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漫天飘雪,原是沈家大小姐的沈依独自一人撑着一把素色纸伞,沿着华山观的青石路一阶一阶往观里走去,面色清冷如雪,安静的眸子里倒映着幕幕往事,一身白衣如旧,只可惜换了着它的人。
“施主,入了我全真一门,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
跪在蒲团上的沈依轻轻点头,声音平静如冰。
“唉……”
女道长站在旁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闭上双眸,掌心皈依,不再多言。
观中弥漫着供奉的香烛味道,沈依抬头,征怔地望着大殿中间架着的朱红横梁,眸子里闪过一抹绝然,眉间悲凉,终是叹了口气,压抑嘶哑的声音从沾了脂红的唇间吐出。
“那就……有劳道长了。”
老道姑垂下眼眸,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姑娘六根尚未清净,不妨再于我处小住几日,等思量好了再来也不迟。”
沈依嘴角勾过一丝苦笑,点头应道:“好。”
午夜时分,沈依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闭上眼,就是在长安街与李冬初识时的春雨如酥,亦是初遇时烟雨蒙蒙里的一双深邃冷眸,是那一眼,是那一见,便钟了情,失了魂,从此雨中人是他,眸里深邃也是他,梦里是他,铁马冰河华山风雪皆是他,种种是他,往往还是他。
沈依起身,脑子里有些乱,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听到窗外一片薄雨连绵,睁开眼,穿着一身轻薄的素衣走到窗前,把窗户支起来,看着雨珠顺着屋檐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侧过脸,眸光落在角落里的素色纸伞上,消瘦的脸上难过的不成样子,眼泪如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衣裳。
当初李东送给她这把伞时,也是如此的雨势,雨点密又急,她无奈躲进茶馆外的屋檐下,踩湿了一双绣花鞋,寒意从脚下凉到骨子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店家,来一壶热茶。”
沈依在店里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抬头朝着茶馆老板招呼道。
此时斜处的木桌上,李东正捧着一本书,目光落在那行行的小字上,沈依话音落尾的一瞬间,像是冥冥注定,他忽地抬头,对上了沈依的眼睛。
沈依只觉得头昏目眩,那一双眸子,凉薄深幽,只一眼,就刻进了心里。
只是还未等沈依出神,茶馆的老板恰巧端着一壶热茶挡在了沈依身前。
“姑娘,你的热茶,慢饮。”
“好好好,你先让一让。”
沈依皱着眉瞥了一眼茶馆老板,有些急促的想把茶馆老板推开,但看到茶馆老板那白花花的头发,也只好催促了几句,手在半空中又收了回来。
“姑娘,你说什么?”
年过半百的老板哪里不知道小女孩的心思,一边端着盘子往旁边走一边打趣着沈依。
“谢谢爷爷。”
沈依心不在焉的道了一声谢,怔怔地望着斜对面一身白衣的李东。
李东察觉到沈依的目光,举起茶杯,眼眸微抬,嘴角勾起一些幅度,好似笑了一下,明明只是一个礼貌的浅笑,沈依却像醉在了酒池里,让她迷了心智。
沈依在茶馆待了许久,可茶馆外的雨仍旧淅淅沥沥不见消停,沈依算了时辰,确实是该回去了,不然父亲可是要罚她了。
沈依无奈,结了账站在茶馆门口,一咬牙,不再纠结,想着干脆淋雨回去算了,大不了也就受一场风寒罢了。
结果脚刚踏出一步,一把素色纸伞毫无声息的撑在了她面前。
沈依回头,望着眼前白衣翩翩,身姿挺拔独立似落霞似孤鹜的陌生男子,红唇微启,却始终没说出话来。
倒是白衣男子清浅一笑,温文有礼的道:“姑娘家淋雨易染风寒,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沈依点头,躲在李东撑着的纸伞之下,怔怔地笑,连名字都忘了问。
一段不长不短的路途,沈依脸上的红霞从未褪去,她以为,他如她一般,一见钟情,却不知,他从未想过为她撑伞拥她入怀的场景,从一开始,便是她自作多情。
李东薄情而多情,用一字一句慎重无比的誓言,生生地骗了她。
沈依说她想去华山看雪,李东便策马扬鞭,骑高头大马,向她伸出手,温柔体贴的要把沈依的心给融化。
“放心,有我在。”
一路辗转,华山上寒冷刺骨,山路崎岖,沈依天生就身子虚,一双手冰冷的不像话,可李东的却很温暖,一路握着她的手,从山脚到山顶,未曾松开一步。
沈依站在华山山顶,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笑魇如花,她从未见过如此干净洁白的雪花。
李东撑着伞,雪花落在素色伞面上,沈依站在旁边望着李东傻傻的笑,李东也陪着笑,沈依却突然的扑入了李东怀里,一张红唇,附之而上,冰凉而炙热。
李东一手撑着伞,一手将沈依拥入怀中,一双深邃的眸子里有柔情千种,沈依没闭眼,与李东对视着,那一瞬间,仿佛春风脉脉,整个华山的冰雪都逐渐在消融。
吻毕,李东抱着沈依,一字一句的说:“若你喜欢华山的雪景,以后我年年都陪你来这里赏雪。”
沈依依偎在李东怀里,乖巧点头,小声喃喃地道:“我要你从一而忠,其他我都不在乎。”
“嗯,从一而终。”
终,是终止的终,从一开始,就全是结局,沈依太天真,在从华山回来的路上,便把自己全部交给了李东。
华山之行,因为沈依没有通知家里,是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的,回来后家中父亲怒极,罚她在祠堂跪了许多天,被彻彻底底禁了足,再不让沈依外出。
沈依以为有了李东的承诺便高枕无忧,痴痴坐在窗边,等着李东带聘前来沈家求亲。
等了好些时日,李东没来,坊间传言却入了沈依的耳朵,说带着沈家小姐私奔的李家少爷娶亲,娶的竟不是沈家那小姐,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沈依以性命相逼,逼迫父亲放她出去,父亲无奈,只好放她出来,沈依一出来,面对的是族中长老的声声斥问。
沈依的行为让家族蒙羞,父亲母亲百般维护仍旧阻挡不了族中长老的同仇敌忾,将沈依赶出了沈家。
路人的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沈依全然不顾,她的心里,只有李东要娶亲的消息。
李冬娶亲的那天,她只身去了李府,仓皇落魄的用一面丝巾蒙住面庞,站在李府门口,看着门上那大大的红色喜字,心里像是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一颗心鲜血淋漓。
李府外人群汹涌,好不热闹,沈依就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那个棕色骏马上的俊逸身影,一袭红色喜服,目光清冷如雪,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你为她人穿的喜服,我该将何以贺你!
人群里的沈依,眼泪打湿了薄薄的丝巾,手轻轻在耳畔一扯,便将丝巾取了下来,所谓情深意重,不过尔尔。
沈依惨淡一笑,转过身费尽力气往人群外挤去,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落魄模样,却又想李东能在汹涌的人群里找到隐蔽的自己。
李东骑在马上抱拳朝着祝贺的人一一道谢,快到李府时,李东下马,撩开喜轿,柔若无骨的修长手指被他紧紧握在手中,那同样身着艳丽红色喜服的女子身姿曼妙,步履优雅,站在李东旁边,是众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沈依以为无论如何李东都能在人群里找到她,起码,她是人群里唯一真正绝望的人啊。
可李东从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他牵着新娘的手,在她面前经过,薄情到绝情,与往日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沈依怔怔地看着李东从自己眼前走过,眸子里逐渐没了焦距,整个人像是失了魂落了魄,眼睁睁看着李东背着新娘子跨过火盆,一步一步进了李府大门。
李府宾客满门,宴会上也是热闹非凡,所有人都举杯祝福中间的一对璧人,唯有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杯又一杯辛辣至极的苦酒,毫不犹豫的吞入肚里,烧灼着喉咙,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堵住随时都会汹涌的眼泪。
李东已经是端着酒杯敬了一轮的酒,不知何时,他牵着新娘的手来到了沈依面前,清酒倒满酒杯,举杯而饮。
沈依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看着面前的李东,她很想将他俩的情意公布于众,让他难堪,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她强忍着心口的剧痛,生硬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心疼的让人掉眼泪的笑容,嘶哑着声音说道:
“李东,来,我敬你,我愿你同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我敬你和她同心同德,一往情深,我敬你……我愿你……”
沈依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她顾不得这些,抬起手胡乱抹去,声音哽咽着继续道:
“最后愿你同她从一而忠,从一而钟,从一而终……”
一句话一杯酒,一杯一杯,到后来举起酒坛,脸上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酒水烧的喉咙火辣辣的,却也不及蔓延到心底的窒息疼痛,像被薄刃切开了口子,每一个呼吸都往外渗着血。
“沈依,别这样。”李东拉住沈依的手腕,想制止她。
沈依笑了,笑的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朝着李东吼道:“我哪样?我还能怎样?我还能怎么样!”
沈依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竭尽全力推开李东的手,醉眼朦胧,笑的让人心碎:“你放心,从此你我便不相识,我不纠缠你。”
那个酒坛被她丢在李东的脚下,清脆的碎裂声,沈依大笑着,摇摇晃晃的从李府走出,狼狈不堪,但身上的狼狈远不及心里的狼藉,这段情,终是没有善终。
若你早与他人两心同,何苦惹我错付了情衷。
两日前,沈依只身一人来到华山观,俗世让人痛苦,她想,若是斩去了情根,是否心里会好受些,可是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何斩?如何去?说到底,要不恨一个人,要忘了一个人,不如不见,不如不念,不见不念,不爱不恨,谁也说不清何为眷何为顾。
夜雨似乎停了,沈依关上窗户,披着披风,踏着泥泞,走到老道姑门外,坚定平静地说:“道长,我一心入道,别无他想。”
“那以后就叫忘尘吧,前尘旧事,从今夜起就一并忘了吧。”女道长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岁月如梭,光阴白驹过隙。
如今又是腊月,华山山顶大雪飘飞,布衣女道人裹着厚重的披风站在山顶观雪,曾几何时,有一白衣男子曾许诺一位叫沈依的女子一世暮雪,如今她果真陪伴着这一山寒雪,清清冷冷,却也落得无欲无求。
女道人抬眸,和年少时一样,望着漫山飘舞的雪,自言自语道:“那一场梦,我写成了故事,叫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女道人下山,华山山顶留着余音。
“情乃虚妄,是痛是欢,强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