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冬天的太阳像人一样,懒洋洋的。它起的晚,我也起的晚。
在冬天,我喜欢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早上在我还沉沉的昏睡时,爷爷就起床去生火做饭了,没过一会儿奶奶也起来去帮忙了。奶奶最后把门帘拉下来、关住门后,只有门梁上的玻璃窗能将凌晨客厅的白炽灯光透进来的一抹光亮,打在墙壁上,放大成一个不规则的梯形方块,晃晃悠悠,即使爷爷奶奶起床挪动惊醒了我,灯光射进来刺醒了我,开门关门的声音砰醒了我,我还是会注视着墙上一滩暗白色的昏光,最后又会沉沉的睡过去。
上学日的早晨,天还蒙蒙亮。砰~,是爷爷手推木门进来的声音,哗啦啦~,是爷爷拉开窗帘生锈的窗帘线的声音,“起床哟~太阳公公要晒着屁股啦!”是奶奶叫我起床的宠爱声。冬天的被窝总是比其他季节更暖烘,听到催我起床的声音后,肉嘟嘟的身体会更往被窝深处瑟缩着。爷爷奶奶当然不会让我轻易就这样赖过去,他们会使出全身招数,轮番上阵,再不济也会让妈妈过来喊我,我最怕的是妈妈来,她一来,我就“呲溜”坐起来了,麻溜的把衣服穿好下床洗漱。
周末的早晨的赖床,是我最珍惜的时光。爷爷依旧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奶奶在周末和我一样总要懒懒的赖一会儿,当我眨巴眨巴乌黑的眼睛看着奶奶时,她就知道我被爷爷吵醒啦,我就会一溜烟钻到奶奶更热的大花被里。祖孙俩一块儿再睡上一觉,睡到天亮。那时候,奶奶的被子总是比我热,奇怪的是,夜晚睡觉前奶奶都会新灌好暖水袋放在我的被窝里暖着,明明应该我的更热。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了问她,她笑着答到:“你可不知道你晚上要把被子翻个底儿朝天吧?你爷爷半夜要给你拉上几次还不算呢哈哈哈……”。这下我可算知道我晚上睡觉有多么不老实了。有段时间晚上睡觉我还刻意下意识的控制自己的身体,但睡迷糊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大人和小孩子不一样,就算在混沌的冬天,大人也是不会睡迷糊的。
冬天上学的早晨总是清冷清冷的,挂洗衣服黄手套的洋线冻了一夜早都僵了,然而我是够不着、摸不到的。只觉得爸爸每天吃完早饭一只手举高抓着的时候,比夏天硬了好多,也不会随着爸爸的手放肆的抖动了。炭窝里的炭堆的老高,旁边被爷爷铲落下的几块儿,也仿佛冻木了似的,呆呆地滚在那儿。奇怪的是不论怎么冷,怎么寒,不到年关不下雪,干冷的让人等的生着急。
有一天上学的早晨,约莫七点二十左右,我们一家人在吃早饭,爷爷在给我剥鸡蛋壳,爸爸还嗔怪我:“总是不自己剥,二三年级的孩子了,这得让爷爷剥去几时?”我不作声,笑格格的拿来盘子里的新鸡蛋,作势要给爷爷剥,正当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时,河辉竟然来敲大院门了,“妞儿走不?还没吃完饭啊?”他的语气明显带着催促的意味,我看了表,怎么今天这么早?更疑惑的是,怎么今天河辉和我们要一起走?他从来都是坐他爸爸的“桑塔纳”上学的,愣的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妈妈就往窗外喊话:“妞儿还没吃完呢,时间还早呢,花儿也没来叫,你先走吧!”“哦。”河辉低下了声,不知道他走了没。我吃着鸡蛋,喝着米粥,越想越不对,按耐不住自己的心,胡乱吃了几口就要穿外套背书包,妈妈怪我为什么不好好吃早饭,到了上午在学校会饿。我顾不得妈妈的话,顾不得爷爷奶奶爸爸的阻拦,背上书包,就要跑,临走还不忘拿一块儿豆包。
当我冲出家门来到胡同中央,只看到河辉一人在花姐家门口立着,板着他平日俊朗的脸,头转向花姐家门口,静静的看着什么。我连忙走过去,是花姐头低着,默默的蹲在自己家门口,头发也不如往日规整,像是没梳过,胡乱一把撸上去的,鞋子的两粘片早就不黏了,下摆耷拉着。
气氛凝固了。
河辉不说话,花姐把头埋在膝盖上,两手围着膝盖。
“花...”
河辉拦住了我,不让我讲话。
我疑惑极了,惊讶的看着河辉,他毕竟比我们大两三岁,用他平日里给花姐讲问题的老成样子,对着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明白花姐一定是因为什么难过伤心的,我不想问她为什么不开心。我轻轻甩开河辉。
“花姐上学去啦!再不走迟到啦!”
花姐纹丝不动,只有冬天冻裂的地缝滴下了一滴珠子。
我上前准备拉她起来,却听见禁闭的房门里传来:“赶紧给我走!要是迟到了你小心着。”
我和河辉也顿时明白了一切,我上去慢慢的把她拉起来,河辉递上来一片纸巾,示意让我给她擦擦。我用纸巾给她擦着,挽着她缓缓走着,她往日美丽的瞳孔变成了紫红色,爬满了血丝,扑棱的睫毛粘着一滴一滴的水珠,半散的头发随冬日刺骨而不友好的晨风吹着。
学校离家不远,不过是一段路一架桥的距离。
河辉在花姐的斜后方默默的跟着,我陪花姐并排走着,我们没有说话,花姐也没有。
我不禁抬起头望望,天似乎舍不得全然给我们放亮,仍旧灰蒙蒙的一片。路肩的几棵歪脖子树,已然光秃的可怜,还有零星几点枯黄的干叶子吊着,明明无风却抖得厉害,似乎还剩半口气儿挂在枝上。和叶子颜色没两样的麻雀也出来早觅食,天气这样冷,哪处有食儿给它喂,蔫蔫儿的叫了没两句,就赶忙飞了。
花姐、我、河辉,就这样一起走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路好长,好长。
花姐单顾低头走路,她没看到河辉忧郁的眼神。
我陪花姐走路,我也没看到河辉偷偷塞在我包里的一把短木梳子·······
像走了大半个世纪似的,终于到了学校,我们三个的脸都冻的通红,早晨的阳光努力穿越厚厚的晨雾,来到了小城。
我想与河辉一起说说笑,花姐听了就不那么难过了。
“花姐花姐~你快看河叔叔的脸”
“啧啧啧,还说我,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的呀!”
我和花姐不约而同看向河辉的“猴屁股”脸,花姐“噗嗤”笑了,我也张开大嘴哈哈大笑,河辉看到我们都笑了,他也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改明个,我们去买口罩吧!”
“好...”
河辉比我们年级大,自然也不在一层楼,我牵着花姐的手,一起进了教室。花姐和我坐的不远,一抬手的距离。早读课马上就要上了,教室里已经传来零零碎碎的背书声。花姐拿出来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但还是开始念着那古人写的朗朗上口的短诗。我被冻坏了,今天早晨走的太急,妈妈也忘了给我戴帽子、戴手套,我只得先僵在凳子上,凭着教室大家伙儿的体温,略微缓缓。眼看着预备铃声就要打了,我松动了身体,打开了书包,却见书包侧边的小袋儿里怎么有个我没见过的短木梳子。我眼疾手快递给了花姐,花姐惊呆了,但还是很开心的快速梳好了自己的头发,把短木梳子递给了我,她迷人的眼睛又重新焕发光彩了,眼睛一弯,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于是我把手放在嘴上,摆出“嘘”的姿势,花姐弯着笑眼,摆出“OK”的姿势。
一个普通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但对花姐来说,这样的日子她得熬着过。
她不懂为什么冬天一来,她妈妈的脾气就会比往常更暴烈。经常天还没亮,在爷爷刚起床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听到花妈的叫骂声,那似乎不是说花姐的,更像是在对着电话那头,还用着山东方言说钱多钱少的事。天一亮,我起床了,花姐估计也起了,我在院子里里外外洗漱时,听到花妈的叫骂声更清楚了,她有时候在院子里骂,有时候在屋里骂,这会儿我知道,她骂的是花姐,说花姐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说她“光张着一张嘴,不知道要剥削老妈到几时...”,说她“天生克家的命...”。我刷着牙听着这些话极不舒服,就端着漱口杯回到里屋,听到妈妈奶奶说“孩子才多大啊,能给她干多少活,也没少见花儿闲着啊,天天早上骂,也不怕邻里间听到。”
“妈,为什么花妈老是骂花姐啊?”
“少问两句吧,也不看看表几点咯?麻溜的洗。”妈妈回答。她一说完就端着一碗早上刚煮好的南瓜土豆豆角汤出了门,我听见花妈欢迎妈妈推辞要给妈妈拿吃的声音,之后没过几秒钟妈妈就拿着空碗回来了。
花姐那院,静了。
似乎在一胡同的人们看来,听着花妈发脾气吵,那是已经是见惯不惯的常事,人们也知道冬天花妈的脾气会更大,人人都不敢惹,人们只会在背后议论花妈和花姐,议论花姐山东的姥姥和舅嫂,议论花姐的命,还有花妈的兜里的钱。
花妈的骂声、胡同里潜伏的流言,一字一句,从小就全被花姐收进了耳朵里。
花姐没有爸爸。
有一次我无心问到了花姐。
“花姐,你爸爸在哪儿啊”
“我妈说,爸……爸...坐牢了”
“啊!”我发出惊讶的声音。
“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想他吗?”
“我都不记得我见过他,他长什么样,我也不清楚”。
“那你其他的家人呢?”
“我妈不说,只说我有个姥姥,在老家被舅嫂照顾着...”
这时候我想到,妈妈好像以前说过我不要乱问花姐的私事的。我止住了嘴,打了个岔,就过去了。
我是不愿见到花妈的,我也不喜欢去花姐家,我更喜欢花姐来我家玩儿,当然,花姐也喜欢来我家待着。但妈妈有时候让我去给花妈送什么东西,我就不得不完成这差事,来到花姐家,东西送了,花妈夸我两句,又还送给我点儿什么,我总是走之前放下花妈给的东西,一溜烟跑回了家。
印象中,花姐家特别挤,但摆的都是平常家里用不上的东西,用得上的东西却没几件。家里明明有两间房,一间娘俩住,另一间却没见他们家开过,还紧拉着窗帘,一副“闲人莫入”的样子。我总是好奇的想去看看,但都被花妈打岔叫去干个什么活儿。有一次我注意到客厅墙壁上有两张照片,我就凑近了去看,一张是花姐襁褓时的样子,另一张...是...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看起来身材高大,年轻英俊,站在一个什么什么厂的大门面前,具体是什么厂我也不认识字,只记得照片上的男人两手背后,英气逼人。
花姐走过来偷偷告诉我:“我妈说这就是我爸爸”。
“哦~花姐,那你们家那屋放的是啥东西啊?”
“听我妈说是原来厂房的一些机器,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唔~厂房
河辉是极厌恶花妈的,他见了花妈从来不叫,把花妈当作空气似的待着。在我看来,花妈也讨厌河辉,但我不知这讨厌从何而来,严重的是她从不让河辉进她家门,也不喜欢花姐和河辉一起玩儿,即便有我,我们三个一起,被她看到,她都会当场把花姐拉走的。河辉爸爸的“桑塔纳”早晨送河辉去学校时,也总是招呼我们,以前还坐过几次,但不知怎的,被花妈知道了之后,就被严令禁止了,于是连带我也坐不了嗖嗖的“桑塔纳”了。
我也不喜花妈,但我喜极了河姨,她见人总是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街坊邻居都喜欢她,除了花妈,没有哪一家不说河姨人又好,家又富贵的,是天生的有福之人。事实上,花妈与河姨也时不时在胡同口碰到,但两人犹如陌生人一般,自顾自的走着。我也注意到,每当这个时候,河姨的脸上就露出了电视里坏女人的邪恶脸。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河姨喜欢我去她那儿,经常给我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有和我聊不完的天儿。
在小城,冬天的太阳像人一样,懒洋洋的。它起的晚,我也起的晚。
但即便太阳公公迟到了,花妈扯破天的骂声不会迟到。花姐的泪,也不会迟到。
于是,在数九寒天的清晨,你来到小府的一胡同,时常会看到一个穿着棉袄的女孩,在三号院儿的门前,她背着重重的书包,蹲在墙角,低着头。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能看到她蹲的那片地儿上冻满了冰晶...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