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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的那一年,正赶上我将毕业,我因为身体非常不好,医生建议我申请暂缓毕业,休养一年。我便趁着我父亲的葬礼离开了广州。走的那一天,下了很大雨,从车里望出去,整个城市都被大雨包围。天空里压着重重叠叠的云。一路上电话不停地打过来。不用猜我也知道大部分的都是来追问我为何不告而别。可是当时的我毕竟太年轻,年轻到我只知道逃。许是雨天,机杨里空空荡荡的。雨顺着玻璃流下来。世界都为我流了泪。我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的离开。飞机爬升到天空时,我终于趴在舷窗上哭了。我脑子里都是这些年我在这里爱过的人。这里有我的一切,但我就这么走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只要一想到对方,顿觉人世间的孤独。
我在厦门住了三个月时间。这半年时间里,我住在一处离市区很远的房子里。尽量少地外出,蛰伏在家里,为了忍着疼痛,我必须吃药、买菜、做饭、看书、看电影。我一个人做着许多事情。只是每到傍晚我便常常坐在阳台上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厦门的天空总是出现一种忧郁的蓝,没有一片云,就这样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好像自己是一个在城市里惘然而不知所终的人,那一会儿我好想找一个人拥抱。直到他们找到了我。三人问我,我才答一句。不问我,我便低着头。餐毕,我说我要到海边走走。我常常听说,海浪拍打的声音令人想起伤心的事情。我信。我趁着夜色哭了很久,哭得抬不起眼睛。直到我看着天空从黑红泛起蓝再到红。我后来才知道,生命太长,需要许多力量与之抗衡。次日,我便收拾行李跟他们回到了武汉。
2
我们从厦门回到武汉。就住在我哥哥家。当时他刚刚做了爸爸,小家里充满了惊喜。他们常常做满桌子的菜,替我准备好一切,常常小心翼翼地问我需要什么,我只是说没有。日日如此。我看着出他们想让我融入他们的温暖。我难言语。便常常吃了饭到楼下的小园里散步。有一次走远了,走到了一条叫梅花路的地方。看到一家花店仍在营业。便想进去看看。要买花吗。一眼便看到了摆在角落里的蓝色的勿忘我。这个还有吗?有,要多少枝。一捧。这种花必须要抱在怀里。话出口时,我才想起这是你教我的。送花讲究心繁意盛。当晚,我把花带到了家里。哥哥问我为什么买花。我说谢谢你们多天的照顾。明天我要回老家了。当晚又做了噩梦,梦见被大声地质问,醒过来汗水淋漓的。拿好衣服,又去冲了热水澡。在阳台站了会儿,听着城市远处的人声、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淡蓝色天空,才突然想起,秉持着你带给我的温热,做成了许多事情。
我回到了老家灵峰山。我已两年未归。房间里的东西一点没变。一张书桌上放满了高考时复习的资料。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躺在床上看着月光照在床上。突然间觉得这里真好。这里的生活很平淡,不热烈,但这里有生活的全部。我曾经无数的日子里一觉醒来,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仿佛还置身在灵峰山。呼啸而过的风是这个山村深处的车水马龙。她为我做了一碗汤。喝完我竟觉得美得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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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里,我们坐在灯光下聊天。为何不愿意提起很多事情。我觉得对一个事足够的尊重,就是不提他。放在内心的褶皱里。可是生命里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装得下。爱与不爱真的不是世间所有的感情。世界不会因为你的感情有所改变。反倒是你的改变全因感情。她说话的时间我一直看天。看着雪花静静地飘下来。天知道上面是怎样的世界。就这么一点一点地从黑转白。不一会儿她头上就顶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她真的老了。我爱她,但我始终无法占有她的感情。
她说,我常说凡事都是慢的好。慢令你有时间体味对方的心意。不必一切被人被事拖着跑。她说,你不要苦恼。很多坏事情、坏感情仍有可取之处。比如说,他们教会了我们这世界上还是有好的东西。我笑,你从未走出这山。怎么知道这么多。外面的世界很大。她亦答,外面的世界再大也不能填补心里的空洞。这里的世界再小却给了我平静。我们对世界索取太多,渴望得到他们的感情、物质、身份、认同,给予的却是怨恨、嘲笑、空洞、怀疑。
那一晚,我睡得很好。仿佛襁褓中的孩子。不需要与世界有太多的连接。我梦见自己走了好远好远,仿佛一个人置身花园的深处,亭亭地道路张望地诱惑着我往下走。新鲜的眼睛看着远处崭新的红与绿,空气中飘着栀子花和泥土的混合味道。诡异扑鼻。几乎令人神魂颠倒。天空中有疏朗的云层,半掩着明亮的一轮圆月。清凉的夜风呼啸而过,带来眼眶的湿润。就像是赴一场神秘的花园约会,从未有幸遇见如此般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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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她去镇上买春节里所需的一切食物、日用品。她停在一处小摊前,把玩着一把梳子,木质的,颜色光洁,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说,好像是檀木的。她说,是吧。我说,妈。我买给你。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是人生中一件郑重的事情。我付完钱高兴地把梳子递给她。多年来,这个女人倾注了太多的爱,给男人,后来给我。我起初是怨恨她不能留住她的男人。后来是不能原谅她不能给我更好的生活。直到她送走我,直到我这次回到她身边。原来,爱与不爱真的不是世间所有的感情。
她给我做最简单的饭菜。大部分的材料都取自山中。蘑菇、山菜、鸡蛋、地耳。每天晚上,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把要换的衣服叠放好放在我床上。她晾晒的衣物总是有儿时的阳光味道。山中的生活简单平淡,我与她每天一起吃饭、干活,需要时我们就聊天、说笑,不需要时我们就互不言语。偶尔她会唱歌。她虽已年近半百,仍然声音清翠悦耳,常常唱完后山风呜咽,歌声回荡。我所向往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必对任何人交代,却可以对所有人坦白。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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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现在身体也大好了。你还有书没念完。你应该回去。我不属于这里。这里的生活太枯燥了。我当初之所以把你和你哥都送走就是不想让你们回来。她对父亲的事情绝口不提。直到我临走的那一天,她为我收拾行李时,拿来一沓钱。她说,这是这些年他给我寄过来的。我用不着。你收着用。还有这有一封信,是他寄给我的。你替我回去烧给他。当时,听完我便转身抹泪。我知道,她也已经在哭。一生中重要的人不停地离开早已令她心力钢毅。她一直认为我们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离开罢了。直到那一会儿,她才明白他是死了、不存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多年的等待已令她内心空杳、感情克制。
上车时,我走过去拥抱她。她抓着我的衣服,把脸深深地埋进我的衣服里。我还会回来的。不。没事儿别回来。我很好。都习惯了。在外面要好好的。车开到很远。我从窗户里看见她仍然在挥手,那个时候,天空蓝蓝的,无欲无求的样子。山里时令晚,山野开满了桃花。我突然想下车带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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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广州之后,我复了学,整理了论文,竟当年顺利地毕了业。毕业那天,我从朋友那里得知,你已结婚。我仍然记得当时你问我,你知道上坡路为什么难走吗?我后来也问过很多人。只有你的答案是:太用力了。
我始终不敢看那封信。直到我前往拜祭,我才看。信上写:我不会回来了。我已在广州安家。你也要再找个人依靠才好。这么多年,你在山里一个人辛苦,我也知道。我无数次地想你,想回来。只是城里事情太多。我想等我忙完这一阵就会回来。
这封信已摸得发毛。想来她一直带在身上,多次地读。如今,她让我把它还给他,只是想告诉他,她终于放下了,没有质问,没有怨怼。
回来的时候,路边的夹竹桃和紫薇花零落一地。我驻足望了一会儿。因缘际会,花不等人。想必是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