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春雨初霁》是南宋时陆游的作品。南宋,在文人墨客的世界里,催发的既有像辛弃疾那样豪情万丈、悲壮沉郁的词客,也有像姜夔那样似乎在俗世之外的清雅高人,这一是因为南宋特殊的历史环境——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四面强敌,被迫的民族环境在文人的心里烙下阴影;二是因为政治上,南宋小朝廷的苟且偷安,不思进取,任人唯亲,林升的诗《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正是这种政治环境的诗化诠释,或者也可以说,一种文人自高自傲的心理在此时此刻发生了作用,即在乱世之中,自己满腔热血,一生抱负,无处可施,于是,将不被认可的精力投入到创作中,以此彰显自己有别于人的才干。
同为文人的陆游,自然免不了这样的思想,在其一生之中,这种收复失地的爱国心理是贯穿他的创作的。这与当时的环境是密不可分的。陆游的诗作流传是十分丰富的,类型也可以分为爱国诗、闲适诗、爱情诗以及养生诗。文中所论的《临安春雨初霁》是陆游晚年时的作品。
那《临安春雨初霁》应该归属于哪一种类型?是爱国?是闲适?还是百无聊赖的消遣?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便是陆游晚年的诗作。刘克庄《后村诗话》中说:“陆放翁少时,调官临安,得句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传入禁中,思陵称赏,由是知名。”然而,我玩味着这诗,深觉不似十七八少年之作。若非经历沧桑,又怎能如此恬淡平静?如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中“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它毋须年岁的积淀,为着这“轻似梦”的飞花,为着这“细如愁”的丝雨,可以是多情的少年,可以是伤感的耄耋老者,只是随着对象的转换,其感情的程度有所区别。而“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则需要一种经受岁月磨练而就的宁静,非热血少年可得。
据说,这首诗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当时,陆游被任为朝请大夫,权知严州(今浙江建德),奉召自山阴赴临安觐见皇帝。南宋统治者一把他闲弃若干年,今日的相召是喜是悲,不是个定数,且去,且去。
于是,“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真的是不知道答案吗?也许是知道的。他既已明白“薄似纱”的“世味”,又怎么会糊涂“客京华”的大概呢?是无奈,是无心,是不想难为自己。在那个时候,富贵之人骑马,贫贱之民骑驴。而今,陆游调侃自己说将要“骑马客京华”,便暗示自己又被朝廷召唤,回到风云莫测的官场了。于是,骑在马上,感慨一下:“这些年啊,世间的人情味竟薄得像轻纱,好端端窝居在家,又是谁让我重走官道,到着京都去争夺荣华呢?”摇着,晃着,闲着,笑着,转眼就到得了天子脚下——临安。自己无法掌握事情的发展,便顺着天命,听之任之罢了。
到得京华,待着皇帝的宠幸。可是,“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而况,陆游之无心呢?得空之下,安静地享受一下生活。天知道,明日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到得驿站,便是旅途中短暂的歇脚。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只是整个晚上在小楼中听着潇潇的春雨,幻想一下深巷里明天清晨定有人叫卖杏花吗?不是的。于小楼中听了一夜的春雨,那是怎样的宁静?仿佛一股清冷的气息沁人心脾。
听雨?何处不可?皇甫松《梦江南》也写道:“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这是另一种境界。于潇潇的夜雨中,轻轻抚着凄怆的笛声,在漂泊中又多了一份悲伤,更何况,此时在驿站附近的桥上的又传来低喃的絮语。可这稀疏的声音竟冲破了雨声与笛声深深重重的遮掩,如寒山寺的钟声一般,直直撞醒舟中的客梦。岂不又添了一重悲凉?又如蒋捷《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雁断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又是另一种境界,一种忏悔与追忆。
但我喜欢与陆游在小楼中听春雨,没有凄凉,没有忏悔。“小楼”是一个无所谓身份的栖息地。寇准《踏莎行·春色将阑》:“画堂人静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袅。”他是在华丽的“画堂”听雨,那是有着身份地位区别的。于“画堂”听春雨,是一种消遣,一种闲来无事的忧伤,缭绕着的是一种寂寞。而在分不清高低的小楼,却是一种清静与悠闲。
“深巷明朝卖杏花”,其中,“深”字却最能撩拨我的心境。因之“深”,所以有味道。一个“深”字,不仅延长了空间上的视线,更是延长了时间上的错觉,由深而远。有着戴望舒悠长与窈窕的《雨巷》,甚至,看得见的是丁香一样的姑娘,如梦一般迷离地飘过,幽远而迷蒙。江南的深巷究竟埋藏了多少风雨?多少歌声?这轻轻一笔,却让人转瞬回到太息的洪荒宇宙。
听着春雨,淅沥,淅沥,轻轻地,柔柔地细扫着屋檐,窗台,思绪便飞远了。
见着了卖杏花的担子,朦胧中抓不住颜色;听着了卖杏花的吆喝声,出神时惊醒迷梦。从听觉到视觉的转换,从实到虚的转换,从室内到室外的转换,更是从幽静到安静的转换。因着幽静,所以辨得春雨细微的轻吟;因着安静,所以听得杏花担子穿街过巷的歌声。
深巷明朝叫着的是买杏花,而非桃李,这也是一点审美之处。仲殊《柳梢青·岸草平沙》有“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的名句,似乎,“春在梨花”也是一种欣赏。然而,梨花更是楚楚可怜的美人的象征,“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那是一种哀怨,一种凄恻,一种寂寞,一种愁苦。杏花则不然,她不似梨花的动人,不似桃李的红艳,不似海棠的娇丽,但她自有她的一段风流韵味,空灵,清丽。须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余光中在《听听那冷雨》中写道:“杏花,春雨,江南。这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是的,杏花,已然成了江南春天的代名词,她没有悲伤的过往,有的是一声声清脆明白的叫卖声。
有人说,陆游此句诗化用了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可见的是,陆游的“杏花消息”多了一丝韵味,多了一份空灵。王季夷《夜行船》有“小窗人静,春在卖花声里”,既形象又过于雕琢,陆游的清静与幽远只在平淡的描述中。他似乎只是在描写一件平常的生活琐事,不添任何情绪。这与张先《木兰花·龙头舴艋》“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真实,干净,有着天然的美。
对于陆游此句诗的化用则有史达祖《夜行船·不翦春衫》“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已早杏花先卖”,这是没有感官转换的描写,读来如在眼前,海市蜃楼,风吹云走,没有幽远的味道,似乎此时的深巷已经教太阳照明了所有。而“深巷明朝卖杏花”,那是幽深湛蓝的天,那是太阳还沉醉在昨夜的梦中,那晨光熹微,要的是朦胧中的清晰。张炎《端正好》也有“深巷明朝休起早,空等卖花人到”,读来少了诗意,比之“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已早杏花先卖”更缺一种优美,但多着了一丝生活的无赖与顽皮。蒋捷倒是有另一种风趣,“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充满着生活的气息,洋溢着叫卖声,吆喝声,是一种热闹活泼的气氛,与陆游“深巷明朝卖杏花”形成对比。蒋词是卖花声俏皮地夹杂在众声之中,而陆诗是将杏花叫卖声提纯了。天地与我合而为一,似乎我成了杏花叫卖声,穿梭在轻寒的江南深巷中。
这便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意境。他并没有寂寞与孤独,他有的是一种清静悠闲,用着心平气和的态度来观看人生。
同是听雨,晏殊却是“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慨叹着人生的离愁之苦,多情之苦;聂胜琼却是“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这凄凄惨惨的幽怨,是秦观的恨,“恨如芳草,萋萋剗尽还生”。所以,我认为此时的陆游活得最是轻松的。
有人说,“小楼一夜听春雨”,听的不一定只是春雨,还有那南宋摇曳不明的未来。那么,是不是所有简明清丽的诗句背后都必须包含这苦涩而艰难的光景呢?其实,何不将它看作是人生最宁静的片刻?为何要参杂那许许多多的惆怅与萧条呢?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与上联是在时间上有着延续性的。小楼中,闲暇时,展开短纸写上几行草字,晴窗下细细研着茶粉,试着煎沏新茶。为什么在闲暇时作草书呢?总是以为,挥毫泼墨是草书的代名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卷纸上铺张成一个世界。但是,东汉的大草书家张芝便指出,写草书应比写楷书慢,只在空闲时才能写。宋代流行有“事忙不及草”的谚语,陈师道《石氏画苑》诗也说:“卒行无好步,事忙不草书。”可是,谁来告诉我,为什么纸上让人猝不可及的草书需要的是慢腾腾的时间?也许,这“闲”与“忙”之间的互补,正成了一道风景线。此时待诏正闲,闲来无事,何不写上几行草字以寄悠然情趣?最为有趣的是在阳光细洒的窗台,细细地研磨着茶粉,再缓缓地煎沏着新茶,巧辨着茶色。“戏分茶”是需要技巧的,它带着浓厚的艺术性。
何为“闲”?何为“戏”?《宋诗三百首》的解释是“表现其客寓中的寂寞无聊”。是么?人为何需要寂寞才出诗?晁补子《鹧鸪天·绣幕低低》也说:“夕阳芳草本无限,才子佳人空自悲。”所以,我自觉草书斜作与乳茶戏分是陶冶性情,修身养性,而非消磨时间。而且,陆游是很善于修身之人。《溪上小雨》:“我是人间自在人,江湖处处可垂纶。扫清紫陌红尘梦,收得烟蓑雨笠身。”他既是“人间自在人”,又为何生这般烦恼?自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闲”既是表现了时间的充裕,又体现了他此时悠闲惬意的心情。昨夜听雨,晨起杏花,如此闲适清静的生活,需要的是欣赏,而非无端凭添一段新愁。“戏”字颇有生意,似乎可见诗人此刻对生活的调侃味道,轻拢慢捻抹复挑,似笑非笑,不是游戏人生,而是一种玩味,这玩味中有欣赏,这欣赏中有他的淡雅温润。
我非大人,自认为此时的陆游最真实。如果说爱国已是他的生活必需品,那么,品茗斗茶,不亦为其一种补充。周作人《北京的茶食》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需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何况,陆游为着这“日用必需的东西”已奔波一生,惶惶碌碌。“戏茶”,若有可能,便要“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个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背后之后又多少背后,书上说,且别计较着诗人此刻的品茗写书,且看一看,他背后的满腹牢骚与对天子的悲怨。这闲适惬意的生活,倒成了无聊至极的消遣。想必,解诗之人亦是满腹愁肠,对着时局,愤愤不平。背后之后,不一定总有背后,一首诗的诠释,或许只是简单的表达。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写字品茶之后,又一番思量:不用再担心灰尘玷污了我的衣裳,清明时节还是来得及回家的。细细想来,是心境平和下一种说不清的自信,不是害怕“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作缁”,而是一种坦然,便是重入宫门,也是无所畏惧的。这是一种豁达。既来之,则安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便是一种温文儒雅的坚定。末句又流露出一缕缕的温馨,对家的眷恋。“清明”既是感伤的时刻,也是团聚的时刻。“清明时节雨纷纷”,似乎从诗人骑马客京华那一刻起,整个江南都笼罩在烟雨中,只等诗人回家,家中摇曳的青油灯送来一份温暖。
蔡义江《陆游诗词选评》解释:“‘清明可到家’只是估计,末联是自慰自遣之词。”也许是估计,没有人把握得住清明那天的风雨,这不是“客京华”的抱怨,而是对人生的无可奈何。但是,末联绝非“自慰自遣之词”。如果事事都需要与外界事物发生联系,与爱国,与统一,与英雄无用武之地有着千丝万缕,那便也公式化,概念化了。所以,原谅自己的闲暇时分,遵循自己内心的追寻,那才是真正的境界。
程千帆说这是一首诗人对官场生活厌倦的诉词,这似乎是免不了的。当他淡泊了对官场的一切纷纭扰攘之后,再次被召唤,显得突兀,显得无措。不过,程千帆倒是指出了,在这纷乱的思绪中,这首诗依旧透露出士大夫日常生活的情趣,即是夜雨暗闻,窗下草书,日里品茶。
一诗读罢,口齿噙香,清趣自在其中。你说忘不了功名,忘不了金银,忘不了儿孙,这却是人生活得太累。《临安春雨初霁》既是对人生的一种新的思考,也是对李甲《帝占春·芳草碧色》“拚则而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的一种反驳:即该舍弃的,要忘却的,都是可以了断的。所以,别再用带着负担的灵魂来阐释人生,如此,生命太沉重。所有的正统主题是必要的,但真正的味道不在那儿。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也说过:“人间有味是清欢。”所以,真正的陆游便在那小楼中,永夜听雨。
人生如行船,“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船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此时的周作人与陆游在灵魂上是相通的。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