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朱颜
侍远回国后的日子经历了戏剧般的变化。这在前面已经说过。父母去世以后,他面对的是无数待处理的身后事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兄弟。他怎么能一走了之?
经过痛苦的思考,他申请调回国内总部工作,公司批准了。从那时起,他开始了拼命工作、抚养侍煦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四年。
期间,他不顾徐凯的极力劝阻,把十五万块钱汇给了明悦,并且给她写信,让她想办法带着老母弱弟来中国生活。她人没有来,信也没写过一封。
徐凯说他傻。如果他能回马来西亚,汇这笔钱也就罢了;他人已经不能回去,寄这些钱恐怕只是白白填限。何况他本来没有这么多钱,父母没有留下什么钱,虽说雅安有套旧宅,不能很快出手不说,他也不想卖掉。
他冒了极大的风险从公司购买设备的资金里面挪用的这笔款子,他没有瞒徐凯,也瞒不住。
何况他相信自己很快会填上这个窟窿,完全想不到这是为日后埋下了很大的隐患。
侍远只是担心他离开以后明悦境遇会很糟糕,至少,这笔钱能给明悦自由之身,让她不必委屈下嫁不喜欢的人。
她要能等他呢,是他的福分,他会用一生的时间好好待她,珍惜她,疼爱她,给她幸福。
她要是不再等他,改嫁他人,至少可以自由自在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管她如何抉择,他都能理解。
虽然他有着千万种的不得已,他到底是辜负了她。
回国一年半以后,侍煦考上了高中,住在学校里,一周回家一次。侍远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
徐凯这时候已经回国并结了婚,经常邀请他一起出去,起初侍远也不在意,后来发现总有一个女孩名叫朱颜也被邀请的时候,他知道徐凯的用意。
女孩是徐凯爱人的同事,在一个职业高中当老师,个子高,人很文静。虽然说不上漂亮,但也不让人讨厌。
而且,两个青年男女相处的时候长了,又是经常跟一对恩爱夫妻在一块儿,不免日久生情。
在徐凯夫妇的极力撮合下,一年多以后,两个人开始恋爱了。在当时的氛围下,确定恋爱关系就会同居。
侍远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还是爱着明悦,希望有一天,弟弟考上大学后能自立了,他还想出国去找她。
他决定跟朱颜在一起,一方面碍于朋友盛情,一方面觉得女孩人不错,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就是需要一个女人。
这话说起来固然下流,然而对于他这样一个二十六七岁年纪又有了跟明悦同居的经历的年轻人来说,却是特别重要、特别困扰的一个问题。
直到那时候,他才明白古龙小说《边城浪子》里面描述傅红雪心理的那一段话。
如果说在没有这种经历之前,年轻男子的心理防线是一座长堤的话,有了以后就相当于挖开了一个孔,浩浩江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决不是危言耸听。
等到正式同居以后,侍远不久就后悔了。倒不是因为得到了就不珍惜,而是因为观于海者难为水,有了从前的千娇百媚、千姿百态的明悦打底子,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乏善可陈。
侍远虽然没有见过扁担这样的事物,却老是忍不住联想到这个词汇,高,细,平,板,云云。但侍远又不是一个放浪形骸、始乱终弃的人,所以两个人还维持着恋爱的关系。
虽然这样,侍远对于她的兴趣却日愈减少,几近于无。
这样平淡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侍煦考上了青岛一所大学。
侍远肩上的责任一轻,对明悦的思念抑制不住的越来越强烈。特别是让驻外的同事去看过明悦,她的母亲已经过世,弟弟也渐成人,而她还是一个人生活之后,侍远的心思活动起来。
可是现在他已经在公司干得风生水起,不像当年刚入职时那样可以一走了之,需要多一点时间。何况还有朱颜在。
朱颜也觉察到侍远心思的变化,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变化,也不会想到是明悦的原因,毕竟已经时隔经年,又身在异国,她没想到明悦还会威胁到自己。
出于一个女人的警觉,加上侍远长相出众又在公司地位日隆,她觉得肯定是他有了外心了。
因为在职校教课比较轻松,侍远公司又非常忙,不能常陪她,她就有很多的闲暇胡思乱想。人说,男怕有钱,女怕有闲,这句话是有一点道理的。有时间,她不仅会给侍远无微不至的照料,也会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加以极大的关注。
深秋的一天,侍远正在开会,她到公司来找他,在门口等着。侍远说不知道开到几点呢,她说她左右没事,可以等着。
结果那天会开得特别长,会开完后接到一个紧急电话,侍远就去车间了。车间里机器隆隆,他根本听不到她的电话。
加上事情紧急,车间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发号施令,他实在把朱颜在外头等着的事儿给忘了精光。等到晚上七点多,完全排除险情,设备开始正常运转,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下班。刚走出公司的大门,就看到朱颜站在面前。
她的神色自然是来者不善。侍远定定神,问:“你是又来接我还是一直等着?”
朱颜立刻就炸了。她大声的边哭边说,不停的数落着什么。侍远在车间待了大半天,耳朵都麻木了,也听不到她具体在说什么。
他拿出手机一看,通话记录上有28个未接来电,都使朱颜打来的。
侍远自知理亏,只好好言劝慰,朱颜却不依不饶,依旧大吵大闹不止。在公司门口进出的人,无不指指点点。侍远有些尴尬,拔腿就要走。朱颜看出他要溜,一下扑上来抓住他的两只手臂。侍远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真想拨拉开她,或者推开她,可是他没有动手。一来也没有打女生的习惯,二来他看到有一个女孩站在不远处,双手抱在胸前,站定了,冷冷的看着他们。路灯下可以看到她的相貌,侍远不认识她。但她穿着工作服,应该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侍远只好抱起朱颜就走。不能让她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不然等不到明天,这件事就会在整个公司传遍。到时候,恐怕不好收场了。特别是今天他已经找过自己所在的第四公司的云总谈话,希望明年他们驻马来西亚分公司有个副总任满回国时,能够去补人家的缺,云总已经同意考虑他。在这种关头闹出丑闻,别说出国无望,在这个公司能不能待下去都难讲。
朱颜起初还在他怀里挣扎,拧他,掐他,踢他,过了不多会,就安静下来了。等到了公交车站,他把她放下来,神色冷冷的,也不理她。她也不吵闹了,只是间歇的抽泣几声。侍远只是望着远处,其实也没望见什么,他在心里想:尽快分手吧,不要互相折磨了。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提分手,不然局面会变得更加难以收拾,最好的结果是朱颜明白两个人不合适,主动提出来,但她会吗?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下身边站立的这个哀哀哭泣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可是他爱她吗?爱过她吗?他深深叹了口气。公交车来,他上了车,拉着吊环站着。朱颜在一个空座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看她,但知道她在用那种乞怜的眼光看着自己,如果是平时,他肯定会过去坐在她旁边,但今晚既然心意已决,就不能让她还怀有幻想,不然怎么离开?路途很远,原本疲惫不堪的侍远站得非常累,有几次,他感觉到自己小腿都在抽筋了,他用力跺跺脚,却坚持着没有过去坐下,也没有去找别的位子。
回到住处,侍远洗完澡出来,看朱颜呆呆的坐在窗前。看他出来,她说:“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分手?跟我分手为什么不明说,让我像傻瓜一样在你们公司门口站了一天。”侍远没说话,总不能说那时候我还没决定。朱颜的表情很平静,她说:“你是不是因为刚才站在那儿的那个女孩才要跟我跟分手?”侍远本能的问:“谁?”问完就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女孩,问题是朱颜正在哭,她怎么也看见了?侍远说:“我不认识她。”朱颜冷笑着说:“还说不认识,那你刚才冲人笑什么?”侍远莫名其妙的说:“我没笑呀。我只是觉得丢脸,想赶快离开。真不认识。”不过回想一下,也许是冲人家笑了,苦笑,自嘲的笑,谁知道。他自顾找杯子喝水。朱颜说:“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侍远说:“这还用问吗?我们合不来。”她问:“我们什么地方合不来?”
侍远倒一时找不到话说了,实话固然不能说,说了就别想走成,别的借口也不好找,总不能说“你身材太差,跟你做爱没劲”,且不说这话够伤人的,自己恐怕也会被骂无耻下流。虽然此时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在这方面,大家还是羞于谈论这类话题。他叹了口气,说:“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幸福、快乐,你跟我在一起快乐吗?幸福吗?”朱颜刚要说话,侍远摆摆手说:“不用回答我,问你自己就行了。我们才谈恋爱一年多,就比人家七年之痒的夫妻闹腾得还厉害,别说我们不会结婚,就算结婚,将来又有什么幸福可言?”朱颜愣怔了一会,说:“我就是害怕失去你。”侍远也没话好回答,他想了半天,才说:“徐凯他们告诉你了,我有过女朋友。我知道,你也有过男朋友,我们都不是初恋,不是毫无经验。你可以想想,我们现在的恋情,跟以前一样吗?我不是拿你跟别人比,以前恋爱的时候,我不管看见什么都觉得美,觉得好,觉得高兴,工作充满了干劲和力量,生活充满了欢笑和愉悦。现在我看见什么都觉得烦,觉得讨厌,工作经常觉得疲累不堪,生活充满了猜忌和争吵。朱颜,你人不错,家务做的好,对我也好,可是我们不适合,真正的恋爱不应该是现在这种样子。”
朱颜只是发愣。他知道她心里肯定在想,你就是拿我跟别人比。
侍远见她安静坐在那里,以为这番话触动了她的心肠,而自己因为很少这么长篇大论的说服别人,也觉得很累,于是回侍煦的房间睡下了。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感觉到有只手在抚摸他的头发,他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打开灯。是朱颜在用毛巾给他擦头发。“怎么啦?”他迷迷糊糊的问。朱颜说:“你头发湿着就睡下来,不擦干了,明天早上该头疼了。”侍远挠了下头,头发还有些潮乎乎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又说,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没意思。
她这样一说,侍远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说:“朱颜,谢谢你。我愿意给你钱、补偿你,以后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帮忙。”看她笑,侍远说:“我是说真的。”朱颜说:“我知道你是说真的,你当然有本事弄钱给我,恐怕我要100万你也不会为难。你是不是每次抛弃女人的时候都拿钱了事?”侍远有些发愁的说:“我还真没有一百万那么多。”朱颜说:“你没有不打紧啊,反正你有能耐从公司挪钱来用,还有什么可愁得?”侍远听了,头脑一下子变得清醒无比,他刚要说什么,朱颜却摇摇摆摆的走出了侍煦的房间。
显然是徐凯那边给漏了出来。侍远看看手表已经近午夜时分,不好给徐凯打电话,而且既已泄密,恐怕打了也没用。他太大意了,固然跟徐凯关系不错,但是无论如何比不上人家夫妻亲密。不管徐凯告诉老婆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老婆显然没能守口如瓶。指望女人保密原本就是笑话,何况人家觉得跟朱颜说似乎没什么危险,他女朋友嘛,难道去告发他、让他坐牢?谁能料到朱颜竟会拿这个要挟他。他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上大幅球星照片,冷汗涔涔而下。虽说款子不是很大,而且已经还上了,认真去查,肯定能差出挪用的痕迹。挪用公款不是小事,就算轻判,也肯定是要坐牢的。就算他豁出去坐牢,前途尽毁不说,也不能去找明悦了,正上大一的侍煦又该怎么办?侍远一夜都没能再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疲惫的走出房间,朱颜已经去学校上班了。早餐放在桌子上,他走过去,抽出牛奶杯子下面的纸,上面写着“不用担心,只要你不逼我分手,我一个字也不会对别人说。”侍远心里很生气,这不是胁迫吗?转瞬就泄气了,就胁迫你了,怎么着吧?谁叫你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他深深的后悔当时年少狂妄,只是一心怕明悦受苦,又没有别的路数,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自己种下的因,自己就得来尝这个果,真正是报应不爽的。
他去公司以后,领导跟他说公司组织新入职的员工去竹刹岛拓展培训,让他和徐凯做领队,下午就走。他只好先去部门交代了一下工作,然后回家带出差的东西。收拾好东西,原想给朱颜打电话说声,却不愿意打电话,何况她可能正上着课。他在纸条的反面写上“我出差了,一个月”。然后把纸条照旧压在那牛奶杯子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