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蝶

一个年纪很轻的下人引着梅清和,穿过曲曲回廊画屏,向着后园走去。园子精巧素雅,和玉凝那无处不张扬着家族的繁盛与天家的恩宠的程度相比,这方庭院的主人似乎有意彰显自己不尚浮华,虚淡清远的品味。

晴日里看着这些花叶扶疏,池塘冷寂的景象未免萧索,或许月夜雪后再来看,应是别有一番风味。梅清和瞧着自己身上一袭月白风清,进到玉之尧府上,倒真像入了丹青画图似的。

远远的,只见水榭中玉之尧一袭竹青色的背影,像是在与人下棋。梅清和不觉看向一旁垂手而立的下人,问到:“公子有客人?我此时叨扰,可有不妥?”

下人略无犹疑地答:“公子早说过无碍,梅先生,您请便是。”梅清和便也不再犹疑。走至近处,却见那与玉之尧对弈的是一位女子,眉目如画,肤白胜雪。身上披着的是厚实的银狐裘,一时间,梅清和竟忘了去想这女子是何身份,

毕竟,从未听玉凝说起过玉之尧家中还有这样年轻的女眷,梅清和只见她那弱不胜风的模样,狐裘中露出一张清绝出尘的面容来,却是尊贵不凡的天家气度。女子并未注意到梅清和的到来,也不像正聚焦在棋局上,梅清和不由得被她的目光吸引,正想回头寻望,只听得一声群雁惊飞:

“梅先生来啦,”玉之尧笑着招呼他,梅清和忙上前见礼,又为自己的贸然叨扰歉意一番。行礼时,余光恰好瞥到桌案旁的女子,仍是纹丝不动地端坐着,梅清和低着头,目光便掠及女子长裘掩映下玉鞋顶端的纹饰。

果然是出自天家。正如梅清和预想的那样,这女子是宫中的女眷。既是宫中女眷,怎能这样安然地出现在玉之尧府上呢?这样的狐裘,即便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平常的日子里也是不能穿着外出的,莫不是是君上的哪位夫人?

虽说玉氏宫廷没有后妃不得出入亲王贵胄府上的规定,玉凝府中甚至还迎接过王后殿下,可总也没有这样悠闲下棋的情形,梅清和觉得玉之尧多半是疯了。

玉之尧或许还可以发疯,梅清和侧身向着那女子的方向,只道“贵人安好”,便垂着头等这位神秘的“贵人”发话。却许久不闻半声。

正觉得奇怪,头脑尚不知如何是好,身体已被轻扶起来,玉之尧的眉眼近看下竟有几分女人似的妩媚,以至于梅清和以为他是带着三分笑意凝视着自己,风流而深长。

却听玉之尧道:“梅先生?清和?”玉之尧亲切地扶一扶他的小臂,似乎在怪他为何如此拘礼。“说起来,玉凝和我、和先生都是同样的要好,先生和我也是相熟的朋友,先生怎么现在才来我府上玩?莫不是嫌寒舍太过简陋?”

玉之尧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总是带着宫廷教育调教下的曲折傲慢,又滴水不漏。梅清和忙道“岂敢”。既然玉之尧还称呼自己的名字,又以自己为“友”,自己又长他几岁,梅清和自是周全了礼数,语气不卑不亢,只是玉之尧接下来的动作却是着实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玉之尧起身径直向那贵人行去,自然而然地以一种搂抱的姿势令其缓缓滑向自己的肩头。那女子便以一种奇怪的姿态,仿佛浑身软弱无骨,无处着力似的歪陷在他怀中,口中发出含混的咕哝声。梅清和这才注意到,她刚刚便是以这种僵硬又瘫软的姿态,被人端正地用绸带在腰后缚着安置在圈椅中,那圈椅似也是特制的,呈一个深凹的谷,好让那人能够安稳地陷落。

四下安静。梅清和看着玉之尧温柔耐心地安抚着似乎因着身体无力,不由自主向一边歪倒而惊慌的女子;自然地掏出帕子为她擦去唇边滑落的一道涎水;一边发出些爱怜的,轻哄般的呢喃。

就在玉之尧不紧不慢,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一切之时,那女子竟也像无知无觉一般,墨玉似的瞳仁良久方才滞涩地转动一轮,幽幽停在某处虚空。

正像一尊美丽的玉俑。尽管对于此刻的情景,对于玉之尧都感到静寂的恐怖,梅清和仍觉得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让他惊骇到无言。玉俑么……梅清和从未见过,却不知怎的这样笃定:眼前这个动也不动的女人,玉俑一般地在玉之尧的手中温柔地涵养着,仿佛千百万年后,仍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她是谁……”梅清和吐出这句话,像是真的过了一万年那样久,却也不过玉之尧一个抬首的时间。玉之尧望了梅清和一眼,似乎有些怪他无端扰人清幽,却还是柔声道:“清殿下身子不大好,这些年都在我府上休养,先生来玉氏时间不长,想来不曾见过。”

一边说着,一边替那看起来连脖颈都不能活动分毫的玉人拢拢身上的狐裘,贴着那人的青绿鬓边又道:“天寒,我们坐一坐就回去了,好不好?”

梅清和站了没一会儿,竟觉得遍体生寒,玉之尧仍絮絮与他寒暄着什么,却也无心去听。清殿下,如果梅清和没有记错的话,该是当今君上与王后所生的嫡长女玉清。刚来玉氏时,梅清和偶然在玉凝府中听到:清殿下外出狩猎时不知所踪,更有清殿下已死,君上秘不发丧等等传闻,再未听过后文,似乎就此不了了之,年深日久,梅清和实在不能胜记。

而此刻清殿下就在这里。梅清和几乎屏息凝神,试图从这个琉璃般脆弱易碎的身上看出些曾经的神采来。他蓦地记起君上征战漠北得胜还朝时的庆典上:

清殿下率宫眷献破阵乐舞与君上,那年的清殿下刚满双十,若无意外,她会是公国将来绝无异议的继承人。

不知玉氏的史书将来如何记载,梅清和只知道这个曾被寄予希望、权力与尊荣的公主,无奈却也只能悄无声息地陨落在传闻中,不见硝烟,甚至也不闻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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