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一兵|原载《人文杂志》 2004年第5期P14-22+1页
前 言
他者(other)理论是拉康思想的核心逻辑构件之一。这也是拉康哲学中最难解的部分。早在20世纪30年代,拉康就开始使用他者一词。起先,他并没有区分小他者和大他者。 早期的拉康开始只是在镜像的意义上使用他者,这个他者非常接近他人(Autrui)的概念。只不过,这里的他人却是作为反射性的镜像介体在场的。在他50年代转向语言学之后,拉康逐步开始区分出大、小写的他者(Autre/Other与autre/other,并分别以A和a表示)。小他者专指镜像阶段中作为自认同对象的非我介体,而大写的他者则表征象征性语言中的能指链。将他者实指性地一分为二,这恐怕是拉康的原创。
我发现,大写的他者在全部拉康哲学中起到了支撑性的作用。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将重点分析这个大写的他者。不过,再进入在他者的理论讨论之前,我们必须首先来看一下拉康对精神分析学主体分裂的讨论。因为,这是他大写他者理论的一个重要逻辑入口。
主体在本体论上的疯狂本质
拉康对精神分析学的基础有一个重要的评点,即主体分裂。在他看来,弗洛伊德的贡献正在于拒斥了主体的总体性和同一性。由于无意识现象的揭示,不仅在个人主体,而且在集体主体中都“引进了分裂”,“精神分析学将二者都送回到了它们的幻景的位置上去”了。 这个意思是说,将个人主体和集体主体视一个自足的同一性连续统实体是一种幻觉。这二者都是自我(精神)分裂的。再通俗一些说,这种主体的精神分裂即是发疯。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拉康的哲学思想恰恰缘起于他对“疯子”的研究。这与福科的思考对象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是他的那篇以患偏执狂精神病的女病人为对象的博士论文。面对传统精神病学研究中的疯狂,拉康从一开始就反对“器脏-动力主义”的实证主义理路,因为这种研究只会阉割疯狂的真实意义。拉康要找出发疯的哲学存在论意义。拉康认为,疯狂这个现象“正是以其意义而关系到人的存在本身”。这也就是说,他想使自己的研究超出精神病学的平台,找出这个病案所包含的“更重大的意义”,即从“疯子所独有的认识”中呈现出对人格结构的新的看法来。拉康最初的结论,显然令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疯狂是思想的一种现象”。 难怪参加博士论文答辩老师会用“坚决的手势”打断他的发言,并指责他在“亵渎这个庄严的时刻”。
从思想背景上,拉康承认克莱朗布尔在研究“意识生成”是所提出的“思想自动机制”对他有重要影响。思想自动,即在意识主体控制之外的仿佛是别人的思维惯性机制。这个思想自动,显然与布勒东的“自动写作”在基本逻辑上是异质的。在对埃梅的“自我惩罚的偏执狂”的分析中,拉康发现,“疯子以为自己是自己以外的一个什么人”, 即另一个(other)人。比如她总以为自己应该是一个“穿金戴玉的人”,她应该是一个上流社会中的名人。这是一个她之外的他人,这个他人可以有具体的模像,也可以是一种非具象的泛认,泛认即是哲学意义上的他者。然而,一旦这种理想不能在现实中实现,她就会以疯狂的方式残害误认中的自己和她认为作为障碍的他人。
拉康甚至夸张地说,如果将这种疯狂的极端复原到一个正常人身上,即是说,一个人所谓的个性就是“他的理想”。这又是一种很深的哲学分析。对于一个个人主体的生存来说,他不去思考的事情是总相信自己会是一个什么。可是,个人主体并没有发觉,他自己意识中的理想生存只不过是这个“存在的倒错以及潜在的形象”。拉康说,这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双重误认”:
一是作为他的理想潜在出现的意象牵引,由于这个潜在的形象是在外部建立的,所以这是异己性一个预期误认。后来他直接将这种预期误认表征为本体意义上的先行性暴力占位。二是由这种理想化导引建构的生存主体已经不是存在本身,而只是存在的倒错。
所以,当人在将这种非我的伪存在自指为是自己的时候,这已经是误认的平方。在这个意义上,则发生了另一种主体存在论上的大写的疯狂。在拉康看来,这种疯狂的本质“显示出了人类认识的一种组成结构,即思想的象征机制在视觉感觉中找到的支撑”。所以,拉康的疯狂“既包括疯人院围墙内的疯狂,也包括了震耳欲聋的世上的嚣啸的疯狂”。
拉康说,这种“疯狂的普遍格式”是黑格尔哲学中的一个要义。 以我的理解,这一是指个人主体(“激情”)对绝对观念的他者性分有,二是主奴辩证法中的反指关系。在这里,拉康举的例子竟然是那个著名的“马背上的绝对精神”。他说黑格尔在1800年在窗前“等待着Weltseele,世界的灵魂的到来。他在拿破伦的身上认出了这个世界的灵魂,目的是要向他揭示他有幸体现的是什么,虽然那人看来完全不知情”。 拿破伦自以为是他自己,可他却是绝对观念的肉身。这也是黑格尔很得意的那个在个人主体之外起真正支配作用的理性的“狡计”,或者笛卡尔那个“蒙着面前进”的隐性影响力。拉康将来会指认这是大写他者的狡计。
黑格尔是站在绝对观念(正面被肯定的大写他者,以前被叫做“上帝”)的立场上,讥讽个人主体的无意识自负,“他不知道自己不是自己”,所以,这将是一种无意识的主体分裂和疯狂。请一定注意,拉康的思考正好与黑格尔相反:在黑格尔神正论的阴影下,作为个人主体的“激情”不过是绝对观念假手人的存在实现自身目标的工具;而拉康则将这种理念分有论彻底颠倒了,他将这种决定论情境中的个人主体的生存视为个人受他性力量控制和奴役的“木偶戏”,视为“我们时代的社会悲剧”。显然,拉康是站在个人主体存在的立场的。可是,拉康的认知却与黑格尔相近:在这种情景中,人以为是他自己,可他却是被另一个力量所控制的“非我”。为此,他引用莫里哀《恨世者》中的主人公阿尔西斯特的一句台词:“在四散的大地上,体面的人何有自由?”你以为自己有自由,你以为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可是你都不是。你不过是他者的奴隶。从本体论上说,疯狂的本质即是“人自以为是人”! 如果你自以为是,你就是一个在存在本体论上无知的疯子。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下拉康那个关于疯子的定义:“疯子以为自己是自己以外的一个什么人!”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意义上的无意识的疯子。我们以为自己是一个名人,我们以为自己是一个著名学者,我们以为自己是一个高官,可是我们都是拉康意义上的疯子!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我不是我。所以拉康说:
疯狂决不是人的机体的脆弱性的一个偶然事实,它是开裂在他的本质中的一个缺陷的永久的潜在性。
疯狂决不是对自由的“一个污辱”,它是自由最忠实的同伴,它像影子一样追随着自由的运动。
没有疯狂我们不仅不能理解人;并且,如果人身上没有将疯狂作为自由的限界而带着,人就不成其为人。
现在我们再来看拉康那段特有名的话:“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国王的话他就是个疯子,那么一个国王认为自己是国王的话,他同样也是个疯子。” 这句话乍听起来有些费解。一个不是国王的人说自己是国王,人们会认为他疯了,可是为什么真的国王认为自己是国王,拉康也要说他是疯子呢?因为在拉康的逻辑中,主体是一个无,但“主体总得来说是相信自己是什么”。他不能理解,自己的那个“什么”,不过是他者的映像。这就好像有人问你,“你是谁?”你最通常的回答会是“我是李四”,“我是一个医生”,“我是一个教授”。可是我们已经知道,李四是他人为我命名的,是被人喊出来的。而所谓医生和教授则是一种被承认的社会角色,我们无非是总在力图“扮演出自己的角色”,久而久之,我们就将这个角色误认为我。用萨特的话说,叫“我按我所不是的方式是他”。拉康说,这就像我们常常会想,我是一个人。这同样是一种误认。“这个断言的全部意义在于说‘我相像于那一个,我将他认作人,因此我有理由将自己认作为人’。所有这些说法归根到底只有在‘我是他者(other)’这个事实上才能理解”。 拉康的这一段话特像早他100年的那个施蒂纳,他也说,你以为自己是一个类人,即大写的人,而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唯一者。我们心知肚明,这是一场他者导演的“木偶戏”。所以,国王与疯子的那个格言,从拉康的证伪逻辑来看,它无比深刻。
巴塔耶说:“王的光辉并不是孤立地放射的。民众的承认——没有这种承认君王什么也不是——暗含着对最伟大的人、对那些可能为了自身利益而追求他人承认的人的承认。”在他人承认他是王之前,没有人是王。 这与拉康的语境是完全同构的。这里的结论更是要命,即拉康所喜爱的帕斯卡的那句格言:“人们不能不疯狂,不疯狂只是疯狂的别一种形式。” 这是一种本体论上的无法摆脱的“不可测知的”宿命,在这个命运式的误认中,人掉进了自欺的陷阱之中,他在争取自由和解放,可这都只是疯狂的幻想。
从主体际到大写的他者
以拉康自己的说明,他的他者理论是来源于弗洛伊德。我已经说明过,拉康他者理论的最重要的理论基础还是柯夫式的黑格尔。他说,“主体是通过对别人的言说来承担起他的历史,这就是新的方法的基本思想。弗洛伊德将这个新方法命名为精神分析法。” 这似乎是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即是他者理论的内里逻辑。这有一定的道理,但当然也有牵强附会的因素。对此,我们需要一些更进一步的分析。
拉康认为,他者的理论涉及到“我们存在的核心”问题,即对我们自己存在的反思。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关于疯狂的讨论中已经交待了。在弗洛伊德之前,“有许多人都已经用那个‘认识你自己’的无用格言这样做了,弗洛伊德要求我们重新检查的是通向这个核心的途径”。他让我们关注的,不是那个可以“成为认识对象的东西”,而是他所说的“造成我的存在的那个东西”。拉康的意思是说,“你自己”不是二元认知构架中的对象,我们要分析的恰恰是那个造成我们自己存在的那另一个外在于你的东西。弗洛伊德不引导我们去关注那个传统心理学和哲学研究的“我的规规矩矩的个性”,而是让我们留心“我的任性使气,我的怪癖,我的恐惧以及我的迷恋”,因为这些作为非意知对象的现象才会透露出真相,这个真相就是我恰恰是一个并不是我的大写的他者(Autre/Other)很阴险地构成的。 因此拉康说,“自我是在由无意识决定的新的主体布局中根据他者而构成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来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做点探究。在精神分析中,精神病患者总是通过向分析者的言说来疏通自己已经梗阻的历史性心路,而分析者则要通过言说找到病人心中的那个不是他意识层面的伤痛融点和阴影。“对别人的言说”,在弗洛伊德这里是面对不说话的分析者(聆听者)。并且,这里的要义恰好是分析者必须不在。所以面对患者,我们隐去自己;我们不让他得到他在对话者脸上寻找的那种兴趣、同情和反应;我们避免显示任何个人的好恶。我们不作任何表露;我们将自己非个性化;我们的目的是使对方面对一个理想的沉静。
我们的消隐,是让病人在无人的情境下,让被意识压抑的无意识来言说,我们是在等待一个不是病人自己却又在时时迫害着他的另一个非主体形象的出现。病人像是自言自语,但他始终在对着一个不是分析者的“他”倾诉、告白、讨好和求饶。这个我们看不见的“他”就是拉康所说的大写的他者。拉康说,对病人来说,“即使他是‘独白’,他也是对着那个大写的他者讲的。这个他者的理论我们已经加强了。过去我们只使用主体间性(intersubject)这个术语,这个他者有助于重新启用这个术语”。 他者的逻辑前身是主体间性。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指认。
弗洛伊德的发现在人身上揭示出其裂缝的彻底的他主性,这个他主性无法再掩盖起来,除非你竭尽欺诈之力。
我维系于他者比维系于自我更甚,因为在我承认的我的本性的深处是他在策动我,那么谁是这个他者呢?
按拉康的说法,这个他者的前身是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é),即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个海德格尔之后的消解性共在。可是,拉康这里的意思却完全变了,海德格尔式的常人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无责任的空位,拉康将它再一次突现为大写的他者,并直接用A来表示。拉康明确地说,“这个他者就是大写的他者,甚至我的谎言也提出这个他者以作为它在其中存在的真理的保证。” 很清楚,这是一种相互指认的存在关系。拉康说,“一个‘我’对于相互主体的共同尺度的参照,或者可以说就被当作是他者的他者,即他们相互是他者”。 一个人只能在他人身上认出自己,在此,他者是个象征性语言介体,个人只是通过这个介体才成为人。或者换一句话说,“人在看自己的时候也是以他者的眼睛来看自己,因为如果没有作为他者的形象,他不能看到自己”。
1、 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人。
2、 人们互相认出是人。
3、我断言自己是个人,因为怕人家证明我不是人。
这种认出即是主体间性的言说。“我在言说中寻找的是别人的回答。使我成为主体的,是我的问题。为了使我为他人所认可,我是着眼于将至者而讲出已逝者。为了得到他,我用一个名字来叫他,为了回答我,他必须接受或拒绝这个名字。” 接受或拒绝即是回应,这是列维纳斯的他者观。
还应该说明的,是我们前面已经计论过的镜像阶段中的那个小写的他者(拉康用a来表示)。在那里,拉康区分出一个非语言的小他者,即做了本是“空无”的自我的主人。在此,他与列维纳斯不同,后者的他者理论中有他人,也有作为面貌和语言的他者,可是列维纳斯并没有区分大写他者和小写他者。这种小他者开始是镜像中那个无语的影像,以后是母亲父亲和其他亲人的面容(列维纳斯的“表情”),还有一同玩耍的小伙伴的行为和游戏。伪自我正是在这种种非语言性的另一个(other)对象性关系中被现实地建构和肯定的。这里的非语言即是小写性。并且已经暗合将来他的那个没有被象征化的残渣的对象a。小写他者总是与感性的他人面容为伍的。可是,我们切不可将拉康的他者简单地比做他人。小他者固然以形象为介体,但它并不是另一个或者其他的人,在拉康那里,他者是存在之缺失!在那里,小他者是那个“它”的缺失,而在此处,大写他者(象征性语言)将是物与人的缺失和死亡。我认为,拉康在这里再一次确认了魔鬼大他者。说拉康的大他者是魔鬼大他者或恶的大他者,是因为在这里,大写的他者对我的关系是一种存在论上的强暴关系,一种杀戮关系。
拉康认为,所谓的主体是被言说中的他性(otherness)建构起来的。主体性何为?“在它所在的地方主体除了构成一个绝对的他者的主体性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这个绝对的他者即是大写的他者。
大写的他者于是就是那个由讲话的我和听话的他者组成的地方。一个所说的已经就是回答了,而另一个决定听一下那一个是否讲过话了。反过来,这个地方延伸到主体中所有由言说的法则统治的领域,也就是说远远超过了从自我那儿得到指令的话语的范围”。
一切由象征性的语言统治的地方,莫非大写的他者之王土。一切人的存在都印的A的标记。人类主体、个体性的“我”,其实是被大他者蹂躏的伪主体。
波微曾经直率地说,拉康的大写他者是“一个易变的和有时混乱的观点”。 我倒不这样看。拉康大写的他者就是在个人之间通过语言和活的言说建立起来的不是我们的另一个我。我们已经非常熟悉这个“另一个”。初看起来,A的存在形态很像黑格尔所说的那个背后的理性之狡计和斯密在市场中的看不见的手,可不同的是,它不是我之外的别物,而是被误认为我自己的那个投影。A是强加给我的非我,可是,我并不知道它是一种强制性的暴力,我就认为这是应该中的我。“他者作为绝对,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自己可以取消主体的他者,其方式是与主体可由此对他的行动一样,也就是说化成对象来欺骗他。”
由此,主体最终只有承认,他的存在只是想象的产物,这个产物使他什么都无法肯定。因为在他为他者(pour un autre)重建的工作中,他重新找到了让他把重建当作他者(comme une autre)来做的根本性异化,这异化注定是要由他者(par un autre)来夺走他的重建的。
瞧,这真是魔鬼大他者吧。我们对A的认同,一定是自己的死亡。
拉康认为,大写的他者,只是由语言和言说话语构成的象征性的他者。在我们与A的认同关系中,明明它是一种外部的东西,却被认定成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做与不做,说与不说都是由这个A控制的。意识到的被认同为主体,意识不到的由是成为自己更隐秘的无意识。于是,无意识不是什么生发于本我的原欲,而是大写他者的隐性力量。波微有一段表述十分精辟:“无意识是大写他者执行其最隐秘使命的所在,就像一种侵占性力量或间谍组织”。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拉康那句“无意识是他者的话语”一语才能被理解。无意识不过是他者明目张胆强暴后的隐性牵挂。
在拉康这里,大写的他者是支配一切的神灵,他推动着存在中有意识和无意识的一切。
无意识是大写的他者的话语
也是在此处,拉康发现了一个与弗洛伊德完全不同的事情(固然他还假惺惺地说这是弗洛伊德的“发现”),即无意识是大写的他者的话语。 请一定注意,这句话是极其难解的,因为这里的无意识的语境以经被从弗洛伊德的意义上被根本重写了。
我们知道,在弗洛伊德那里,无意识是被压抑的原欲,与人的自觉意识层面相对构成人的心理结构的两面。可拉康认为,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如果与人的本能相关,就是陷入了生物学的泥潭,这恰恰是他晚年(1923年提出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所谓“第二个人格系统”以后)思想发展进入的误区。相比之下,拉康更倾向于弗洛伊德早期将无意识与象征性联结起来的理路。拉康很武断地说,“弗洛伊德对我们反复说他的那个无意识与至今为止这个词所指的内容都毫无关系”,因为,弗洛伊德从一开始就将无意识规定“带到了象征法则的这个决定作用的中心去”了。 显然,拉康硬要将无意识与象征性语言链接起来,在这里,无意识将不再是与本能、原欲和本真的本我相关,而成为语言大写他者的无形排泄物。
以拉康的理解,无意识不是弗洛伊德讲的是被压抑下去的本我原欲,它不是人类欲望之无言的、不可停歇和不可安抚的东西,“无意识不是初始的,也不是本能的,它所知道的基本的东西只是能指的基本单位”。 这也就是说,无意识正是与弗洛伊德所说的相反的东西。从这里可以最清楚地看到拉康那个“回到弗洛伊德”口号的颠覆性真意。“无意识就是具体言谈中跨越个人的那个部分。主体自己并不拥有这个能力来重建其有意识言谈的连续性”。 无意识是具体言谈中跨越个人的那个部分,这是说,在言说中发生着个人主体不做主,有一种力量不知不觉支配着主体的东西,此时主体“不是在说话而是被说”! 这是后来后结构主义非常著名的一句名言。
最关键的是,无意识不是个人主体自己的无序混沌的要求和欲望,而是他者性的。或者换一句话,“遵照弗洛伊德,我们说他者就是他所发现的称之为无意识的回忆的场所”。 这显然不是弗洛伊德的意思,真是强加于人。拉康这里,主体的存在(不等于本真的活我,因为在镜像阶段是,我没有出世就死在自己的倒影中了)成为他者的影子,这是无上之无,可是主体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内部是空无的,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做主了,他的言说实为他者的言说,于是,无意识不是压抑了的原欲本能,而是来自于他者的隐性强暴。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拉康才说,主体的无意识即是他者的话语 。不争的事实是,拉康的无意识已经不再是弗洛伊德那种原欲式的本体论基始,而成了个人主体异化于他者奴役的不做主的呻吟。
所以,在这种否定的语境中,拉康才会说,“无意识是我的历史中留着空白或填了谎言的一章:它是被查禁的一章” 。显然,这实际上也是弗洛伊德的文明与本我的关系一种重要延伸和改写。所以,这句话还可以倒过来说:“精神总是在他处”! 或者说,主体总是他在。“我”从来不是我,开始是镜像之我,然后是能指的一个座架,“我”总是另一个存在。“我”总是那个无脸他者的无意识的奴隶,“我”不得不对他说,“我”不得不向他展示我的存在,“在我的发现中必须有某个外在的东西,这样我才会在发现中得到乐趣,而且这样地维持下去才能获成果”。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拉康说,无意识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人类主体性的一种深深的反讽。
无意识的至高权力的另一面是它的“反讽”,由这个反讽无意识的整个秩序在瞬间消失了。在这个反讽里,无意识的创造性活动暴露了其绝对的无由性。无意识对现实的主宰表现在无意义的挑战上,在自由心智的恶意的风雅中幽默象征了一种尚未作最后决断的真理。
与此相关,拉康还有一个观点也直接反对弗洛伊德,即在象征域中,无意识是像语言一样被组织起来的。因为我们知道,在弗洛伊德看来,无意识现象的发现之处,恰好是有意识的“语言在何处停步”?无意识正好是语言意识的否定面,它是不可直接由语言直接触及的前意识的原欲式的内驱力量。而拉康的观点又是颠倒的。他说,“精神分析在无意识中发现的是在言说之外的语言的整个结构”。为什么?按照上述拉康的诠释,无意识即大写他者话语,那个大写他者就是能指的象征系统,所以,能指的结构其实是无意识现象及其重复过程的基础。
拉康说:“为了能看懂无意识重复的历时性变化,解释必须在组织起来的能指的共时性结构中引入某种能使破译突然可能的东西,——确切地说就是那个使他者在隐匿编码中能起作用的东西,这是指的在其中表显为缺少的成份的他者”。所以,对于主体来说,无意识的背后存在着一种意义流,“这个意义流的奥秘在于主体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来假装是它的组织者”。在这里,他还专门提醒那些原来只是从本能域寻找无意识的“知情人”格外注意这一点。拉康故意坏坏地说,这正是弗洛伊德的意思。
为此,他曾经在宏大的社会历史尺度上以历史的编纂学为例。他区分了“真正的历史研究和所谓的历史规律”,他显然不屑于历史决定论,并且反对那些历史发展的先知者:“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哲学家来散布符合当时流行价值的所谓历史规律”。当然,他也说,这并不是说汤因比、孔德和马克思那些在历史观中的里程碑都要被推倒,他恰恰是要说明这些里程碑的意义,即“理想的功能”。这实际上是历史尺度上的一种先行性预期,一旦有了这种或那种规律,历史就被按照一种样式被建构起来,这种总体性的历史“一旦写成,人们在内心和在外界就演出了这历史”。
这就像黑格尔所说的“理性之狡计”,它在历史的背后,使人们不知不觉地走向一个共同的方向,一种非向心的合力,一种反目的的合目的论,那个理性就是大写的他者,人们在历史中的无意识正是他者的运作,大写他者让人去做去说,但又不让他们知道。拉康在理解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实际上存在着一定的误认。因为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里,历史发展中的他性只是一种暂时性的现象,这种恶的他性或他律性终将被历史地扬弃的。而这一点对于拉康而言则是不可能的。于是,人们的无意识正是大他者的内驱和话语,所以,无意识还是被他者隐秘地组织起来的。在这种历史中,真相是“被禁查的一章”,真相空缺的地方是谎言,所以真理总是在它处。
主体远远超出个人“主观”地感受到的东西,他能一直达到真理,他也会从你刚闭上的嘴里出来。是的,他的历史的真理并不全在他的脚本上,可是他的地位标明在上,就在他因为只知道自己的回答而感到痛苦的打击上,也在因混乱而使他不安宁的篇章上。
主体不等于个人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更多地是他根本不能发觉和直指的东西。他存在的本质的他的历史之真理都在它处。如果换到布伯的逻辑上,拉康恰恰是说,“我与它”是必然的,而“我-你”关系则是幻觉。这个它处就是对他者理想化的误认。“主体的无意识即是他者的话语”。 “遵照弗洛伊德,我们说他者就是他所发现的称之为无意识的回忆的场所”。 他也说,“我们教会主体当作他的无意识来认识的正是他的历史”。人们对自己的历史的无知,正因为这种历史是“按照某种秩序被查禁的”。
主体间辩证法:
人与小、大他者的游戏
如果说,拉康会让弗洛伊德的病人与分析者的主体际性成为他的他者理论的缘起,可我们会发觉拉康的这种他者说的具体内容,更多地来源于黑格尔。我们已经说过,这个黑格尔是经过考杰夫和伊波利特重新油炸过的主奴辩证法的黑格尔。“这个黑格尔是高超的关于一种他性(otherness)的资源丰富的诗人,这种他性萦绕着意识,并且在公共的领域发现了有其无尽的回音和相似物”。前面我们已经讨论过,黑格尔的他性即是一种对象性的主体相互认同。
拉康认为,主体的历史就是在一系列“理想认同”中实现的,可是,这些认同并不是弗洛伊德那种肯定性的自我主体建构和持存,而多为对他者意向的误认。如前所述,最早的误认就是镜像中的理想我。这里的我之诞生即是作为小写他者投射的“我”之假相的误认。“意向在人身上出现的第一个效果是一个主体异化的效果。这是基本的一点。主体是认同在他者身上并一开始就是在他者身上证明自己。”在这个起点上,基本是异化的原初自我就与基本上是自杀性的原始牺牲联结起来了:这就是说是疯狂的基本结构。这样在自我与存在之间的这个原初的不谐和就将成为基调,这个基调将穿过心理历史的各个阶段而回响在整个的声音阶中。
在象征域中,不居的能指链成为真正的王者,它以大写他者的身份居住在主体的存在位置中。我们也已经知道,这个大写的他者并不直接是一个实体性的他人,而总是以他人的言说中的认同关系出现的那个被从外部投射的“我”。这样,就会有一个主体与小他者和大他者的关系。拉康将这种关系称之为主体间辩证法。拉康把他的这种主体间性的辩证法视为弗洛伊德自我主体的真正内在结构。并且,这是复杂而存在着无意识生死斗争的辩证法。
1955年,拉康第一次谈到这种主体与他者的辩证法。 他是从分析者与病人两个人构成的分析情景开始的。他从两个主体的关系里看到了两个人与他们的两个对象,即每一个主体“各自拥有两个对象的主体。一个是自我,另一个是他者。后者以小写的a来表示”。 依拉康前面的约定,前者应该是a’。然后还有大写的他者,即A。这样,就会有各自两个主体、两个自我和两个他者。但是他又说,这六项可以看成四项,即两个从S到A的对子。“因为在a和a’之间起作用的排斥关系使在主体的冲突中有这样标记的两对缩成一对”。所以,拉康说,这是一种“四人戏”。按我的理解,拉康说“四人戏”是不对的,其实是两个人与他们各自的双他者(大小他者)。所以,拉康还有一个比喻是准确的,即四重奏。一个主体的几种面相,这面相还是被认同为“我”。我们已经知道,在精神分析中,分析者总是要将自己隐匿起来,为的是被分析者(病人)的言说能引出那个“迫害”他的他者来。所以拉康说,在此情境中,分析者“是一个大写的A的他者时以他的沉默来装死,像中国人所说的尸位,或者是在他是一个小写的a的他者时,他放弃他自己的抗拒。在这两种情况下,在象征及想象的各自作用下,他都使死亡现显”。 这里的死即是明明在场却做不在场状的无。
后来,拉康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逻辑图式,他自己也将其之为“主体与他者关系的科学表达式”。 这图式也叫L图式(schéma L)。
(Es)S————————— a’utre
(moi)a’————————— Autre
(图式L)
这个L图式还有一个简化版:
S——————————a
a’——————————A
(简化的L图式)
拉康自己是这样来说明这个L图式的。这个模式表示,主体S的情况取决于在大他者(能指链)A那里发生的事情,那儿发生的事“都是连贯成一篇话语(无意识是大他者的话语)”。主体不是实体性的自己,不过是大他者(能指链)中的一个担了虚名的空无。主体会自以为是,然而它不过是在那个空位上来自在他者的被结构化了的无意识话语。经过上面的分析,关于这一点,我们至少已经能够知道拉康的意思了。
拉康对这个图式进一步的解释是:对于主体来说,“S,他的不可言喻的愚蠢的存在;a,他的对象;aˊ,他的自我,即在他的对象中被映射的形式;以及A,即可以设置(poser/be presened)他存在问题的地方”。 S,即主体(subject),非反思前,可以是指笛卡尔的我思主体,胡塞尔的意识主体,海德格尔的此在,但在拉康这里主体却是一个“被询问者(l’interroge)”,一个伪主体,因为“存在的疑问(question)包围着主体,支撑着主体,侵入了主体,甚至将主体撕裂粉碎”。 并且,“主体是作为死亡进入这个游戏的,但他是活着进行游戏的”。 以后S的出现将始终被表示伪、假、自欺的斜线划去后被写出,这像是犯人面前被宣判后胸前挂着的牌子。所以,S被叫作人的“不可言喻的愚蠢的存在”。在S前面实际上还有一个用括号括起来的那个“Es”,即那个从来没有在场过的“本我”(弗洛伊德在“Wo Es war, soll Ich werden”使用的那个它)。拉康这里即是不可能真正在场的本真之我。
a,即小写的他者是主体的对象,这里的对象就像中国人称自己没有结婚的爱人为对象一样,它开始是“Es”(那时“Es”还是一个无)第一次看到自己镜像,然后是身边众人的面容之镜,也就形成了作为对象性(小他者)反射结果的a’(moi自我),“小写的a和它的影子,自我”。 这就是伪自我的本质。从a→a’之间的线,即“想象关系(relation imaginaire)”,实际上是一种“自恋幻象的面纱”,这条线像是粘性很大的蜘蛛网,它可以“诱惑和抓获”任何映射到这上面的东西。 拉康的意思是说,弗洛伊德的自恋实际上是一种镜像式的幻象,我们爱上的那个被确定为自我(moi)东西,只不过是小他者的影像,自恋关系的本质是通过镜像形象联结起来的那个“破碎肢体的想象成份”,自恋是异化的他恋,不过我们无意识罢了。伪自我在一个“想象的三角”中诞生了,即从不在场的“Es”→a→a’,再回到那个用括号括起来的“Es”(=无)的三角形。
最后,是那个A,作为语言能指链的大写的他者。图式中的A→S,拉康标注了“无意识”,这个无意识就是大他者的话语,或者叫做“不为人所知地左右了主体的选择的那个语句” 。显然,A才是真正设定主体存在的造物主。可是,A并不直接呈现在主体面前,主体在言说中,总是在向着A说话,即那些我们并不知道的大他者言说。可是,这言说正好被“语言之墙(the wall of language)”打断了。
在拉康这里,主体最终只有在“能指的游戏中以死亡的方式进入体系之中,然而随着能指的游戏它被指认,它就成为了真正的主体”。 这种能指的游戏并非是静止的,这是一种大写他者的历史谱系支撑的。由于能指已经是存在的死亡,所以存在只是以疑问的形式在场的,故尔拉康才要强调,从来没有什么主体在世界上的位置这种实在性的问题,只存在“主体存在的疑问”,这个疑问的答案即是主体存在之无。所以说:“存在的疑问包围了主体,支撑了主体,侵入了主体,甚至将主体撕裂粉碎。”这样,主体作为死亡进入游戏,但他又是“活着进行游戏的”,主体是一个活着的死亡,即背上了斜线的S。同时,“从这个主体的存在的疑问开始,可发展到它在世界内部与客体的关系,以及世界的存在的疑问,因为在其辖域之外这个存在也能成为疑问”。
1980年,拉康临死前说,我离去的时刻到来,那我将成为大写的他者。可遗憾的是,能知道拉康话语的人真是不多,他要想成为别人活着的隐性支配力量,还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