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是我的启蒙之所,是我知道世界的第一步。
入学,到了沟底下,广恩伯的大房子里。这房子做过队里的仓库,不知何时成了学堂。乡村房子不少,能成为学堂是房子的福分。书声浸润,童音缠绕,枯朽的老木也少了霉味,回响着清声。
房子门朝北开,避着阳光,两边有不小的竖格的窗户,屋里便不缺少光亮。靠北的窗户下有一张很老的桌子,纷乱地堆放着孩子们的作业,作业上有老师用蘸笔批改的大大的红勾,好多整本都是“100”。
这屋子的主人是程远荣,一个天生的乡村智者。春天,孩子们在他的带领下到野外去,几乎完全认识了家乡土地上所有的花草,他们熟悉它们的如熟悉方格的小楷。乡村无梅无兰,其他花一点不少,是这屋子里的常客。乡村不缺花,没有人怜惜,大家知道今年谢了明年开,像檐下的燕去燕来。但总有小女孩看着地下的残花出神,眼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怀。
秋送南归雁。他和我们一起立在屋前,看碧蓝的长天渐渐显现缓缓的雁阵,又很快消逝在无人知道的远天。孩子们不知诗意,只是争论单个的大雁更像哪个汉字,有人说“大”,有人说“个”。冬来,原野上是不知荣枯了多少岁月的一派荒草,我们却要去拾柴火,备战三九那发狠的寒冷。屋子的后面柴火堆得几乎挨住大梁,一捆捆上还写着收获他们的孩子的名字。雪天照例是不上课的,有人在屋外打仗,有人在屋里生火,纷飞的雪花和喷香的红薯温暖着一颗颗小小的心。屋外古道上的行人不时投来柔柔的目光,几个小狗在围着屋子追赶,相邻的人家有乡亲们在无酒话桑麻。
升入二年级,虽然那也只是离它不过几十米的另外的一间房子,但在我们的眼里,还是它看起来更亲切。我们看屋外那光光的青石板,看围墙上我们用粉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看那棵因为我们经常滑上滑下而变得无比光洁的细细的椿树,一下子对它有了很深的依恋。怀旧可不是成年人的独有,八岁的孩子已知道回头驻望。下雨的日子,看着成股的水从这屋前流下,汇入沟下的大水流往八里沟,会想着这水到底能走多远呢!天晴地湿,房前会有厚厚的青苔,打架摔倒也不会磕得多疼呢!
我们成长,它在老去。到四五年级时,从东沟的主校回来经过这里,感到它有了些许的沧桑。瓦上的杂草长得老高,出头的椽子已经腐朽,有很大的野蜂从椽子头的圆洞里进进出出。再看比我们小几岁的在这里上学的弟妹们,竟然觉得他们没有我们可爱了。虽然还是一样的 老师,教材和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日子在我们升入中学离开小村开始加速,一切都像步入了异途,回头关照的没有几人。学生离去,屋子被主家收回,它又沦为仓库,再接着墙倒屋塌,只有几片碎瓦说明这这里曾经有房。再后来,连这废墟也被清理,人也星散,村也荒芜......
十多年前,我在归乡的日子里曾想着在这屋子原来的位置再盖一间教室,后来真的如愿。我新建的屋子能容纳三、四十个学生,可只收了七、八个孩子,并且年龄更小了,他们的父母都不在身边。那个乡村智者已经退休,他经常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到教室门前。那个二十多岁的女教师会搬来老式椅子,他一坐就是半天。他不说话,一会看天,一会看地,一会呆呆地望着眼前出神,一会又满眼欣慰地点起一支香烟......
我不知道我的努力是否可笑,我更不知道我的这间屋子是否也如那间屋子一样,能刻入一个人的记忆。乡村无尽,我却流离他乡,长路上我回想着这屋子便觉得能打捞年少时光。这屋子在我心中只要一天不抹去,我便不会空无所依。我在死去前的那一刻,脑里闪回、眼前浮现的一定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