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三年前,父亲病危。要开学了,我向父亲道别,我哭着说:“爸,我回校了,你要好好休息。”他背着我,没有说出一个字。开学后十天,就接到了噩耗。我们都已经准备好这一天的来临,但是,心还是像被挖了一个大坑。我赶回家,抱着妈妈哭。然后我亲眼看着两个仵作,用粗大的麻绳,绑着父亲的遗体,并把他抬进棺材。
那一刻,我那破碎的心,仿佛被揉成绳子,打了一个坚硬的结。我固执的认为,我没有好好的送他一程,在他生命的最后,没有给他很好的陪伴。
高考的志愿,我全部填医学系。还是发挥失常,虽然是重点大学,却被调剂去了护理系。每学一个新的操作或是护理,我都会想如果当时能这样护理父亲,他会不会就好过一点。例如如果给他留条胃管,他会不会不用饿着离去。如果给他做口腔护理,他会不会比较舒适。每一个这样的想法,都像打结的心被拉紧了一下,不断滴血。
最近的一次情绪崩溃,是几个月前老年专科护士培训里的一节内容:舒缓护理。香港的老师介绍一些临终关怀的正面例子,很多患者最后体面的有尊严的离去。我脑海里全是父亲的背影,被麻绳绑着的遗体,眼泪流了一个上午,所有的理论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原来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2
重症监护室是一个密闭的空间,这里是与死神拉锯的场所。被送进来的患者,医生会用上目前最先进的技术,最好的药物,包括留置各种管道:胃管、尿管、气管插管、深静脉置管...医生的天职得到最大的发挥:挽救生命。
一个87岁的肺癌晚期患者,在普通病房心跳呼吸骤停,抢救过来后送至重症监护室。仍然需要各种管道维护,家属也很积极。在与死神的较量中,它一度占据上风,原发疾病和高龄,都在为死神呐喊助威。家属疲倦了,在充分了解病情后,签了放弃抢救书。而然老伯伯在维持下,平稳了几天。有一天,探病时间,家属忍不住问医生:“能不能拔掉管,让他快一点。”医生说:“没有人有权利拔掉管子。”最后,老伯带着满身的管子离开了。
农村讲究“叶落归根”,临终的人要在家里死去。有这么一个说法:如果在外面死去的人,不能在家为他建供奉的牌子,不能把骨灰带回家。他死后也会沦为游魂野鬼不得转世。医院里,也有很多病重的患者的家属,要求给予积极抢救等病情相对稳定后,可以耐受长时间的车程了,即便是半夜,也要回家。
3
昨晚与妈妈通电话,聊我们的生活,各种见闻。我谈到先生的舅舅,妈妈说:“幸好当年你爸没有做手术,没有化疗,也熬了两年,最后也没有遭太多的罪。也不枉我宰了那么多的蟾蜍。”
我猛地想起来,那个暑假。妈妈负责照顾爸爸,一个见到蟑螂老鼠都尖叫的女子,变得那么的勇敢。刚开始杀鸡,她不懂,把整个鸡脖子都割断了,然后吓得怪叫一声,把鸡和刀都扔了,平静下来,再重新捡起,默默的浇开水,拔毛,开肚,再把鸡肉切好炖粥炖汤给爸爸。听人家说蟾蜍可以抗癌,她买来一堆,冒着随时触到毒腺的风险,小心翼翼的扒开皮,去掉内脏,剩下雪白的肉用来炖粥。
我负责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上山下田,挑着比我还重的溲水去喂猪。16岁的肩膀,负着同龄人难以想象的重担。那年夏天,晚上热播“蓝色生死恋”电视剧,我们安顿好一切,窝在沙发里,就着剧情,哭掉一卷卷的纸巾。第二天,一切照常进行。
聊完电话,我突然发现那个心结松散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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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认真的思考了一位护理泰斗关于临终关怀的介绍:临终期一般为3-6个月。濒死的人常常不会感到饥饿。相反,脱水的缺乏营养的状态造成血液内的酮体积聚,从而产生一种止痛药的效应,使病人有一种异常欢欣感。这时即使给病人灌输一点点葡萄糖,都会抵消这种异常的欣快感。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不少病人与别人的交流减少了,不要以为这是拒绝亲人的关爱,这是濒死的人的一种需要:离开外在世界,与心灵对话。
我也才明白父亲那个背影的意义,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的不想见到我,而是像妈妈说的:“他是心里痛苦,觉得再也无法见到你了。”可能更多的是,他与心灵的对话。关于他最后的疼痛,恐怕就连最高级的止痛药,也无法抵御。
我应该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站,我们没有给他无谓的抢救,没有增加那些不必要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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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写的一首诗,那时候同样是在重症监护室,同样面对不同的生离死别,再重读,竟有了不一样的心境,《致最后的你》:
想他们看见宁静安详的你
就把那残酷的直线冰冷地刺痛他们的心
此刻,只我共你
我只当成最亲的人吧
请允许我为你合上双眼吧
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
纵有不舍,或是了无牵挂
也请闭目,淡然
另一个世界的风景也很美
让我为你撤走身上那纠缠的线吧
那是些令人反感的纠结
却是你和他们的联系通道
同时也是让他们矛盾的选择
让我为你抹去血迹和泪痕吧
虽然那可能是天堂开出的花朵
但,并不美丽
新衣的味道掩盖了难闻的气息
你安静的躺在洁白的床上
他们来看你了
你一生中最重要最亲的人
请,一路走好
6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爸了,最初的几年,经常是梦醒来发现泪湿了枕头。那时候,梦境都差不多,大概就是他并没有离世,只是离开我们去了另一些地方,或是重组了家庭,或是调离了岗位。最近的一次梦见,已经是差不多一年前了,梦里的他真的病了,就像当年一样,消瘦,痛苦,我为他煮粥,给了他一个从未有过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