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金子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3期“金”专题活动】

金子是我曾经养的狗,是条浑身上下没有丁点黄毛的黑狗。

金子他妈是条白爪短黄毛的流浪狗,身体修长,瘦骨嶙峋,经常在学校附近的垃圾站靠翻找剩菜剩饭苟活。匆匆穿行的她每次都是将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下,贴着路边或是墙角慢跑的状态。即使是在垃圾里嗅来嗅去时也不忘随时查看四周动向,只要看到有人靠近,掉头便跑,柴火棍似的四条腿飚得飞快极了。但这时,她身下几只胀得鼓鼓的乳房就变得格外扎眼——

由此,我们都知道,这只流浪的母狗生崽儿了。

我家乡的冬天虽然有明晃晃的、晒得人睁不开眼的太阳,但零度徘徊的气温只消加上那么一点点小风就足以让人生出层层鸡皮疙瘩。金子和他的五个兄弟姐妹就出生在这个季节。他的妈妈在学校闲置已久的仓库后墙边找了个半塌的洞,把他们生在了那里。

我猜自己应该是唯一见过黑子所有兄弟姐妹的人。当然,这是后话了。

小时候大家对狂犬病并没有多少科学认知。但碰巧同学马二牛家的亲戚得了一种怪病,传他临死前像条狗似的汪汪叫,还要咬人。大家便得了经验,——这病是从狗身上来的。至于哪条狗会传病,哪条狗不会,还是分不清的。但,明显能感觉到但凡有家长能看着管着的孩子,都是离狗远远的;偶尔碰见在街上流浪的狗,有孩子们甚至捡起砖块或石头投砸,或是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棒子撵。

我家并没养狗,但因为妈妈是卫生所的大夫,她第一时间给我普及了狂犬病的知识。出于好心,我便学着我妈的口吻跟同学讲,告诉他们怎样避免受到伤害,但没人信我,他们甚至见到我就会集体冲我汪汪叫,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狗腿子”。为此,我和其中两人打了起来,没打赢,结果还一起受到了老师严厉的批评。虽然后来一段时间他们不再当着我的面骂我,但我知道,每当我转过身去,那些难听的声音还在。但我不在乎,谁稀罕和一群幼稚的小屁孩们玩。

我家离学校很近,但我反而因此起得很晚,通常从家里啃着馒头走,到学校门口正好吃完。那天早上,刚出门的我碰到了舅舅,他正叼着一根油亮的大油条跨上自行车准备去上班。油条的香气顺着清晨的小风一丝丝滑进我的鼻腔,几乎同时,我的哈喇子决堤了。目不转睛盯着大油条的我咕咚咽一口酣水,我对着阳光把牙龇开,冲他说,舅,我也想吃。他笑着从自行车上下来,很快塞给我一根完整的、香得迷晕人的大油条,招呼我赶紧去上学后便扬长而去。我则像捧着圣旨似的捧着那根油条,看着它在朝阳里浑身发光,周身的小油泡似乎还不停向外蹦蹦作响,直到口水横流,我才开始三口并作两口地解决掉它。吃罢了,满足了,我迈开腿开始向学校狂奔,跑过最后一处拐弯,看到对面大门时才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还装着的大半个馒头来。老师不许我们带食物进班,否则就要去楼道罚站的,我摸摸口袋,迅速把馒头掏出来,照着它狠狠咬下去一大口。呃,我的天,差点被原地噎死……张着嘴卡了半天,我终于吐出那口馒头,心中万幸没有把那根美味的油条也一并吐出,缓口气,望向四周没人注意,便把那只所剩不多的馒头丢在了墙根。

做贼似的,我转身就跑,到学校门口时再次回头,正看到一条黄狗站在我丢馒头的地方直直望着我,我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竟被这四条腿的家伙发现我扔了粮食,喜的也自然是被这四条腿的家伙发现我扔了粮食。中午放学后,我第一个冲出学校,跑去确认,果然馒头不见了。莫名心安许多。

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和这条狗有了渊源。

后来,我竟愿意每天早起五分钟,再或多或少留点吃食,故意丢在那里。站远了等。都能看到那条母狗甩着低垂的乳房走近,但并不下口叼走,而是注视着我离开。

再后来,她还会在我放学时准时出现在街角,穿过潮水般的人流精准地找到我。我能看到她在看见我的时候,身体会稍微震颤一下,随之轻轻摇动那条甩在地上的尾巴,渐快的节奏使得地面的浮土轻轻扬起。

上学后一直是自己独自往来学校的我像是回到了幼儿园有家长接送的时间,那种进校门时不舍的回头一瞥和走出校园时四下张望的期待像一束阳光钻进了我的胸膛。我既对自己拥有了这样一个秘密而窃喜,也因为妈妈几天前在我试探性问出是否可以收养流浪狗后笑着拒绝我而难过。

但,现在的我可是有狗的人了。责任驱使我敢在书包里藏些零食或是把压岁钱偷拿出来给她改善伙食了。随着与她的距离逐渐缩短,我才发现原来相貌平平的黄狗竟然长着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当她坐在地上专注地望着我的时候,那一黄一蓝的瞳孔似乎有话要说,它们在晚风中显现出湿淋淋的雾气。而我总会在睡前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她的眼睛,妄想自己第二天会获得某种特异功能,——与狗对话的特异功能。

那天打扫值日放学晚了,我摸着兜里藏着的火腿肠,笑着从几乎没什么人的校园里往出跑。夕阳投下暖暖的金光,笼得人耳朵痒痒的。我猜待会黄狗看到火腿肠一定会高兴死的。前脚踏出学校大门的我,一眼望见黄狗等我的那个街角围着几个人,兴奋的呐喊和破了音的笑声在空荡荡的街上回荡着。我四下望去,没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鬼使神差中,我便向那群人走去。

走近了,穿过几人的裤腿,我分明看见那个小小的黄色的毛团正蜷缩在一处,每当她的喉咙里发出低吼,身上便会落下噼啪抽打的树枝,低吼声便换成了呜咽。

情急之下,我大吼一声,一把揪住围困黄狗中的两人向后使劲扯,他们随之倒在地上,另两人则慌乱起身,待我与他们几目相对,才确认这又是班里平日奚落我的那群人。我紧紧捏住拳头挡在黄狗与他们几人中间,周身感觉像被火烧了一般地痛。他们爬起来,齐声骂我狗腿子,其中两人正要扑上来和我决战时,校门口有人大喊:“几班的?干什么呢?”我们望过去,原来是校长出来了。不必说,这一战没打起来,——他们跑了。看着他们跑远的身影,我摸出裤兜里的火腿肠,转身——

黄狗不知何时也已经跑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看见她,心急如焚,就连梦里都是黄狗又被人抓住的情景。直到第三天,我在距离学校更远的、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发现了那个小小的她,正躲在巷子里看我。那一刻,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向她跑去的时候早已把装了好几天的火腿肠掏了出来。她温和地蹲坐在地上摇晃尾巴,但往常圆溜溜的眼睛却有一只是半眯的状态,我轻轻抚摸她的头,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那只眼睛的眼角被划伤了。

你吃。我把火腿肠递给她。

她仅睁着的一只眼正对着夕阳,依旧湿湿的,鼻里同时发出嘤嘤声,再低头向我点两下,然后转身沿着墙缓缓跑远。我举着火腿肠喊她,她停下,向我回走几步,又掉头离开,如此往复几次,我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我跟她走。

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金子。

沿着墙根前行,越发僻静荒凉处,我终于到了她的家。她走到洞口轻唤,很快,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狗妈前身伏低,张开口,小心翼翼叼住孩子的后脖颈提了起来。看着她靠近,我的心几乎咚咚要跳出来,喉咙不知为何又痒又痛。她停在我的脚边,把嘴里那只黑色的、胖乎乎的小狗放了下来。

我知道她要干嘛了,——她要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我。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怎么办?脑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是关于父母怎么拒绝,怎么把这只小狗丢出家门的画面。

她的眼神充满祈求,一直不停地摇着尾巴,看到我后退,便再次叼起孩子又放了过来。小狗嘤嘤叫着,只想依偎到自己妈妈的怀里去,但它只要靠近,狗妈就会用鼻子把他拱向我这边。

我心里两个小人开始打架,最终还是决定先把这只小狗带回家再说。我想,妈妈会答应的,因为小狗出生就有家,便不算流浪狗了。

小黑狗在我的手心瑟瑟发抖,不住地往衣服里钻,我索性打开书包把它装了进去,然后问面前这只眼眶湿润的狗妈妈,你就这一个孩子吗?

她闪身站在一旁,我则向洞口走去,借着夕阳的最后的余晖,我看到洞里横躺着的五具花色不一的、业已离世的僵硬的小狗尸体。那时的我还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是如何把最后的孩子托付给人类的心情,尽管她根本不能说话。

小黑狗被我带回了家,很幸运的是,这次如我所愿,父母并没有反对,而是要求我必须自己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我当然会的,毕竟黄狗选择把唯一幸存的孩子交给了我。

夜深人静,窗外的风声更劲时,小狗在睡梦中吧唧着嘴,我总是忍不住想,此时的黄狗妈妈睡在哪里?

我依旧在上放学的路上给她或多或少带些吃食,甚至跟她聊聊那只小狗的近况,她很认真地听,很安静地随行,直到看着我消失在楼道里时,才会摇着尾巴离开。

开春后,我在流感中倒下了,接连几天的高烧似乎令我产生了幻觉,总能看到黄狗坐在家门口等我。但恢复上课后,我却再没看见她。数日,我找遍了学校和回家路上的所有角落,我在她带我去的坍塌的狗窝前不停地呼喊,却始终不见其踪影。是她几日没见到我,所以离开了吗?我在自责中失眠懊悔,要是当初求妈妈也把黄狗收留了该有多好啊。假如这次找到她,我一定会把她带回家的!

又过几天,我终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

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商店的老板告诉我,前阵子,那条黄色的流浪狗晚上出来翻垃圾时被一个流浪汉捉住,当场拧断脖子带走了……啧啧啧,老板扁着嘴巴,边摇脑袋边说,那人真是坏。他用一根火腿肠把狗骗过去的咧。那火腿肠还是来我店里讨的呢。

我哭着跑回家。那晚,我又梦到她认真看着我时湿漉漉的眼睛,梦到她把小狗交给我时的情景。原来,这场分别早就注定好了,只是我没意识到而已……

后来,我给这只黑色的小狗起名叫金子。

这其实是我给他妈妈起的名字。

叫金子的这只小狗如他的妈妈一样温和忠诚,他一直跟我生活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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