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农历新年过后,正月里头便要去庙里祭拜,需准备好香火、红烛、金纸、元宝和一小挂炮仗,当然,还有佛经。
佛经这一项本不是传统,但打我抄完第一本佛经后,年年便由我担起了这项“重任”。佛经里头我最爱《金刚经》(倘若老子的《道德经》也属经书的话那当我没提“最爱”一词),但抄写的最多的却是《般若波若密心经》。原因是我抄经喜爱用毛笔,用毛笔时讲究一气呵成。倘若抄《金刚经》一气呵成,那我怕是不得眠了。
佛家讲究任何事有因有果,我抄佛经也并非无端端的。
每抄一遍佛经,便是一次忏悔。
我小时候是一个顶平凡的小孩,当然现在也是。我和大多数的小朋友一样上幼儿园,上小学,背米奇米妮的书包,发新书的时候花一整晚的时间给新书包上书壳,会因为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而担惊害怕,会开小差,会发呆,任由时间如流水一般逝去。
我太平凡了,平凡到甚至有些羡慕隔壁邻居家的,年幼时因高烧引起脑膜炎从而有智力缺陷的小男孩。
至少他在我所在的小学是出了名的。而我在我的班级都算不上有名气。
我常常偷偷的注视他。他其实跟我同龄,因为智力的原因留了两级,因此不与我同级。他的智力虽止步不前,身体却没有。我六年级的时候他搬来变成我的邻居,江南人的院子总是紧挨着共用一堵墙,每每我路过他家,他总坐在自家院子的沙地上,抬起头咧开嘴朝我笑。
“姐姐好。”我总听他这样叫我。虽然他高出我半个头多。
匆匆的。而我每次都只是匆匆的路过。
我自认为自己还算善良,甚至还有一些胆小的。小朋友们喜欢在夏天捉蚱蜢,而我不,因为我第一次捉,在我拎住蚱蜢的一条后腿时,它便用力一跳“断腿而逃”了。刹那间我的手里便仅剩下了一条腿,吓得立马甩下。事到如今我想起那只蚱蜢,仍可感受当时惊吓之余的心境。
说到底我是没有理由去杀蜻蜓的。
事情发生在那年暑假。那是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盛夏总多雷雨,闷热过后我到院中透气。我也就是在那时发现蜻蜓的。
他们满满当当的停在院中的桃树和柳树上,偶尔见得三三两两立在草丛中。它们都如清晨一般披着露湿的衣,清一色亮黑的脑袋和黑黄相间的尾巴。
很普通,但也很漂亮。
我轻轻的拎起其中一只的翅膀,它开始飞快地抖动,尾巴拼命弓起。我看向其他的蜻蜓,雨水大事啦它们的双翅,它们暂时很难高飞。
我不知怎么的,生出一个想法。
我跑回房间取出一卷细线,剪成半臂长的小截,一头绑在这只蜻蜓的尾巴上,另一头去捉来另一只蜻蜓绑上。我将它们朝两个方向摆放好,它们开始拼命挣扎着朝相反的方向飞翔。连试了几组之后都没有掉头共同飞行的蜻蜓,结局都一致的,一只蜻蜓勉为其难的,吊着另一只蜻蜓低空飞着。
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了在做实验的科学家,亦或是感受到了一些抽象的东西。
主宰?控制?
这些还不够。我在这个由我一人操纵的游戏中尝到了甜头。我开始渴望观众。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家大门口,小心翼翼的把头探进去,正在摘南瓜花的他刚好撞上了我的目光。我朝他招手示意他出来,他便想也没想的跟了出来。
“姐姐带你玩一个好玩的。”
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大概捉了二十来只蜻蜓,每捉一只,我就用银色的图钉把它的一边翅膀按进白色的泡沫板里,慢慢的,板便因扑闪扑闪的翅膀而生动了起来。
从未觉得生命这样的富有灵气,张牙舞爪,总好像有什么喷薄欲出。
“我们把这块板放进河里,暴雨还会来,如果在这之前它们不能挣脱就会被打到水里淹死。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蹲着,手里的南瓜花已经蔫成了小小一朵,被损伤的橘色变得脏脏的。
我是从岸边把板放下去的。为了避免板被风吹翻,没有选择直接扔下去。
夏日的傍晚空气潮湿闷热,混着泥泞的青草的香气。看着慢慢漂远的泡沫板——有好些蜻蜓已经不在挣扎了。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古怪,怎么会从这样的事情中找到乐趣呢?
可那快感真真实实。夜里翻来覆去,混杂着不安与自责,难过很汹涌。
我也就是个平凡的人。我尝试着这样安慰自己,竟真的好了许多。
平凡真的自有平凡的好处。在举家搬迁之后,我好长一段时间忘却了这件事。
跟大多数影视剧中为了赎罪而抄佛经相反,我是在去了东岳庙回来之后,坐在公交上翻着庙里领来的佛经小册子,这才缓缓想起了这件事来。
怕是人大多都不相信自己清白无暇,所以总有那么一两个深夜,借着信仰的幌子细数一下犯过的错,徒以自渡。
我佛慈悲。我忏悔。我有罪。
“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那不知抄佛经可否得以离佛近一些,于撇捺中相见?
抄完落笔已是深夜,我简单的清洗好毛笔,收好镇纸,小心地将长长的宣纸卷起。一年又到了尽头。
平凡真的是可贵的。躺在床上的我这样想着。
尤其是那些干净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