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所涉及的“唐僧”皆为《西游记》中的文学形象,勿视作真实历史人物唐玄奘法师)
“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的第二个徒弟”,这是出自《西游记》第二十四回中万寿庄镇元大仙之口,唐僧是金蝉遭贬转世而成的凡人。既为肉眼凡胎,身处烟火人间,不免会如普罗大众般有着一颗凡俗之心。
唐僧念叨自己“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自小便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出家人慈悲为怀,即使不知是人是妖,唐僧仍不念师徒旧情,因杀戮而赶走悟空,确有好生之德。
然而,再读原著,发现并非完全如此。唐僧揭开符印,孙悟空跳出五指山后说要“挣件衣服儿穿穿”,遂一棒打死猛虎。我以为这时候唐僧会斥责悟空,怒不可揭。谁知唐僧却说出了如此一番话,“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得斑斓虎,还与他斗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读到此,真是令我大跌眼镜,原来“恐伤蝼蚁,爱惜飞蛾”也只是唐僧的口中之词。再看妇孺皆知的“三打白骨精”的那一段,孙悟空先后打死白骨夫人变的女子、老妪、老汉。唐僧赶走悟空,如此说道:“倘到城市之中,人烟辏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么脱身,你回去罢”。《西游记》第十四回中唐僧孙悟空师徒二人被六个毛贼包围,悟空将其尽皆打死。唐僧斥责悟空,也还是因为是怕吃官司,自己脱不了关系。
唐僧的凡俗心就体现在此,他以慈悲为怀,却是出于保全自己的目的,避免自己惹上官司。至于悟空杀了猛虎这类动物,他甚而拍手陈称赞。这虽算不上伪善,但也称不得真慈悲。
以前读到唐僧一行到达雷音寺,阿傩、迦叶引唐僧取经问其索要“人事”,即索要礼物馈赠,唐僧不知,未曾备得。读到此,我不禁想,唐僧生于凡世,却未被沾染俗礼恶习,真是难能可贵。然而读到“观音院僧谋宝贝,黑风山怪窃袈裟”这一章节,我却看到了唐僧俗人的一面。观音院里的老僧向唐僧展示完自己珍藏的宝贝,问唐僧有无宝贝,悟空提议可以把那领袈裟与老僧看看。唐僧扯住悟空,小声说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由此可见,唐僧知道人心险恶。悟空在宝象国降妖精,救公主,助唐僧恢复原貌后,唐僧说要向唐王为悟空表功。唐僧把悟空等人看做为功名而跟随他取经,他也是会邀功请赏的凡人,从这点来看,我忽而觉得唐僧西行,并不全是为了取得大乘佛经以超亡者升天。八戒也说唐僧是“奉了唐王旨意,不敢有违君命”。
除此以外,凡胎肉眼的唐僧还胆小懦弱,遇到妖魔时常“滚鞍下马”,被鬼怪捉去多次“满脸垂泪”,一口一个“大王饶命”,一声声“望乞恕罪”。唐僧答应通天河老鼋向佛祖问询其何时能修成人身,真正见到佛祖时,却早已将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对于西行取经,他也时常因为路途的遥远艰辛而心生动摇,唉声叹气,心怀故里。倒是悟空时常提醒唐僧:“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
由此,唐僧的世俗之心跃然眼前:不是真正的慈悲为怀,人妖不辨,深知人心险恶,胆小懦弱,意志不坚,甚而健忘。然而,这并非是唐僧这一文学人物形象的全部。我们常常认为做某一件事,过程往往比结果来的重要,西天取经亦是。路途凶险,常遇猛兽妖怪,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唐僧的凡俗之心是在不断地变得纯净而又坚定,其中我看到了他在历尽劫难后修炼与成长。
在车迟国悟空为与羊力大仙斗法,跳进油锅,忽而没了声响,众人以为孙悟空油烹而死。这时候,唐僧高叫“我那个徒弟自从归教,历历有功,今日死在油锅之内,奈何先死者为神,我贫僧怎敢贪生!”我读到此,感觉句句掷地有声,不愿徒弟死了而自己苟活,一反他之前的胆小懦弱之相。唐僧同时也不贪女色,无论是观音以富贵美色来试探,还是西凉女国国王的挽留,都未能改变他西行取经的愿望。唐僧也不近钱财,师徒误入妖洞,八戒因天寒捎走纳锦背心,唐僧训斥八戒,劝八戒趁早送还,不要贪小便宜。
修成正果并不是因为他取到了大乘佛经,而是西行对他品性的磨砥。登上灵山时唐僧在河边渡口看到了死尸,徒弟三人齐称“那是你!可贺!”,唐僧从出胎几杀,满月抛江的江流儿,到解脱凡体,修成正果的金蝉子,是在登上灵山渡船的那一刻完成。由此可见,《西游记》中修炼的意义远远大于取经的意义。
以上,是我阅读完《西游记》,对于唐僧在《西游记》中文学形象的一孔之见。
王小波在《我看国学》中写到国学名著就像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换着人的嚼。我不大认同,就说《西游记》里唐僧,越读越能发现其形象的丰满与复杂性。如此鸿篇巨制,岂能一次性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