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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更深露重。我撑开地上男人的双目,等着他的反应。不出意料,这人嗓音嘶哑,字不成句。
我的手继续扶着他的脖子,那里还有一枚薄刃,正在等待完成今晚的使命。
——好男人,为了自家主子的秘密到死也不肯多说。只是可惜了,买主也没想着能得到秘密。
——不过我的刀很快,不会很痛。
最后看了一眼他宛若斧凿刀刻的面孔,我帮他阖上了无力瞪圆的双眼。
没办法,阎王要你三更死。在南明这风雨飘摇的末世江湖,我就是阎王,可以拿钱卖命,也可以拿钱买命的那种。
2
阳春三月,万象更新,连皇帝都是新的。州官赶着庆贺,府衙赶着大赦。
蓬莱山,夜雨阁,来往的人都喜滋滋的。
“可不是么,活变多了,人也都回来了,这不好事么?”木三背着把剑,斜靠在一棵桃花树下。人歪歪斜斜的,话也没个正形。
我坐在树上,专心削着树枝,听到这还是忍不住呸了一声,“没听说过,我们这买卖也能算正经活么?那抓进去的也都是技不如人的坏胚,出来了这算什么好事啊?平白坏了我们的名声。”
“我们什么名声啊。你自己不都说了,不是什么正经活。”
“嘁。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再说了,我要有得选,我干这破事?”
我六岁头上全家逃难,单把我一人落在了老家。那年饥荒,人和畜生没什么区别,要不是被丢弃的小孩太多,流民一时看不住人,又或者说他们吃不过来,我也没那个命被夜雨阁阁主捡来,到了这蓬莱山,从此便只有为夜雨阁卖命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此,我俯身探头往下,对上木三的眼睛,“木子易,你是前年才来的吧?你也没得选么?”
“我啊?”木三这厮长得倒是周正,眉眼里总是掬着一汪春水一般,只是人总是酸溜溜的。他眼一斜,我就知道他又要说那些个诨话了。“凉风有性,秋月无边,眼下这世道上也就杀人越货这件事表里如一,潇洒自如,适合我这样的浪子。”
嘁。我翻身落地,反手将削好的树枝往他身上飞去。噌——
“你心思太多,动作太慢,还是我比较适合这一行。”
我拍了拍手,看向木三。他虽然躲过了一根,但还是被另一根树枝钉住了衣领。
“喂,小胭脂,我这是新衣服啊。”身后的木三叫嚣着。
我这位朋友木三,自前年来到夜雨阁后便跻身最受欢迎杀手榜第三,原因就是他总叫人死得浑然天成,比如雨夜滑倒摔死,雪地里突发冻疮冻死,又或是夜宿欢楼醉死。他这些法子,得了好些大人物的喜欢,既毫无痕迹,又显得颇有人性。大约是能显得这世道仍然道法自然吧。
只是这在我看来都很多余。死法只对活人有用。
这可能也是我能压木三一头的原因吧。有喜欢粉饰太平的买主,就有喜欢破财消灾越快越好的买主。后者大概因为不信自然,总能在人道上权势滔天。我动手很快,从时间上给买主更多安全感。当然,拿的酬金也比木三多。
“哎,小胭脂,这衣服你得赔给我啊——”
“想着吧你。”
3
我可赔不起木三的衣服。
旁人看木三,看的是布衣灰裤朴素无华。只有我知道这厮凭着一副好相貌,哄得这府州内最好的绣娘们人人都给他绣了双面绣,哪一件浅色布衣的袖口裤脚哪一处没有同色双面绣。这衣服要是放在坊市上,谁卖不得胡诌一句说是王公贵族专供衣料。
虽说我赚得多,但我可不当冤大头。
南明是乱世,朝堂少有治世能人,倒多的是眼前只有蝇头小利的小人,成天地往夜雨阁发单子,不是这个贵人倒霉,就是那个世家不幸。统共四大世家,来回这么倒腾,皇帝都换了四轮了,也不见这天下有什么变化。
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就这世道,谁把钱花在衣服裤子上,谁就是冤大头。
“胭脂姐姐,吃果子!”去往夜雨阁的路上,三两孩童推搡着逗乐,有个小姑娘看见我,掏出个果子扔给我。
“哎,真乖。”我接过果子,冲她笑笑,顺便摸了一把她圆圆的小脸。
蓬莱山上不止有夜雨阁。或者说,这地方本身就是很多流民聚集形成的村庄,有了他们,才有了夜雨阁。听说阁主从前也是个流民头子,不知道哪天恶从胆边生,扛了把旗就聚了义了。只不过不像那些绿林,夜雨阁专做暗处生意。渐渐的,相邻州县便不再管蓬莱山了。
如果说一开始我是没得选,自打在这看着四周的孩童长大成人又娶妻生子,这蓬莱山倒真成了我的家了。
“阁主老爷,您找我啊?”我边啃着果子边推开夜雨阁三层的大门。
夜雨阁分三层,一层是出入大厅,专供外头的单子进阁登记,也供大家接散单营生;二层是机要厢房,把分拣了的单子按事由分了仇、情、财,还按单子难易分了小凶、凶、大凶。惯常只有接了七七四十九件小凶案的好手,才能接凶案;再者接九九八十一桩凶案,才能接大凶案;三层是夜雨阁阁主生活起居所在,供他天天看那些单子,再分拣出那些出处非常的单子,分派给专接大凶案的大冤种。
比如我。
“你看看你整天没个正形。是木三教坏了你,还是我纵容了你啊。”那背对我的人转过身来,须发皆白,嘴里念念叨叨,皱纹都能夹死蚊子。
倘若让世人猜夜雨阁阁主的样子,怕是说什么的都有。只不过没人会想到他其实是个白胡子老爷爷吧。当年我初遇他时,他还是个目露精光的中年壮汉,不过短短十余年便老成了这样。若说我初来时有不愿、不甘、不忿,多少都在这十余年里、在蓬莱山的变化中化成了对他的敬意。
“得嘞,我是得叩拜着来接,才能显得我对您的敬意是吧。”我坐在阁主对面的太师椅上,随手捞过两封信函。“是要给我这些单子么?”
“是啊,一共两单。来自前太子府。”
“什么?”我差点把果子吐出来,“前太子府怎么还有事啊?皇帝不都上位了么?”
昨夜三更,我亲手送走的男子正是前太子的结义好兄弟。这单子到我手上时,总共只有两个指令,一是冒充是前三皇子的人,二是不留活口。可怜那男人死不开口,就是为了保住这个早想灭他口的主子。
“是啊,一个说那男人还有一妻一女,一个是他的授业恩师,前太子太傅。”
“乖乖,”我咂舌道,“要不说人不心狠难成事呢,这位爷是真的狠。”我说着就准备拆信函看指令,“分别多少金,有啥要求?”
只不过被白胡子老爷爷按住了手:“分别五十金,只不过有个难处。”
“什么难处?”
“撞单了。同一时间不同地点。那妻女在洛城,这前太子太傅在京都外郊。”
4
“撞单了??”洛城某处,一声惊呼。
我连忙拽住木三捂住他的嘴,“你也不至于这么大声吧。”
“不是,我明明距离京都更近,撞单这种事,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京都帮你分担,非要把我拽来和你一起来洛城?”
“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金子共分。”此刻的好兄弟木三陪我一起在洛城一家客栈楼顶吹风。“事成之后,一人二十五金。”
“你就诓我呢,我就不信那太子太傅才二十五金。”
“不是,我是说,我和你分这母女俩的。你帮我支个招,怎么让他们死于意外。慢点就行,拖到后天,十月初七。到了那天,我会准时出现在京都,结果了那前太子太傅。”
是的,这就是我完整的计划。同时在两地解决两个单子。这件事情的根本就在于,首先木三刚来不满三年,接的单子根本不够接大凶案;其次要完美在两地同一时间解决两单,必须在其中一单的时间上做手脚。只有木三这种喜欢研究意外死亡的人,才能延迟解决一个人。
“看了一天了,你快说说这母女俩的弱点。”我用刀把狠狠撞了一下木三,让他专心看楼下。
这客栈上下三层,分前楼后院。前楼是客人住处,后院是掌柜并杂役住所。这次买主买的就是这客栈老板娘和她女儿的命。客栈老板娘年三十,一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女儿刚满十六岁,帮着店里跑前跑后端茶倒水。看来看去都是健康的母女俩。
只是木三心不在焉,“胭脂,你说阁主为什么不让阁内第一高手鱼走去京都呢?”
“我知道个屁哦。我就没怎么见过那个人。”我转脸正色对木三说,“我甚至觉得有没有这个人还两说呢。你说就我这玩命的练功,除了你天赋异禀投靠阁主,也就混个第三,怎么可能还有人能比我更厉害?这几年,那位,”我指了指京城方向,“那些个贵人的单子,不都是我接的?如果真有那个人,我会不知道?”
木三更加疑惑,“那为什么要编造一个第一出来呢?”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道:“还能有啥,阁主怕我骄傲呗。”
“嘁。”木三摇了摇头,不过大概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不打算搭理这茬了。
我冲下方努努嘴,“快说说,这两人咋整?”
木三又仔细看了看,沉思片刻道,“此二人体格沉稳,一般延迟发作的药物都需要痼疾沉疴。再者他二人甚少外出,便遇不到惊马落水等意外之事。”
我越听越气,拍了拍木三的脑袋:“你没有办法你就直说。”
“只有一个办法。”木三的眼睛眯着,像是一匹危险的狼,“你想办法告诉县衙的人,这掌柜的男人在京城得罪了皇帝。再想办法装作京城来的消息,就说上头十月初七来巡查。”
我看了看客栈里忙着落门的老板娘和她女儿,突然觉得有些事情比刀剑更可怕。
5
十月初七,我准时匍匐在了前太子太傅家的屋檐上。
一天前离开洛城时,那母女二人已被下了大狱。临走时木三说会看着这二人,准时在十月初七动手。接下来就看我这一趟了。这一趟结束,皇帝老儿能睡着,很多事情都会结束。
我摸出袖中的两柄飞刀,瞄准了底下一位穿长衫的老头。这老头直直站在院中,夜凉如水,月色罩在他身上仿若镶上了一层银。听说这位太子太傅自前太子六岁起便亲自教导他,为他启蒙,为他筹谋。终于等到这位幼童站上权力之巅,等到他把刀刃对准恩师。
不知道这位恩师是否足够了解自己的徒弟呢?
噌噌。飞刀出袖。
我其实并没有兴趣知道他们的恩怨。这世道,谁都会死,谁都能死,又问什么缘由心声。
只不过夜色中突然又多了一道身影。这身影布衣灰裤,长身玉立,手执长剑,剑锋正对着我。
“胭脂,出来吧。”那人眼中仍如同掬着一汪春水。
我飞身而下,“你来早了,木三。”
“不早,”木三右手执剑,左手向后,正对我踱开一步,“正巧遇见你杀了前太子太傅。”
“所以呢?”我看了一眼木三的剑,退后一步,拉开彼此身距。他那柄易水剑此刻在月下泛着冷光,和他的眼神一样寒冷。
“我奉命潜入夜雨阁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今夜你刺杀天子恩师,必是不满朝堂、罔顾正道。夜雨阁上下谋逆,明日就会传遍天下。”
“你是皇帝的人?”我问他,望了望他身侧的前太子太傅。
“是。”木三笑了笑,把那不发一言的老人往身后一推。那人直直往旁倒去,月色之下,他的脸孔发灰,身后两柄飞刀插入身体却无血迹。
“那这两道单子?”我背过手,又往后踱开一步,“让我猜猜。杀了心腹不够又得去掉人家妻女,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就是干了什么事怕人知道。这个人猜忌心重,不管是拿命做事的人,还是花钱做事的人,他都不会信任。”
“那我就不知道了,”月光映射大地,连石头都发着光,只有木三的脸隐在暗处,“不如你下去问问他们。”
一时间,大地起风,长剑破空。易水剑有抽、带、提、格、击五种招式,剑随身走,以身带剑,须做到剑与身合,身与气合。只可惜长剑随身,还不算彻底的近身。
趁木三一个剑招空隙,我已欺身向前。
我最擅长的不是飞刀,而是手里剑。最喜欢的不是暗袭,而是近身刺杀。
手里剑讲究点、崩、搅、刺、洗,身随敌走,人剑合一。巧了,每一剑都能划出一道血痕。
每一剑间隙,我都和木三说上一句话,“喂,你说皇帝今天让你杀夜雨阁的人,明天会不会再找人杀你呢?”
“你没在洛城下手,偏要等到京都。是不是在等着看夜雨阁第一杀手什么时候来?”
“只可惜你等不到他。”
“其实是有第一高手的。就是阁主。只不过不用他出马,我就能解决你。”
第五剑刺中木三胸口时,木三已经拿不住易水剑了。我摁住他的手,如同情人低语般靠近他的耳侧,“其实我可以慢慢出手的。对有些人来说,若不能苟活,但求速死。但有些人,则不必。”
木三倒在地上时,我用他的衣服擦了擦手里剑。就着月光,我对着他最后笑了一笑,道:“木三,我早就说过,你心思太多,动作太慢,还是我比较适合这一行。”
只是可惜了这张不知迷倒多少府州绣娘的脸。
没办法,胭王要你三更死,就没人能挨到三更后。就算是好看的男人也不行。
6
我踏出前太子太傅的宅邸时,月上中天,大地被月光洒得无所遁形。宅邸门外散落着无数晕倒的弓箭手、弩手,想必这门外也刚结束一役。
我笑着看向一人,“你可是有阵子没动过手了,鱼走老爷爷。”
那月光下拍着衣袖的人须发皆白,正是夜雨阁阁主,也是第一高手鱼走。
其实当年我遇到阁主时,正是逃走失败被流民团团围住之时。彼时我死死拧着摁住我的人的脖子,正打算鱼死网破。是阁主飞身而上,击晕了所有人,随后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这乱世之中,谁拳头硬才听谁的。可惜木三看不明白;他要是明白得早一点,兴许也不会花心思在衣服上。
“那差点吓死我的前太子太傅呢?”我问鱼走。
鱼走笑了笑,招呼着两人从暗处走来。这两人,一人身着长衫,和先前倒在院中的老人长得一模一样;另一人面孔宛若斧凿刀刻,正是前阵子被我送走的前太子心腹。
“那日谢姑娘仗义,”那汉子屈膝半跪,抬头问道,“那洛城里......”
“放心,会有人照应你的妻女。”
当日临行前,阁主另外给了我一封信函。是三皇子的单子,保前太子太傅和前太子心腹妻女的命,一百金。
其实我接单子从来不是看哪个金子多。
就像夜雨阁从来不止做暗门生意。那三层信函分拣,是为了隐一路阁主和老皇帝的信函互通。自老皇帝驾崩到新皇登基,夜雨阁一直知道是前太子矫诏,也一直暗中护送三皇子进京。如今前太子太傅手里的诏书和前心腹人证俱在,这天下又将正位。
只可惜木三看不透。我的金子从来没有花在自己的衣衫上。
他白白在蓬莱山待了两年,那满山的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并不是他眼里的天下和将来。
王无罪岁,天下归焉。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全文完
文/君七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