,像是一湾浅浅的海,路上的行人都是一群面无表情的鱼类,各自机械而敏感地游动着。我走啊走啊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有什么材料好积累的。我得找一个好的去处。于是我想去工厂,可是保安不让我进;我想去博物馆,可是钱没带够;我去酒吧,音乐太响闹得我心烦;我去夜总会,可现在是白天。正当我彷徨无地无路可走之际,我看到马路对面一个牌子上写着醒目的几个大字“XX市XX图书馆”。我呵呵一笑,“去这儿歇会儿吧”。

这家图书馆应该来说还不小,里面布置的也很精致,每隔三排书架旁边就有一张桌椅,供读者读书用。书店里的书古今中外应有尽有,不同类别的书放在一起。我绕过标识着诸如“官场读物”“养殖读物”等的书架来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书架边,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我坐的位置后面是一扇窗户,窗子被一层浅浅的绿色的半透明的帘子覆盖,透过窗帘隐隐可以看到楼下的行人往来。当然外面的阳光也可以照射进来。我坐的位置对面是一面窄墙,墙上布满了一些玲珑满目的装饰品。

我坐在那儿有心没心地翻阅阿兰•德波顿的一本名为《亲吻与诉说》的书。《亲吻与诉说》多具诱惑力的名字呀。亲吻与诉说,这两项浪漫而天才的举动都需要嘴来完成,然而光靠嘴还不够。没有爱意的亲吻不过是四片嘴唇的摩擦,没有思想的诉说充其量只是唇与齿的碰撞。

我在想,我要写的这部大书里面需要一位女主角了。我一直在努力描绘我这部大书里面女主角的相貌。可是无论我怎么描述,结果都不让我满意。所以,我干脆不打算描述了。你肯定听说过一句话叫“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外,你恐怕还听说过另一句话叫“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所以呢我就更没有必要描绘我这部大书里女主角的相貌了。

为我这部大书里女主角命名同样是经过一番思量的。我找来百家姓,闭上眼睛翻到哪一页就是哪一页,然后点到哪一行就是哪一行。正当我想睁开眼睛看看选到的是那一个姓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样做并不合适。因为我要塑造的这个女主角并不是既定的、具体的、个别的,而是模糊的、抽象的、普遍的。为什么非要限定名姓呢,这一次她可能姓李,下一次她可能姓庞,就像是一叶浮萍,她可能从这条小溪中飘过,也可能在那口泉中打过转儿。所以,我干脆称之浮萍女算了。

其实浮萍女并不是我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在现实生活中,她是有原型的。那是我去图书馆的第三天,将近傍晚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我正在翻阅川端康成的《雪国》,抬头时,正好看见一个女子,她抱着两本厚厚的《资治通鉴》在我东南方向,相隔三个书桌的一个地方坐了下来。我开始盯着她看,她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我的目光才不至于那么窘迫。她呢,齐耳的短发,温润的脸庞上不时露出干净的笑容。哦,该死,我说了不描述她的样子。

后来,她每天都会准时地出现在那里,准确地坐在我初次见她的那个位置上,从来没有变过。她的衣服似乎很多,因为她每天都会穿一套不同的衣服出现。为了证明我遇见的她不是一个虚幻,我在日记里完整地记录了她每天穿的服装。此外,她总是一个人来到这个图书馆,看书也很有规律,上午是《庄子》,下午是《资治通鉴》,每天都是如此。看书看得累了,她会趴在桌子上,打个瞌睡儿,身体微微地起伏,我似乎能够听见她的呼吸。有时候她睡得久了,我担心她会一直睡下去。

我甚至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一个世纪,就这样被你睡过去/你梦见了庄子骑着蝴蝶,司马光举着石头/缺氧的鱼梦见了你羞红的腮/ 你的鼻尖,热爱八月的空气/正如,这如画的江山适合观看。

一天又一天,每天都能见着她,然而都只是见到而已。我没有走上前去找她搭话,因此我始终不能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只好以浮萍女暂代之。十多天过去了,我的那部大书,还只是刚写了开头,我觉得有必要深入调查下浮萍女背后的故事了,但是我又没有勇气直接向她询问。不过这也难不住我,我可以通过别人来了解浮萍女的事情。我想到了小个子,小个子是本地人,认识人又多,会不会认识浮萍女呢?我好说歹说在小个子不值班的时候把他拽到了图书馆。在路上,小个子嘟囔着说:“哈哈,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给你做媒人吧。”我说“就算是吧,你别多嘴了。”

“来来来,她就在这里。”我一边小声对小个子说着,一边指着浮萍女的方向给他看。“在哪里?那儿根本就没有人啊。”小个子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说道。“你小子眼睛是不是坏了,她就在那儿啊。”我一着急差点儿没喊起来,但意识到会惊扰了浮萍女,又马上掩住了嘴巴。“你眼睛才坏了呢,那里除了一幅画,连鬼都没有。”小个子甩了甩头,以为我在戏弄他,然后调头就走了。我说“你别走啊,她明明在那里呀。”她真的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我是真的看见了,可是小个子为什么说那里除了一幅画什么也没有呢。

说来也怪了,自打小个子来过那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从那里见到过浮萍女。难道她真的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这个疑问却被我随后的见闻推翻了。我曾经于一个立交桥边见到过她,她站在桥头,眼角有泪,突然她像断翅的惊鸿一样向桥下跌去。我吓坏了,当时扑了过去,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她摔碎的像绽开的红玫瑰一样的血肉模糊的身体。我曾一度以为她死了,然而在一个地铁车站,我看见她抱着一个婴孩,脖颈上围着一个白色的围巾匆匆消失于黑色的人群中------貌似自此以后,我还见到过她好多次,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想她的容貌,就头痛的厉害,以至几乎忘记了她的容貌。

一天晚上,我终于收到了老友彭卿寄给我的信。信上主要是说,他最近也写了一部小说,很成功,已经发表了。我心说,这小子不是气我嘛,他的写好了,我的还没个眉目。幸好当时没有和他打赌比赛,要不然这次输的准是我。彭卿老友把他的那篇中篇小说附在信的后面。不读还好,读完,我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小说的内容大致如下:

一个不知名的小说家去海滨小城旅行,在图书馆遇到一个美貌的女子。

他每天都能见到那个女子。那个女子每天都换一套衣服,并且每天不重样。她读书也很有规律,上午读《资治通鉴》,下午读《庄子》。那个小说家还为她写了一首诗题名《虞美人》,可是那个小说家怎么也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与她交谈,于是他请来旅店的一个服务员帮他看看认识不认识那个女子。结果服务员说,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女子,只有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是欧洲的一幅名画《小艾琳》。小说家爱上了那幅画,自此沉浸在幻想之中,终身不娶。那个小说家于是被人们称为现代版的皮革马利翁。


(二)


听完上面的讲述,你一定会以为我在忽悠你。我敢拿我的人格发誓我并没有完全忽悠你。笛福说过一句话:“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有的时候一个逻辑严谨的故事反而没有一个荒诞无稽的故事更加真实。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会懂得,要不然我也就没有必要浪费这么多唾沫专门找你述说了。

你说“我们认识不久,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么多故事?”我说“你错了,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

你还记得在你小的时候,也是我小的时候,我曾经到你奶奶家作过客。你仔细想想,如果实在想不起来的话,我来告诉你吧。那是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带我进城办事儿,办完事儿后,顺便去拜访一位很久没联系的干姨姥。我记得你和我同庚,因为干姨姥向我问起年龄的时候,提到了你。更巧的是刚刚提到了你,你便来到了我的干姨姥家也就是你的奶奶家玩耍。你看到了有一个陌生的男孩在你奶奶家,不知为什么你感到很高兴,就好像我们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一点儿隔膜也没有。你拉着我跑去了你的房间。

那里有很多玩具。我记得那儿有一头玩具大象,它可以拆装,把大象的四肢及头颅藏进肚子就成了一个硕大的蛋壳,从蛋壳中抠出四肢和象头就又变成了一只骄傲的大象。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你是如何认真地为我表演着这个大象变蛋壳、蛋壳变大象的魔术的。

你很热情带着我这个外面来的孩子玩耍了一个下午,要不是天黑我和父亲还有坐车回家,你当时还要拉我去楼下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为了记住你,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偷走了你的一件玩具,不是那头大象,是另外一个。它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大力士水手,但是却长着长长的兔子式的耳朵。我称之为长耳朵水手。

你可能不会在意一个玩具的丢失,你可能很快将那个下午遗忘。那个下午就像你丢失的玩具那样,不过是为数众多的玩具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可对于我而言,那个下午就像那个无比珍贵的长耳朵水手一样,陪伴我度过了童年的好些时光。

尽管我无法回忆起当时你的面貌,况且十几年过去了,你也早已经不是童年时的摸样,但是前些天在海鲜店我们相遇时,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就是八岁的我曾经见过的那个女孩。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尽管这只是凭直觉得出来的。我不仅能在十多年后一眼就认出你,我还能讲述你这十多年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你相信吗?不妨先听我说一说,再做判断。

你过完了自由自在的小学时代,尽管耳旁少不了妈妈烦人的督促你学习的唠叨。升入初一的那年,你十四岁,你的爸爸去世了。他是在一场睡梦中死去的。父亲晚上睡觉爱打呼噜,呼噜打得极响,你住在隔壁的屋子都能听得见。你的妈妈爱好打扮,喜欢社交,白天的时候应酬总是很多,到了晚上累得不行,希望睡个好觉,可总是被你爸爸的呼噜搅得心烦意乱。因此,你的妈妈和爸爸没少吵架。

那一晚,你的妈妈回来得很晚,被公司的人灌了一通酒,黑暗中还被一个好色的男同事摸了一把奶子。你的妈妈忍住了没有发作。回到家中,你爸爸的呼噜声和平常的晚上一样,依然响亮如雷。你的妈妈用枕头压在头上,借着酒意,浓浓睡去。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你爸爸一睡过后再也没有醒来。医生说,你爸爸患有心肌梗塞,晚上睡觉的时候,呼噜打得猛烈,造成呼吸困难,加剧心机缺血而死。如果当时有人听到你爸爸出现呼吸异常,及时叫醒他,也会平安无事。只是----

“只是我当晚喝多了,也睡得太死。”你妈妈悲痛地说。于是在你十四岁的时候,你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失去了父亲,妈妈的脾气变得很糟,她放松了对你的管理。你本性贪玩,学习成绩开始直线下滑。考个好大学,对你来说已经成了一个不着边际的玩笑。你开始嘲笑班上学习好的女生,和班上学习差的男生在一起厮混。

在你十七岁的时候,你献出了自己的处子之身。在夹杂着快感的痛楚中,你凝视着那个男生的脸庞,当时的你想要一辈子记住这张脸,可是等你后来拼命回想的时候,你却怎么也记不清了。

你们没有多久就分开了,你开始变得沉默,一个人独来独往,跟谁也不再交际。而这个时候,你妈妈却给你找了个后爸。

幸运的是这个后爸对你还算不错。他是民政局的一个科长,他有一个手下叫小刘。小刘比你大九岁。高中毕业,你没有考上大学。两年后,后爸做主,把你许配给了小刘。

你并不喜欢小刘,小刘太土,也太闷。你们在一起常常半天里没有一句话。你打小刘骂小刘,小刘都只是嘿嘿一笑,并不跟你计较。你倒希望小刘跟你计较,最好有的时候还能还手打你骂你,要不然这日子过得可真的一点儿滋味也没有。

结婚后,不到一年,你怀了孩子。可是你却不想要这个孩子。因为你不想在22岁一辈子就定局了,终日只能呆在家里哺育婴孩,照顾公婆。于是你背着小刘,偷偷把孩子打掉了。那晚,小刘生气了,你终于见到他生气的样子了。他打了你,而且用的力气极大。

你离家出走已经半年多了吧。你在这个陌生的小城一家海鲜店打工。要不是那晚,我请小个子来这里吃海鲜,怎么会碰到你呢。

我记得那天,我一下子叫出了你的名字,这个名字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它就像是在记忆之河中漫无目的地漂泊的一个瓶子。你的面孔是安放它的主人。见到你,它一下子有了归属。

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你匆匆环顾四周,茫然的表情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当你确定声音是从我的嘴巴发出的之后,你走了过来。

当时我就说,我早就认识你,你却说不信。别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你生气了说我是不是有神经病。我没有气馁,一而再再而三地约你。直到今天,你终于肯坐在我的对面,听我说话了。

呵呵,讲到这里,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你现在是不是也有话对我说呢。好的,现在你说吧,我在好好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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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谢谢你向我讲了这么多,你知道我的过去,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每个人的故事都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似曾相识。真实与虚构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真实的背后是虚构,虚构的后面藏着真实。所以呢,关于你的过去,我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信不信呢?

其实刚才你所说的基本上都是真实的,只是故事的起源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八岁那年,我确实认识了一个陌生的小男孩,但不是在我奶奶家,而是在乡下你的外婆家。

我的奶奶,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上了岁数,开始想念故乡的生活以及故乡的亲朋好友。你的外婆是我奶奶的一个干姐妹。她是奶奶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八岁那年,奶奶带着我去了乡下,去见她的干姐妹,也就是你的外婆。

奶奶平时在家里话很少,可是那天见到了你外婆,肚子里的话像泉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还小,不太喜欢听大人们聊天,便独自一人跑到院子里。当时,我记得你正和一群孩子在门口你奔我赶。突然你在转身的刹那看到了我。你停了下来,望了我好半天。

你说,“你是从城里来的吧,我妈妈说今天我家从城里来客人了。”我点了点头。

于是你便带着我跟你们玩耍起来。我记得院门口很空旷,这是一片高地,下面是大坡,斜坡上长满了树,树下面有不少枯井。在高地靠近斜坡边上有一落高高的麦秸垛,比院大门还要高。你说,上面很软和,爬上去很好玩,要不要试一试。我不敢。你说没关系,伸出手把我拉了上去。

上面真的好高,站在上面看大坡下的枯井像是掉了牙的恶鬼的大嘴。上面真的很软和,站在上面像是踩在了一块低空飞行的云朵上。

当我们从麦秸垛上滚下来的时候,浑身沾满了麦秸穗。你妈妈把你骂了一顿,说不该带我这个从城里来的小女孩去爬麦秸垛,这样太危险了。你满不在乎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扑哧一声笑了。

自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你外婆家。因为后来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那个愉快的下午,对于我而言,就像是空旷的田野突然放飞的一只蓝气球,它是那样的快活儿自由。对于你来说,它或许是一个很寻常很普通的下午。你应该很快就把它忘记了吧。

在你十岁的时候,你的外婆去世了。她活了八十一岁。她是最疼你的亲人也是你最爱的亲人。你是她一手带大的。你永远也不会忘记外婆对你的照顾。刚会走路时,外婆颤颤巍巍地跟在你身后,生怕你跌倒了。在炕上呆腻了,外婆就用她灵巧的双手为你剪小纸人儿玩。

你说你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做过的第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是在外婆的葬礼上,当时喊丧的李大叔见你还是个娃娃,怕你不知道如何行礼,示意父亲替你行礼。你摇了摇头,在满院都是人注目的情况下,你像一个大人一样不慌不忙地在外婆灵堂前扣了三个响头,然后点上了一炷香。你在心里告诉自己,姥姥,你的外孙已经懂事了。

十六岁的时候,和每个青春期的孩子一样,你也开始了自己的初恋。和现在早熟的孩子们不同,你的初恋很朴素,仅仅停留在心思松动的想象阶段。你甚至连当面看她三十秒都不敢,但是你却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为她画了一幅肖像。她和你不在一个村庄,但是她每天放学都会从你家后门经过。于是,每天放学后守在后院望着她骑车离去成了你的一件必修课。

她是个爱笑的姑娘,她的眼睛蕴含丰富的表情,你以为她对你有意。幻想成灾,几个礼拜后,你居然如神魔附体般为她写了一封情书。那封情书笨拙极了,找不到一句柔情似水的话。有的只是你自己一个人才懂的“胡言乱语”。你说,你自己是一个两面人,一面很善良,另一面很邪恶。为了压制自己邪恶的一面,你为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雷电霁”。每当一念这个名字的时候,你的灵魂就能得到净化。如果不是在文章的结尾找到了“我喜欢你”这四个字,那么这封信怎么也无法归类到“情书”这一光荣的文体中。

你是一个在老师眼中、父母眼中、同学眼中无比听话的好孩子,你无法承受情书一事败露的风险。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像你所担心的那样发展。第二天,她很轻松地在你面前来往,就像没有收到那封情书一样。你开始把握每一个机会和她聊天,你记住了她纯美的笑。

美好的日子很快被一个暑假中断了,开学后,你们没有分在同一个班级。这对于你而言,就失去了和她继续交往的机会。不久,一个人的幻想被冷峻的现实替代。你看到她被与她同村的男子拉扯着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紧张而忙碌的高中,对于你而言,是乏善可陈的,除了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外,其他的憧憬都被无限地省略了。

高考的结果,差强人意。你读的是工商管理,但却喜爱文学。你一向是一个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但有一天突然感到怀疑。你觉得照以往的生活态度活下去,会很累,你要试着改变。于是大学毕业后,你放弃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独自一人跑到一个边远的小城进行创作。你来到了这里,碰巧遇到了我。所以才有了今天这次谈话。

你并没有绵延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目击了我成长中的每一个细节,和你一样,我也没有进入你的生活,进行长期追踪式的观察,但是我们都能根据我们八岁时那一个亦真亦假的交集,发挥自己的想象,无比真实地叙述出彼此过去的人生经历。

表面上看你说出了我的经历,我讲出了你的过去,其实我们只是玩了一个移花接木的游戏而已,你用你的过去侵略了我的故事,我用我的故事改造了你的过去。


(三)


好吧,我承认你果然聪颖。我发现你和我一样,都非常具有小说家的潜质。小说要面对的只有两种东西,一是语言,二是内心体验。情节的真伪也许并不重要,隐藏在情节背后的内心体验才是驱动小说语言进行编码的重要势能。我很想和你讨论讨论,我开头给你讲的有关浮萍女的故事是如何编码的。其实,那个夏天,我根本没有去什么海滨小城,你是知道的,我是一个学生,哪里来的闲钱去外面住上个两个多月。既然我没有去海滨度假,那么我也就根本没有遇到什么所谓的浮萍女,甚至连小个子也没有见过。

小个子其实是我们男生宿舍同楼层的一个哥们儿。每次我路过洗手间的时候,都看到他刚系好裤袋,摇头晃脑地从里面走出来,冲我诡异地一笑,“hello,boy!”。他冲我打招呼,我得回敬他呀,但是我不能完全照搬,回敬他“hello,boy!”,于是从我的嘴里机智地蹦出一句:“hello,man!”。可刚一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吃亏了,应该是我先喊“hello,boy!”,他回“hello,man!”才是,可是等到下一次碰面的时候,我先喊了“hello,boy!”,他却并不回我“hello,man!”,还是“hello,boy!”。我开始纠正他的错误,但他不认为然,所以呢我从骨子里认为他是不愿认同我是个man,于是才有了上面的编造。

至于浮萍女呢,其实生活中根本没有这个人,她源自我的一个梦。在梦中,她是以古装的样子出现的,颇有晏小山“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那种意境。当时我被一群人追杀至河边。她从天而降,手里擎着一朵硕大的荷叶。突然间,箭矢如雨朝我和她射来,只见她迎身跃起,单手旋转手中的荷叶,荷叶疾转如飞,箭矢被阻挡在外,纷纷四散开去----这段传奇般的梦境显然不适合安放在现实的环境中转述,于是乎改装加变形,一段侠女救书生的传奇变成了小说家暗恋女读书者的故事。这可真是天壤之别呀。

好了,奥秘已经揭穿。刚才给你讲了一个虚构的事情,下面我想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而是我们村的一位老人——老杨大爷。老杨被人叫做老杨的时候并不老。老杨17岁就当了兵,和他一块当兵的还有老马。老杨对老马说,你看着吧,老杨我当兵要起码要当个半辈子,将来好做到元帅,做不成元帅,也做个上将啥的。可惜,他没有实现这个远大的理想,他只当了五年兵。1947年,也就是老杨23岁那年,一颗冷弹在老杨不到十米的地方突然炸响,还好老杨躲得及时,要不然他立马就得见阎王爷去了。虽然命保住了,但是他的两只眼睛打那以后却瞎了。炸弹的碎屑在炸响的瞬间迸进他的眼睛里,左眼的瞳孔直接给击碎了,右眼的角膜也被磨破了。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是:“那昏天暗地地一声巨响,突然间,就像是有一个无形的恶魔,把爪子伸进了你的眼眶中,脑瓜仁疼得要裂开似的,再然后就是没有感觉,昏死过去了”

看到老杨昏死过去,老马冒着生命危险把老杨背回了阵地。连长见老杨伤的厉害,要老马护送老杨到解放区的医院进行治疗。老马马不停蹄地就把老杨送去了医院,老杨躺在病床上,对老马说,老马,我当不了元帅了,这个元帅就让给你当吧,我可等着看你的元帅勋章啊。

然而老杨并没有看到老马的元帅勋章,老杨看到的只是老马的烈士证明。1949年,全国都解放了,按说普通当兵的也该回家了,可是老马并没有回来。老杨说老马肯定是当大官了,不愿意回来了。可是没有想到1951年的时候,老马没有回来,老马的牺牲证明倒回来了。送老马牺牲证明回来的是一个叫小李的同志。小李说,找了那么久,可算把烈士的家乡找到了。小李说,老马并不是死在解放中国的战场,而是死在西南剿匪的战场。老马是在解救一对被绑架的夫妇时被土匪的暗枪打中后脑勺送命的。

得知老马牺牲的消息那天,老杨正叼着根烟坐在院门口。屋门被一个大棉布帘子严严实实地捂着,里面有几个女人忙来忙去为老杨的媳妇儿接生。

小李对老杨说,老马死了。刚说完,老杨嘴里的烟掉了,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出来了。屋子里婴儿哇啦哇啦的啼哭声冲破厚实的棉布帘子直抵老杨的耳廓。老杨二话没说,当即跑了进去。那几个接生的婆姨对他说,恭喜啊,是个男娃。老杨用手颤抖地抚摸着孩子的脸庞,突然间就哭了。老杨哭着说,老马呀,你个兔崽子,好好的元帅你不给老子当,非要投胎给老子当儿子!

这是老杨的第一个孩子,老杨却不要他姓杨,偏要他姓马,取个乳名叫马娃。老杨说,我这命是老马给的,老马到死都没娶媳妇,我给他一个儿子算什么。

老杨是四九年结的婚,假如说他眼睛没瞎的话,估计在四七年就能结婚了。老杨四七年被老马送到解放区的医院后,医生说他这双眼睛算废了,以后不能再当兵了,于是部队就送他回了老家。

他这一回家,老杨的爹妈发愁了,儿子残废了,哪个女娃肯嫁给他呢。原先在儿子当兵那会儿,眼睛还没瞎的时候,倒是有好几个媒婆经常进门。现如今一听说老杨瞎了,那些媒婆就再也不肯踏进老杨家门槛半步了。

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老杨的爹是个木匠。有一次在城里替人揽活儿的时候,听一位姓王的木匠说,南门沈家药材铺子有一位小姐,二十有几了,还未曾出嫁。原来这位小姐,虽然家境殷实,但却是一个哑巴。沈家老爹一直担心女儿因残疾嫁到婆家受欺负,迟迟不愿考虑女儿的婚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能养活而女儿一辈子呀。于是沈家老爹开始为女儿挑女婿。门当户对的嫌弃沈家小姐是个哑巴,不肯提亲。有几个家境贫寒的倒愿意提亲,可沈家老爹看出来了,他们并不是真心喜欢女儿,而是贪慕沈家的家业。挑来挑去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婿,直到那天老杨的出现。

老杨是被他爹硬拽过去的。或许是老杨的性子实在,不耍滑头,或许是沈家老爹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老杨就这样成了沈家的女婿。

别人都说老杨拣着了,本来是打光棍的命,这会儿抱回了一个活生生的大闺女,而且还是个城里的娃。老杨虽然表面上也欢喜,但是他内心却有些个不悦意。他想,我是个瞎子,以后全凭耳朵和她打交道了,可她又是个哑巴,我的耳朵又派不上用场了。

结婚那天,别人都说新娘长得很俊。老杨心想,长得俊有啥用,我又看不见了,哪怕她长得丑一些也不打紧,只要她会说话,能跟我杂七杂八地说些事情,就是整天数落我也没关系。

洞房花烛夜。老杨静坐在新娘子旁边,只听见她均匀但有些紧促的呼吸。老杨掀开新娘子的盖头,捂住她的手,一边摩挲着一边说道,嘿嘿,你这辈子就只能跟我老杨过了,过完今天,你就是我老杨的女人了。我不是爱说话的人,本来打算这辈子,找个会说的女子,她说我听,既然你不会说话,那么以后的日子,就我说你听吧。

婚后的日子,老杨发现自己原先的想法错了。娶个哑巴媳妇,日子并没有沉闷,反而更有奔头了。哑巴媳妇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她特别愿意倾听。有的时候,有个人愿意听你述说比你听别人述说还更显宝贵。

老杨本来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可自打结婚后,他的嘴一天也不偷闲。他的嘴能说,只对媳妇一人能说。面对外人的时候,他老杨还是原先那个沉默寡言的老杨。老杨跟媳妇什么都说,从战场上的大小战役到家里面的大事小情。老杨什么都说,老杨媳妇就什么都爱听。只要听她家老杨说话,她就浑身带劲。老杨说话的时候,别的人再和她说话,她就听不见了,只能听见老杨一个人说啥。老杨说到起劲儿的时候,她就会发自内心地笑出来,配合着老杨。老杨说到伤心事的时候,她便凑上前去,用手捧住老杨的脸。老杨这时就把媳妇抱着怀里,说,你就是我老杨的命呀,你就是我老杨上辈子修来的福呀。

老杨的儿子马娃长到五岁的时候,老杨的媳妇又给他怀上了一个。老杨本来想生个七八个娃,将来排成队给他这个当爹的一一敬礼,可是老杨的媳妇生完这一个,就难产死了。

媳妇走后好一段时间里,老杨都感觉头顶这天好像被人掀去了,就连身边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似的。老杨眼睛虽瞎,无法看清媳妇的长相,但自打结婚后,老杨一直没有放弃在脑海中想象媳妇容貌的努力。他就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师一样,一笔一划地在脑海中雕刻着媳妇的模样,但是每当快雕画出媳妇完整的模样时,突然间一切都变得模糊,然后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让其变得清晰起来。

然而仅有的一次,就是媳妇难去世前的片刻间,他突然间“看”清了媳妇的长相。她是那样的美,这突然起来的美瞬间冲淡了失去媳妇的悲伤。老杨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别人都在奇怪老杨为什么发笑,老杨不予回答。然而这瞬间的“复明”马上就消失了,无边无尽的黑暗再度降临,失去媳妇的悲伤卷土重来。

老杨在后半辈子常说的一句话是,一命换一命啊,上一代人缺失的东西,下一代人就得到了补偿。老杨这话是对老杨的女儿说的。老杨的女儿就是老杨的第二个孩子,老杨的媳妇正是生她的时候去世的。老杨的媳妇是个哑巴,可老杨的女儿却天生一副好嗓子。不到一岁,老杨的女儿就能喊爹了,老杨不叫她先喊爹,叫她先学会喊娘,再喊爹。老杨这时就想起了媳妇,要是她还活着,该多好啊。

老杨的女儿嘴巧,唱歌好听,于是老杨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百灵。1970年的时候,杨百灵14岁,她还被城里的老师选去扮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呢。人们都说这是百灵娘在天堂里护着她呢。

自打老杨媳妇没了以后,老杨一直没有再娶。这回倒不是没有合适的对象,村里有一个姓唐的寡妇,是个健全人。她喜欢老杨这份实在劲儿和痴情劲儿,琢磨着和老杨过到一起。老杨也知道这姓唐的寡妇是真心喜欢自己,又是个会过日子的能手。可老杨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有了那个沈家小姐就够了,即使她死了,他也不愿意再找别的伴儿了。虽然姓唐的寡妇没有成为他的第二个媳妇,但是老杨这后半辈子没少得到姓唐的寡妇的照顾。

要知道一个盲眼的男人带着两个孩子,这日子可不容易过。马娃五岁多了,会干活儿了,还好说,可百灵那时候还在襁褓之中,光是吃奶这个事情就让老杨犯了愁。老杨没有办法只好抱着百灵上各个村子里刚产完孩子的农妇家借奶喝。可是这借奶,十家得有七家不愿意的,那三家愿意的,让娃喝多喝少还是个事儿。百灵饿得面黄肌肉,老杨干着急。

这时多亏了姓唐的寡妇,那个时候她也刚生下一个小孩,奶水正足。唐寡妇就对老杨说,你别整天外面去借奶了,干脆把孩子给我,我帮你喂算了。老杨尽管过意不去,但是为了孩子着想,还是答应了。为了还唐寡妇的人情,唐寡妇家有什么力气活儿,老杨不等她说就揽了来。唐寡妇呢也是倍加关照老杨及孩子的生活起居。

这不是一家但胜似一家的两家人,就这样相互搀扶度过了五十余载春秋。年轻的时候,老杨没有答应唐寡妇结婚的请求,到了他们七十多岁的时候,老杨突然想通了,他要和唐寡妇结婚。老杨心想,按理说一个人正常寿命也就七十几岁,我这前七十多岁的生命是沈家小姐的,现在我还没死,余下的日子该回报给唐寡妇了。只是怕唐寡妇嫌等得太晚不愿答应。没想到唐寡妇爽快地答应了。

浮生若梦。唐寡妇嫁给老杨后,过了不到十年,也撒手人寰了。老杨心想,我这命怎么这么硬啊,要是我先她而去多好,那样我就不用承受失去伴侣的孤单了。晚年的日子,老杨谢绝了儿孙接他去城市享福的请求,自己一个人留在村子的老屋里陪着两个妻子。老杨说,我要是离开这儿了,我就感受不到她们了。

我从打小的时候,就听村里人给我讲过老杨的故事。有事没事儿的时候,我还经常跑去找老杨求证是不是真的。渐渐地我和老杨成了一对忘年之交。

这一年,我23岁,我去老杨家,老杨已经是白发苍苍,但身子骨还算硬朗。老杨对我说起了自己的一个心愿,那就是在他去世前,他还想再“看看”沈家小姐的容颜。老杨从他枕边的一个匣子中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他一边颤抖着将照片递给我,一边告诉我说,这张照片是沈家小姐出嫁前照的,他想叫我帮他描述下她的相貌。

当时我接过照片时,我吃了一惊,你知道上面的那个人长得像谁不?她长得像你,和你一模一样,要不是事先知道这是沈家小姐的照片,否则我肯定会认为这是你的。

我用尽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形容词来形容照片上那个女人的模样,老杨的嘴角渐渐地露出了笑容。当我说完的时候,我问了句,杨大爷,这是不是你心目中沈家小姐的样子呢?老杨没有说话,我以为他出神了,没有听到我的问题,我又重复了一遍。后来我突然发现,老杨的姿势半天里一动没有动过。我把手伸向他的鼻端。就在我跟他说话这会儿,老杨去了。所以,我至今无法知晓老杨临死前是否真正“看”清了沈家小姐的模样。

现在我开始怀疑坐在我对面的你的身份。你到底是所谓的浮萍女呢,还是我八岁时遇到的那个小女孩,还是沈家小姐转世呢?


尾声:


这时,我看到你像一个雕塑似的开裂了,随即又像一道烟似的开化了。我身处的地层瞬间开始震颤。一阵旋风袭来,我无从躲闪,像羽毛一样,开始了无根的漂泊。一滴水珠紧随其后,如影随形。它终于追赶上了我,并打湿了我胸口的肌肤。心儿贴着它跳动,一直跳动到我无法感觉到它在跳动为止,就好像它被胸口的水滴吞匿了一样。也不知飘到什么地界,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却始终也睁不开。耳旁一片浪潮声起伏,似乎还有人在喊叫着什么。渐渐地我终于听清了,那是一个小女孩清脆的童音:“妈妈,妈妈,快来看呀,这个人在湖边睡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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