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和姐去探望百岁老人四公公四婆婆。
独子建华叔相当孝顺,三年多呆在陈家老宅,一步不出大门外。建华叔细致入微静心护理高寿的父母,其细心、耐心、恒心、孝心天地可鉴,不过他谦逊地说,留在本镇的阿姐妹子也很孝顺,她们每天来老宅报到,买菜淘米烧饭、替换浆洗被头褥子,尽心服侍着爷娘。这个我是晓得的,父母在世常说四叔四婶福气好,六个子女读书聪明,事业有成,难能可贵的是子女孝顺听话,我的父母还特别强调着,这是老底子的墙门庄,家风好。陈家真是孝老爱亲、家庭和睦的表率。
曾祖母陈氏,出自芦墟陈家墙门,今天我们要去探望的四公公就是祖父的表弟,即曾祖母的侄子。以前听亲戚说,陈家大小姐端庄美丽、知书达礼,姑侄俩颜值很像,而曾祖母的照片早没了,现在只好看看四公公年轻时的照片,从中寻找一下曾祖母当年的倩影。
据白荡湾颍川陈氏家谱,先祖草滩公的后代到清康熙年初,有陈鏔,陈鑛,陈鑑,都是饱读诗书之士,先后从“白荡湾”迁到芦墟镇上。陈鏔是康熙国子监监生;陈鑛为康熙戊子年贡生,官全椒县学教谕;陈鑑为雍正甲辰举人。《分湖诗钞》录有陈鑛诗十四首,陈鑑诗二首。陈鑛《留别全椒诸上士,诗情至诚豁达》:
萍絮何须问旧因,离筵开处对残春。谁言琴鹤非家具,自喜溪山是故人。
北道应牵游客梦,东风偏上苦吟身。归舟莫笑轻如叶,千卷丛书已不贫。
千卷丛书,耕读世家,正是陈家的写照。迁入芦墟镇的三位陈姓,继承着陈家的家风,培育了一代代经世人才。
《分湖小识》记:“敬入武庠生,犹孜孜好学,购藏经史三千余卷,亲加丹黄,披阅忘倦。念母夫人苦志守节,于雍正二年请旌建坊。”即在大宅沿街,临市河石驳岸,朝东建成四柱石牌楼。从此,连同陈家大宅,统称为陈家四脚牌楼。
“胸藏万卷”是陈家传统,代代相传。陈敬育有六子一女,排序为:汝霖、汝棠、汝树、汝懋、汝藻、第六女、老七。依次称老大房—老七房。《分湖小识·谊行》记述了陈敬父子的事迹。陈敬“性好施与,凡亲属之待以举火者,不一家。乾隆辛酉岁,邑侯李劝令殷户买谷贮仓,以备赈饥,敬慨然乐输无吝色。或值米价翔贵,率先平粜。乙亥冬,岁大饥,当事设厂施粥。敬特捐米百斛”。行善积德,泽被乡里。六子中,汝藻早逝,其余均读书成才。
第四子汝懋(曾祖母这支)“遂隐于医,得养生术。好善乐施。宅南面河为往来要道,向因坝阻行旅不便,乃于同人商议开坝筑桥,捐数不敷,复解囊竣事,成此善举。”芦墟南栅登云桥,即为汝懋等人捐资建造。
陈家七房子孙,在这大宅里生活了一段辰光后,逐渐散出,曾祖母的上祖陈汝懋(陈家牌楼三世祖)是分湖名医,和其他陈氏后代一样,世代延续读书家风,到了七世祖舜卿公(存仁堂)为分湖儒商,乡绅贤达,他经商有方,家财万贯,于是搬出陈家德余堂,以南置地,建造连片屋宇,称之存仁堂,这整片陈宅形成一长条茂丰里。曾祖母即为舜卿公之掌上明珠,备受宠爱,而她所处年代正是存仁堂鼎盛之际,陈家茂丰商号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故出嫁时最为风光,各式各样的体面奁妆塞满披红挂彩的大帐船,包括有陈家手抄医书随嫁,至今我家还遗有一两本手抄,发黄的古纸似乎还在话说当年盛事。心直口快的陈家三姑姑说,解放前的每位陈家小姐,嫁妆丰厚,是镇上出了名的,那时都用大帐船装,当然她也是从上一代的分湖老人那里听来的。
曾祖母出嫁时的大帐船是从陈家石牌楼前的河埠出发,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向南,过登云桥、南栅洋,驶向嘉善西塘镇。经市河杨秀泾到达西街上的杏花馆(夫家)。
当喜船停靠在西隔壁那个朱姓珠宝商的大河埠头(廿多年后,大诗人柳亚子也是由此河埠下榻西园,留下一则脍炙人口的南社故事),曾祖母的嫁妆陆续一字排开,摆满了整条西街,轰动了全镇,引得男女老少争相沿街观看,市河(杨秀泾)对岸的棚屋下,也是挤满了看亲人群。当时西街上杏花馆是响当当的,医名誉满江浙沪一带。嘉善名医迎娶陈家爱女,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而嫁资又是特别的丰盛,遂成一段佳话在酒楼茶肆传开。
曾有元荡一籪,在解放前是我家祖产,这可是当年曾祖母的陪嫁田哦。祖父心善,从未凶巴巴地向佃户们催讨过佃租,他并不计较那籪的收益,总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况且那些佃户也是老实本分的乡民,于心不忍难为他们。先父说过,他小时候看到过佃户常送时令湖鲜到桥子湾,让他们尝尝。遇到水患,收成不好,佃户就不来了。后来,慢慢地、父亲发现战乱后,那些佃户来的不怎么勤了,可能人家有难处,祖父是绝对不去讨要的。
解放后,盘查每家的田地,祖父不说起曾有这元荡一籪,就当白送佃户,而佃户也有良心,感激祖父解放前的宽厚对待,很默契,就当是他们自己的,于是祖父安稳渡过了一劫。所以祖父经常说,与人为善,人生在世尽量宽厚待人。
祖父早年丧父,自小随兄习医。及冠,学有所成,精通岐黄之术。因长兄继承家业,掌管杏花医馆,祖父只能另择其他码头设馆开业,想想还是回到娘舅家的芦墟最妥当,于是祖父在陈家四脚牌楼附近开诊,这样也好有个照应,何况外家的祖先汝懋公(就是带头出资建造登云桥的那位)是乡民崇敬爱戴的医家圣手,他的乐施好善深入人心而出现在分湖地方志中,其名还载于吴门医派名医碑传。
就这样,祖父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客寓芦墟诊脉,他擅长治脾胃以安五脏,医名渐盛,拥有一定量江浙沪毗邻地区的铁粉(乡脚),从我家现存的一本民国诊脉号簿可以看出祖父的乡脚所处区域。
过了廿年,浙江的祖屋突然被没收,连带里面的黄榉红木家具等等统统被拿空,故乡是回不去了,到晚年,祖父母心心念念,倒不是牵挂那点祖产,只是思念故乡,“少小离家今难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老了有家不能回,难免伤感。还好,有陈家的亲眷不离左右,也是温暖的,芦墟形同祖父母的家乡。
自外公、母亲、娘舅等长辈相继仙逝,表弟四公公成了祖父在苏州最亲的亲人。记得我们小时候,茂丰里陈宅是经常去的,那深宅大院,白墙灰瓦、落地长窗、檐下挂钩、方块金砖、老式家具,每一处无不透着浓浓的民国遗风,其深深烙在记忆里。
由于陈家的淡泊,如今依旧住在这百年祖屋里。我们姊妹俩稀奇地在天井里看着那株石榴,枝繁叶茂,似曾相识,老屋里的摆设也跟儿时的记忆差不多。阿姊走的快,突然已在楼梯的上头,她可爱地探出身子,叫我,似乎穿越回到童年,我迅速摁了一下手机,“咔嚓”定格,秀了一波回忆杀,过瘾。
楼上的地板光滑平整,走在上面不会像别家老楼里的那种地板吱呀作响;一扇扇南窗依旧完好的排列着,任凭风雨吹打了百多年;廊檐下的铁钩犹在,好像昨天还挂着馋涎欲滴的酱肉咸鱼,哦,或许刚刚取走,放在灶披间的镬子里蒸煮,我用鼻子使劲嗅嗅,咦,真的有香味从那里飘来唉。
当我拿出祖父年轻时的照片,给四公公看,他竟然两眼放光,兴奋地叫着表哥的名字,但发声略微有点含糊。建华叔说,父亲的听力很好,思维也可以,我们说的话他都能听懂,只是不怎么愿意跟子女交流了,毕竟他们的年代已经远去,最多的状态,四公公只是静静地躺着。
四公公心态极好,看到已在天国的表哥,没有一点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增加了对我姊妹俩的亲切感,他朝着我俩咧着嘴吧笑,如婴儿般没有一丝杂念,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无欲无求。建华叔讲起前年四公公住院时,五院的医生,都惊诧老人的生命力,说这位老先生不多见,内脏零件好的出奇,竟然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太难得了!
可惜的是,四公公三年前摔跤又曾身体右侧中风过。他已躺了三年多,使用尿不湿也近两年了,四公公的四肢以前有癣,皮屑粒纷落,有时痒得难受会用左手乱抓,好的皮肤也被弄得“血淋哒滴、斑痕累累”,看上去没一块好肉了,不忍目睹,可经过这么长期的躺卧,这个毛病反倒好了,这当然离不开子女的重视,他们四处寻医问诊,我也曾给过一种治疗皮肤病的祖传秘制药粉,反正四公公的皮肤现在越来越光洁细腻,还有他身上没有一丁点褥疮,屋子也无异味,真是个奇迹,说明子女的超级孝顺及精心呵护,特别是建华叔24小时不间断护理,他经常抱着老父翻身擦洗,时时按摩身体拿捏肌肉,尽量延缓老父亲的肌肉萎缩,到了晚上就在父亲身边搭个小床将就,三年多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
四婆婆在去年冬天也摔了一跤,我们到里屋去看她时,她面色红润,精神状态很好,一点也看不出她也是久卧病榻,她不能起身坐在床上了,因多年前骨盆动过手术,现在每餐由女儿喂着吃,饭量尚可,能吃一小碗呢。
在四婆婆的里床放着几摞尿不湿,婆婆笑着说,自从去年摔跤后,就开始穿这个了,现在最多在床上翻翻身,动动胳膊伸伸腿,尽量多活动一下筋骨。我看着有点心痛,可四婆婆乐观地跟我们拉家常,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哀,她的记忆力特别好,知道我是医院的,还记得我曾给过四公公治疗皮肤病的药粉,所以一个劲地问我,她啊需要住院?并托我再去问问一院的医生,像她的毛病怎么处理?近百岁的人竟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也是少有的。
在楼上正房的外间,我看到有二顶一模一样的黄榉衣橱并立着,看着特别亲切,以前我家也曾有过这么一对黄榉橱,那可是祖母胡氏的嫁妆。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四公公四婆婆犹如这一双衣橱相互依偎着,成了老古董。可不,他俩现在岁数大了,行动不便,只能住在楼下的地板间,一人一间,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他俩相互鼓励着,他俩又是幸运的,在子女无微不至的照料下顽强地生活在世上,谱写着坚韧不拔的生命之歌。感动之余,还是感动!
我想积极向上的乐观心态,以及夫妻恩爱、子女孝顺是这对伉俪长命百岁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