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街上看过这样一幕,让我无比震惊。今天想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大约是八几年的秋天,吹过来的风已经带上了寒意,对于灯火辉煌的城市来说,夜幕降临并不算晚,路灯很亮,广场上还有很多人在散步聊天。
广场的一角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我踮起脚尖,也看不到里面,里面在唱戏,豫剧《卷席筒》,声音嘹亮高亢,韵味十足。“唱得真是好!”一旁的大爷频频点头。我挤不进去,单是在外面听,以一个小孩子并不丰富的经验来说,感觉唱得和电视机里的人没什么差别。
唱完一段,指望着人流会分散些,会有一个小缝隙容我挤进去一饱眼福。然而人们像是被钉在地上的栅栏,戏音缭绕的时候,都不作声,哑了,略微歇息的瞬间才会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我的心被挠得更加痒痒,瞅着从人们裤缝里漏出来的光线,恨不得削尖了脑袋钻过去。
风冷冷地吹过来,也没有吹灭人们热情期盼的目光。
终于,一位大娘可能实在嫌挤得慌,扭动着肥胖的大肚子往外挪。挤一挤,喘一喘,像一条搁浅在岸边挣扎扭动的肥鱼。两只手也不闲着,边挤边拨拉手臂,估计使上了水中的泳姿。眼瞅着有机会,我即刻变成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贴着她身边转,随着她腾出位置,人群犹如海浪把我卷进去。不知道踩了谁的鞋,牵扯住了谁的衣襟,人们像是魔怔了一般,都不做声。我的小脸挤得生疼,眼睛不敢眼睁开,半闭着,直到“刷”得一下,视野完全被点亮。竟然挤到了最内圈,和表演者只有两米左右的距离。
这是一个矮个子男人,壮硕身材,一看就是练过两下子的人物。也是,不管唱得是哪个剧种,力气总是要有的。说不定还真会打拳。我崇拜地看着他,不亚于今天追星的小朋友。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单纯因为这顶呱呱的唱腔而沉醉。他的音色嘹亮苍凉,唱出小苍娃的无奈和感伤。听者动容,几欲泪下。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昏黄的灯光从右上侧照过来,他的嘴里像是含有珠子,声音很有穿透力。仿佛演唱者不是正面对着你,那声音能拐弯似的,从你的双耳绕过去到后脑勺爆响起来。不知道唱戏的确费力气,还是他唱得久了,寒秋里,他的额头闪闪发亮,后面的头发顺溜,前面的刘海可炸了毛,黏成几绺,绝不服帖地翘起来。时间太久了,记忆有点模糊,他的眉毛是不是竖起来的?我很想说是竖起来的,又怕有人反驳我。不是竖着的,那一定是耷拉着,哀伤地耷拉着。《卷席筒》是传统豫剧。原本就是一个沉冤得雪的故事。
“再不能东岳庙里看戏看,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再不能摘酸栆把雄山上,再不能摸螃蟹到黑龙潭,哎呀--”
一声声“再不能”,音调起伏咿呀之间,撩动情绪。唱出小仓娃的遗憾惊恐的心态。生死间薄得像一捅就破的纸,悬崖临近,万丈深渊。四个“再不能”叠加起来,在观众头顶上绕成一张大网,细丝线牵着他们游走在小苍娃的世界里。随之回味往日的快乐时光,又随他坠落深谷,黯然绝望。周围安静极了,陷入魔咒,只能听到风的声音,低声呜咽。
那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戏。启蒙我迷上那些腔调和节奏,舒缓或急促的韵味。
男人唱了一段,停下来。诉说自己也是剧团里的顶梁柱,可是,媳妇跑了,无奈出来找媳妇,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境地。
这会儿想起来,有这样的本事,找什么媳妇呀,跑就跑了。再一想,不对呀,肯定是媳妇带着孩子跑了。放不下的,难道不是他的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