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节

   

        提到春节这两个字眼,就会使人想到饺子的喜气洋洋,爆竹的欢天喜地,映在酒杯里的大红灯笼,还有大人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是的,没错,可我想说的是,过年还有让人更加意外的东西,因为意外,让你永远记住了它。   

            失踪的年嚼果儿

        那年我家住在被称作建设兵团六师 27团 的26连。因为得了哮喘,怕我感冒,那年的冬天我基本是被锁在家里的。我的鼻尖顶在窗玻璃上,看着伙伴们在外面抽冰嘎,打雪仗,喜笑颜开,把我馋的心里痒痒的。临近年关,别人家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了,偶尔出门玩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们会对我骄傲的显摆:我妈把我过年的新衣服和鞋都做完了,炸了麻花油条,还有一大盆炸“家雀”……我不服气,嗓门儿高八度的跟人家喊:我家也有!我家还有狍子肉、野猪肉、獾子肉,貉子肉,我家还有野鸡呢……。当时我并不知道时任连长的老爸打的野猪,已经分给连队的职工。老爸是个转业军人,虽然是坦克兵,却是神枪手,我家最多的时候有8颗枪,全自动、半自动、卡宾枪、冲锋枪…9岁的我,负责给老爸擦枪。我要用野味,胜过跟我显摆的人!可是我的新鞋新衣服呢,麻花呢?都还没影呢!我妈啥时候忙完呢?

      据说当时全团仅有两家夫妻都是职工,我老妈就是两个女职工之一。她是小学教师,由于老师少,她带着两个班,一个教室里,一半是二年级,一半是三年级。一个班的课讲完了,再教另一个班,而且这两个班级的算数语文常识都由她一个人负责,她要备课、写教案、批改作业、家访,还要照顾我们三个孩子,每天忙得团团转。

      这天,爸妈终于按时回来了。我们全家吃过老爸最拿手的手擀面后,老妈打开了缝纫机,开始给我们做新衣。

      老爸把老妈白天抽空活好的面端了出来,拎出了豆油,又从一个小缸里挖出一小盆凝固的野猪油。老爸教我把面揪成一个个“剂子”,搓成细长的一根,拧上劲儿,对折过来,成一根面绳,然后再接着上劲,折成3折,两端按在打折处,一根麻花就成了,白生生的,一会儿就摆满了面板。接着就是做“糖麻牙”,然后抓紧时间,把它炸出来。否则9点就停电了。当时各个连队自己用柴油发电机发电,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还有的连队没有发电机,只能点煤油灯或马灯。

      第2天晚上我们接着炸“排叉”,也叫“套环”,就是把面擀成片儿,切成菱形,中间掏个洞,两两的套在一起,我们弄了满满三大盆子,支愣八杈金光灿灿。

      第3天晚上又开始炸油条和年糕。年糕这东西对我们来讲是稀缺之物,因为当时的兵团只种小麦,黄豆,和少量的饲料苞米。哪里有什么大黄米,家里不多的黏米面,都是姥姥从河北老家寄来的。年糕炸出来以后,要存起来,等过年的时候才能让我们蘸着白糖吃。眼巴巴地看着外焦里嫩的年糕被从油锅里捞出来,口水便多了起来。长大后我才知道,这只不过是农村家里的主食,他们叫做“豆包”。只是一个圆一个扁。

        几晚的折腾,我和老爸做了三大竹篓的“年嚼果儿”。这竹篓的高度和我身高一样,口径像6印锅差不多,被报纸盖着,静静地立在厨房的一角。我和大妹有时会趁着爸妈不注意,偷偷拿出几个“糖麻牙”,一面偷偷地吃着,一面寻思:这“年”咋还不来呀,我们好尽情的吃这些好东西。

      可是在两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我发现竹楼空了,只剩了点碎末,我疑惑并愤怒着:“妈,那些东西都哪去了?”爸妈沉重地对望了一眼,还是老妈开口了“让你二哥他们吃了”“二哥?三大篓呢!”我气急败坏地喊。

      十九岁的二哥是我的堂兄,在16连开德国收割机,那年冬天,他和15个小伙子在卧牛河畔伐木,当他们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他们每人带了4个干巴的发面饼出发了,没想到雪越下越大,最后雪的厚度几乎到了大腿根儿,明明才十几里路,他们却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用了三天两夜,就在他们坚持不住的时候,看到了26连的灯光。当二哥敲开我家门的时候,有二个小伙子直接昏倒在地上,二哥喊了一声“二婶,我们要饿死了”,便瘫了下去。老妈见状,赶紧拿出家里仅有的一斤白糖,化在了一壶开水里,给3个倒在地上的人灌了进去。又给其他十几个瘫坐在地上的人每人一杯。紧接着烧了一大锅开水,让他们先喝着,之后又做了一大锅白菜冻豆腐汤,搬出了三篓过年的“嚼果儿”,不一会儿,这点好东西就被他们消灭精光。中间老妈几次想张嘴让他们给我们留点儿,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吃饱后,他们坐在柴绊子或木板上,在厨房地上歪歪斜斜地睡了一宿,天快亮的时候,老爸派一台大马力链轨式拖拉机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小红车(胶轮拖拉机)把他们送回了16连…

      想着我搓的金黄色大麻花,我使劲地嚷:“你可以给他们做疙瘩汤、面条呀!”

    “家里哪还有那么多的面呀”专横的老妈声音低了下去。

      “那不是有馒头么?”我还大声埋怨着。

      “就那么几个,不够16个人吃,救命要紧!”老妈声调高了起来。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家里的豆油仅够过年炒菜用,面也没几斤了,得等到团里下个月发粮的时候,才能按定量买回来。

这下我再也不敢跟小伙伴们叫嚷:我家也有麻花油条了。老妈实在过意不去了,泡了几斤黄豆,用野猪油炸成酥豆,拌上盐,给我们当过年的零食,纯野猪油炸的黄豆有点说不出的怪味。

          年三十的“哭声”

      好在我们的新衣终于在年三十那天做完了。我们洗完澡后,穿上了新衣新鞋袜,矮矮的我是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腰间扎着一条窄窄的铁扣军腰带,我瞧着镜子里“飒爽”的我,终于呲出了小虎牙。

      吃过团圆饭, 我和大妹拎着灯笼雀跃地冲出了家门。

      灯笼是我做的,我用甜杆做成一个个正方形,每6个组队在一起,5个面都糊上了红纸。最下面那个正方形绑了一个小木板,木板上面钉上了一个尖朝上的钉子,短蜡烛正好坐在上面。灯笼比篮球大一点,我一共做了四个,我和大妹一人一个,另两个给了邻居副连长家的小胖和二胖。

      我扯着嗓门儿喊上了小胖姐俩。我们排成一线,前后走着,玫瑰红铺染了白雪,红白相融,润莹剔透。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嚷着,蜡烛的小火苗似我们的小心脏欢快跳越地把我们引同学的家,有几个同学已经在外面撒欢儿了,见我们到来,迅速把雪团扔向我们,我们慌忙地把灯笼挂在篱笆墙上迎战,笑闹翻滚打成一片,直打到鼻涕拉瞎,声嘶力竭。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该回家吃饺子了…我们摘下灯笼心满意足地往家走,可是奇葩的一幕发生了,也不知道是谁起的调,我们四个举着灯笼竟然做起了哭腔,呜呜咽咽,装腔作势的大声地哭起来,互相扮着鬼脸,声音哭得有模有样,脸上不见一滴眼泪,怪极了,听见我们哭声的人推开家门探出头来,一脸的大惑不解,我们就这样起劲地“哭”进了自家院子,起初老妈以为我们在外边挨揍了,赶紧迎了出来,却见我们像四只小猴子,缩头缩脑,正在整齐划一地还在装模作样继续“嚎叫”,顿时火冒三丈,再也忍不住了:“你们这群丧门星,大年三十的,家里没有死人,不要在这里嚎丧,给我滚!”说着她举起了手,我顿时懵在那里,不知我们错在什么地方。此时正在家里帮我们包饺子的臧阿姨(小胖的妈妈)急忙奔了出来,她连声喊着:“哎呀汪姐,她们这是往屋里哭,不是往外送,啥事儿没有,心里别犯膈应,大过年的,可别打孩子,别生气了,没事儿,没事儿…”过后藏阿姨对我说:“过年是个喜庆的日子,笑还来不及呢,哪能装哭呢,把福气都哭没了”。我“哦”了一声似乎懂了。


            大年初一的惊恐

      初一的下午,老妈对我说“你和老二出去玩儿吧,现在是一点,三点半你们一定要回家。”

        哦!哦!哦!我没做声,心里却止不住地欢呼!我们穿戴好,找出了老爸用柞树给我做成的像竹藤椅一样的小爬犁,大妹坐了上去。“过年啦,解放啦”我拉着大妹冲上了连队的南北向主街。

        此刻雪花也来凑热闹了,她们像一团团洁白的棉絮,你挤我拥,互不相让,在雪色空濛中舞动着青春和欢喜,她们给房子戴上了一顶顶厚墩墩的白帽子,又无声无息的扑向地面,悄悄的看着蝴蝶般的孩子们,天地一色,像刚从牛奶里捞出来…

      我看见男孩子们金鸡独立,用手板住一条腿,在互相对撞着,不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也看见几个女孩,正在给堆好的雪人扎红领巾、安红辣椒的鼻子和黑煤胡的眼睛;还有两个大男孩穿着滑雪板,风一样飘过来飘过去,更有和我一样拉着爬犁的孩子。

      我像一只放飞的小鸟,拉着妹妹飞呀飞,飞到了南端,又飞回了北端,红色的围巾外面挂了一层霜。我一边跑一边仰着头,张着大嘴用舌头舔接着天上拥下来的雪花。我的幸福,我的快乐,就像这纷纷攘攘的雪花挤满了天地之间。

      突然间我一回头发现大妹不见了!她什么时候从爬犁上掉下去了?!她掉下去咋一声不吱呢?我的脑袋顿时大了,热汗变成了冷汗:昨天晚上我因为“假哭”,差点挨揍,今天若是丢了她,可真就要挨揍了!她可别掉进路边的深雪壳里冻死喽。我的小脑袋里顿时闪过这些念头,小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那种巨大的恐惧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心急火燎地拉着爬犁,沿着路往北走,仔仔细细看着路两边的雪壳子,生怕落下不易被发现的洞,心里嘀咕着:快到三点半了吧?回去晚了我会挨骂的!终于,终于在路的尽头,我看见大妹蹲在路边,正在对着一只从雪地里探出头的枯花发呆!我扔下爬犁,一把把她拎起来,我扬起了手,却不知道往哪里落……心里莫名蹦出了老妈说过的一个词儿:乐极生悲。

        ————————           

      那一年,九岁的我突然长大了,我学会了搓麻花,做油条,炸排插,学会了做年糕。

      我知道了,过年不仅仅是穿新衣、吃美食,还要用欢声笑语把心窝窝里攒了一年的希望送给新春。

      我知道了,年三十晚上是不能吃蒜的;水和垃圾是不能扔出去的,为的是将来的日子轻松、富庶。

      我知道了年三十的碗,一定要轻拿轻放,不能碰碎了;团圆饭中那盘子鱼是不能吃光的,一定要吃到初五,连年有余,圆圆满满。

    我更知道了,再珍贵的东西,遇到了有危难的人一定要舍得!

      虽然我没有吃到心爱的麻花、年糕,但我的快乐却像那洋洋洒洒的雪花塞满了我的记忆。

    那个多彩的春节,永远地藏在了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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