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炉火

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在鄂尔多斯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如今,每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当寒风又一次吹红皮肤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年少时与寒冷抗争的日子,那时候北方集中供暖的楼房还是稀有之物,大部分人家都住在普普通通的一层砖瓦房中,依靠黑色的煤炭与北国的严寒抗衡。

每年秋天,小镇都会被一股黑色风暴席卷,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置身于这风暴之中。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小镇的人们习惯了冬天的寸草不生、滴水成冰和贵得离谱的蔬菜价格,所以在秋天就要做好物资储备,除了一麻袋一麻袋的土豆、大白菜,就是必不可少的黑色燃料——煤炭。

准格尔是个不缺煤炭的地方,小镇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煤矿。从21世纪初一直到现在,煤炭依然是鄂尔多斯的支柱,自然慷慨地把乌金赠予鄂尔多斯人,我们需要利用,也需要珍惜,单一的煤炭致富之路就像巨大的陷阱,如果过度依赖资源的开发以支持经济,我们的黄昏也会在不久到来。

小时候,在秋天枯黄的树叶将要落尽之时,我常常看到大街上轰鸣的三轮车满载着煤块驶过,我常常听到小巷里讨价还价买卖煤炭的声音。在铺满黄土的小巷两旁,挤满了一户一户人家,当拉煤的三轮车驶过,黄土中就会留下细小的黑色粉末,那是煤块粉身碎骨后的粉末。

秋日的街头巷尾每天都热热闹闹,随处可见自然形成的市场,白色、绿色的大白菜堆成了小山,黄色的土豆躺在马路边沿上,橙色的大萝卜格外耀眼,黑色的煤块被装在蓝色的大卡车中,五颜六色的商品构成了秋日最浓重的色彩。

我家每年秋天也要买一大三轮车煤块,从秋天一直要烧过整个冬天,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煤炭的买卖都要以车计,以吨计,一车的煤块能放满整个炭房。北方的人家大多会有一间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那就是煤炭休息的地方——炭房。在我的印象中,我家的炭房是最神秘的地方,里边没有一丝光亮,就好像山顶洞人居住的深邃的洞穴,里边只有无尽的黑暗,所以我小时候常常对它避而远之。

母亲会和卖炭的师傅讨价还价,师傅穿着和职业相匹配的棉衣,棉衣上都是一片又一片黑色的印记,手套上白一片黑一片,一看就是常年和煤打交道的人。价格谈妥,师傅就会发动摇摇晃晃好像就要随时散架的三轮车,把车子拉煤的大货仓升起45度,拿着大铁锹把煤块从车上狠狠地推下来,堆到我家门口。师傅只管卸煤却不管往家里搬,于是剩下的事情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出动,换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戴上破破烂烂的手套,一块一块把煤往炭房搬,穿过大门、走过院子、跨上台阶,才是另一头的炭房,那个神秘恐怖的地方。

幼小的我搬不了多少,玩的成分大于劳动的成分。我会以孩童般的好奇去细细观察一块块煤炭的纹理,用手去触摸煤块的棱角,在阳光下一块块黑色的煤块甚至在发亮,平整的地方反射出白色的光芒。我惊异于自然的造化,为何这些漆黑的东西能够燃烧自己给人带来温暖和光亮,我想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在读小学的时候,不仅在家里搬炭,还要去学校搬炭。体育课上,老师让我们帮头发没有多少的老教师往屋子里搬炭,同学们还争先恐后,那时候天真地认为只要积极干活就是好孩子,结果我把上衣弄得漆黑一片,回家自然被母亲大骂。那时候,体育课下课,全班男生都会穿着挂彩的黑衣服招摇过市地走在校园里,还都心满意得地想着劳动可真光荣。

冬日里的炉火是我们取暖的唯一方式,在那个穷苦的年代里,根本不知道空调的存在,也不敢幻想住在有暖气片的高大楼房里,不用烧炭的生活离我太远,离当时大多数小镇居民的生活太远。

夏天,家里的很多屋子都可以住,北边的正房,南边的小屋子,但是到了冬天,为了省一点煤,也为了人多屋小的温暖,全家人都挤在小房子里,只烧一个炉子,做到了资源的最大利用。

几十平米的小屋成了我们冬天的庇护所,就像冬眠的动物蜷缩在小洞里一样,在最严寒的十二月、一月、二月,小镇的学校要放很长的寒假,大街上只有很少的行人,人们都蜷缩在自己温暖的小窝,抱团取暖,守着燃烧不断的煤炉,躲避严冬,等待来年的春暖花开。

我家的冬日小屋以煤炉为中心,一天不停加炭的炉子摆在屋子正中央,向四周密闭的空间不断释放着热量。做饭要在炉子上,烧水要在炉子上,抽烟点火也在炉子上,伸出双手取暖也在炉子上,冬天烈火熊熊的煤炉维持着一家人的生存,是白雪覆盖的严寒大地上唯一能够给人以温暖和安宁的东西。

有了炉子,有了燃烧的火苗,就有了生存的希望。冬日里小镇千千万万个烟囱都在吐出生活的气息,在冰天雪地中宣示着人的存在、生活的存在。从地表深处挖出的煤炭被一块块装入火炉,化作光与热,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火、化作热气腾腾的饭菜、化作人们脸上的阵阵笑容。

我时常坐在火炉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火苗,看着一块块完好无损的煤块逐渐被火吞噬,一点点被蚕食、裂开缝隙、变得瘫软,由黑色一点点变红变黄,进而变为毫无生气的灰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煤炭也像春蚕、蜡烛一样牺牲自己,给人带来光热。千百万年的地质变换和复杂的化学作用才可以生成今天可以燃烧的煤炭,可一块煤炭经不住几十分钟的燃烧就化为乌有。千百万年的积累只为了这几十分钟。所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我想积累的意义就在于此,我们努力了一辈子,我们读了几十年书,可能只为了一次短暂的成功,而长久的默默耕耘是值得的,成功从来就不是急功近利就能取得的,我们一辈子的积累,可能就为了完成那片刻的使命。

每天早上起床是一件最为艰难的事情,即使晚上在炉子里加足了煤块,经过七八个小时的燃烧,也只剩下一堆白灰。所以早上的温度极低,起床就像不穿衣服在冰窖里行走一般。人们都蜷缩在被窝里,靠着身体残存的温度来忍受寒冷的清晨。从外边看,只有一颗黑色的脑袋从一团棉花中露出,一根手指都不敢往外试探。

可总有人要第一个起床,赶快去关掉闹钟、去取来煤块烧暖炉子,来延续屋子的温暖。我常常赖在床上不起,等待着母亲从炭房把煤块拿来,烧好炉火,这样才能钻出温暖的被窝。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种早晨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的感觉,寒冷刺骨,整个脑袋就像在冰箱里冷冻了二十四个小时一样,神经被冷得发烫,呼出的气都是一团白雾。

如今,我在没有暖气的江南哀叹着冬天的寒冷,可小时候的我可比现在坚强,在冰天雪地的鄂尔多斯,没有暖气的少年时代才是最为寒冷的,是一种难以起床的寒冷,那是最为无助的。

燃烧的煤炉给人们带来了温暖,但也带来了灾难。炉子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如果没有经过顺畅的管道排出房屋,那么人就会在一氧化碳的弥漫中慢慢丧失意识、一睡再也不能醒来。家家户户的炉子都带有排气管道,从炉子一直插到屋顶的烟囱,但如果没有严丝合缝地安装,如果发生漏气的意外,那么常常会发生惨剧。在我们家周围,就有一些人在睡梦中被一氧化碳夺去了生命,整个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我终于才知道,原来死亡离生活竟然这样近。

用我们当地的土语来说,这就是“烟闷”,人完全被煤炉产生的一氧化碳夺去了生命,这是那个穷苦年代时常发生的事情,生活条件的艰苦不只事关生活舒适与否,还危及到人的生命,所以以煤炉取暖的人家都在提心吊胆,害怕这样的惨剧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屋子里烤火炉尚且觉得冷,到了室外那更是冷上加冷。棉帽、厚手套、口罩几乎成了每个人的标配,如果你光着脑袋在外边转几分钟,一会鼻涕、眼泪就倾泻而出,会被冻成一个泪人。

那时上小学的我带着厚厚的手套和帽子,摇摇摆摆每天踩着冰雪走向学校。走一会儿,手套就沾满了鼻涕,寒风扑面,鼻子被冻得通红,鼻涕流个不停。但就是这样,每个人也都习惯了在寒风中生活,没有哪个小朋友因为冷就不去上课,因为没有暖气就不起床。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小小年纪就明白了什么事情即使苦也必须做,没有偷懒的可能,没有逃避的借口。即使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也是要硬着头皮走向学校,这是小朋友都懂得的道理。

十多年前,那些烧火打炭、受苦受冻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什么炫耀苦难的理由,大部分人都在经历彻骨的严寒,那是穷困年代里的普遍现象。如今,大部分人不需要再忍受这样的寒冷,小镇的高楼拔地而起,原来的千千万万个烟囱也所剩不多,但还是有很多人依旧需要依靠火炉来度过严冬,我们曾经的不舒适依旧有人在忍受。但我感到庆幸,时代在进步,起码更多的人不需要再害怕烧煤炉的危险,更多的人可以在温暖的楼房里吃着冰棍。

寒冷的冬天依旧会降临,但我们不再那样寒冷,时代在进步,生活在变好,我们会在冬天感受到更多的温暖,在寒风中希望不会再有瑟瑟发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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