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镜子里重病的女孩为深爱着她的男孩细细修眉,镜子外的世界被她隔绝门外,直至鲜血落下,幻境散去。
刀锋割我眉
作者|没有小鹿
一
他如平常离开时那样俯身轻轻抱了抱她,像安抚宠物一般顺了顺她的头发,然后转身走了。他再多待一秒钟,她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
他关上的是门,打开的是她眼泪的闸。
她费力地翻了个身,背朝着窗,将身上的被子朝上拽,直到整个脑袋都藏了进去。她抓被子的双手用力得过分,连指关节都隐隐泛白。
开始时只是无声地掉眼泪,然后便是轻轻地抽泣,接着就传来抑制不住的痛哭声。但是这痛哭声没一会儿又凝住了,她所处的这个病房像被按了暂停键。她在被子底下竖起耳朵,认真而忐忑地听着外面似有若无的动静,如山洞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鹿听到洞口隐隐约约的狼嗷般警觉。她深呼吸,将盈满被窝的情绪悉数纳入肺中,然后把紧抓被沿的手缩回,悄悄擦了擦脸上的泪,让这个过程的动作幅度尽可能的小。最后又把一个完美的笑重新挂回了脸上。她状似伸懒腰一样把双臂向上伸直,缓缓坐起来——没有人。笑容塌了。她愣愣地盯着窗帘,原来是风,不是他。幸好不是他。
她起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至窗边,欲要关窗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他坐在楼下湖边的长椅上,手肘拄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一颤一颤的。一片梧桐叶落在他头顶,他忽地弹了起来,迅速抬手抹了一把双眼,像是想极力甩掉某种难以自禁的不可告人的情绪。他带着瞬间换上的笑抬头望望四周——没有人。他复又坐下,放松了表情,一滩软泥似的倚靠在椅背,仰脸失神地不知在看什么,嘴巴微张,双手无力地搁在大腿上。
湖面微微漾起,只有一张映在湖面上的孤零零的长椅皱了皱。
她想,连掉眼泪都这么小心翼翼是有多难过?大概掌心都被满满的悲伤濡湿了吧?
二
自她住院以来,他对她的体贴入微关心之至,总让她恍惚地以为一切都是幻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所有幸福都会烟消云散。她随口抱怨医院走廊的廊灯经常失控不灵,第二天他就请示了医院,然后自费换了新灯。她说吃腻了食堂的饭菜,第二天他就拎来了自己在家煲好的排骨汤。大概她现在抱怨天上的月亮不够圆,他都会竭尽所能想给她换一个更圆的月亮。她觉得他想把全世界的美好都捧给她,她觉得他是真的太爱她了。
当他拎着一袋水果进屋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副不曾触及悲伤的平静的模样。他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从果蒂旁边开始,一圈一圈,没有断开的果皮。她歪着头定定地盯着他看,他感受到了灼人的目光,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轻笑道:“不都看了好多年了吗?有什么好看的。”她脱口而出:“可以后就看不到了呀……”话音刚落,他手里还差一圈就削完整了的苹果皮,“啪”的一声掉进了垃圾桶。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能说的话——那是一个雷区,他们都不敢涉足,因为他们都不敢确定自己的情绪会不会在抬腿的瞬间爆炸。有多爱,就有多怕。他收回刚刚盯着垃圾桶的视线,敛去眼中的汹涌,抬头看向她想要说句什么,她却抢先开口说:“我给你修修眉毛吧!”他露出一瞬疑惑的表情,随后嘴角溢出宠溺的笑。他说:“好啊。”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十二月安静飘落大地的初雪,刹那间融于土地,像不曾出现过。从前他经常坐在旁边看她修眉毛,第一次见面时他说她的眉毛生的好看,后来才知道是她自己修的。
她右手握着修眉刀,动作熟练地给他修眉毛,一小撮一小撮的眉毛随着轻微的“喀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这么多眉毛掉落,觉察到她把自己的眉毛剃净了,但没有生气也没有出声阻止,只由着她乱来。她噙着酸涩的笑对他说:“眉毛,没了还会再长的,新长出来的。会更浓黑……所有东西都是这样……”
她还是说出来了。他抬眼看她,修眉刀片却没配合他的动作,在他眉上留下一道小小的口子,有细密的血珠慢慢渗出,很滑稽的样子。她的心猛的一跳,迎着他的视线,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他就消失不见,但他的脸却一秒比一秒模糊。直到眼睛发涩,她快速眨了眨眼,两滴眼泪砸在了手背上,她抬手抹眼,却看见掌心沾着血迹。她望向桌上的镜子,死死地瞪着没有眉毛的地方重新又冒出的血迹,骇人的红。她觉得,真刺眼。
她感觉整个人像被棉被包裹住,有些窒息,然后往墙上扔来扔去撞来撞去,连灵魂都钝钝的痛,接着再扒开棉被,刚刚能呼吸的一瞬间又被丢进无底洞,一直沉一直沉……几乎能听见耳边因极速坠落而呼呼作响的风声,持续不断的失重感让她更加心慌,仿佛在海盗船里升上了最顶端再唰地落下,而五脏六腑还停留在空中,上升,坠落,再上升,再坠落……最后坠入一片荆棘林,刺得浑身火辣辣的疼,一阵阵地颤栗。鼻子酸到了眼睛,却不知道怎么掉眼泪。
她不能再留在这个空气稀薄的房间了。
三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医院门口,停在一个熟悉的水果摊位前,若有所思地盯着摊上的水果。摊主大娘看了她一会,说:“闺女啊,不是刚买过苹果吗?还要点别的什么?”她没有回话,皱了皱眉,转身快步回了医院。走了几步,她似乎觉得背后的大娘在用奇怪的眼光灼烧着自己的脊背,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她跑到走廊里,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失神地望着头顶的灯,惨淡的暗黄色灯光映在房顶,在半脱落的鱼鳞似的墙皮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一个护士推着放满玻璃药瓶的小推车经过,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让她愈加心神不宁。护士主动打招呼:“你好啊,是五号病房的病人吧?”她愣愣地点点头。护士笑着说:“哈!还真谢谢你找人换的这层走廊的灯,不然我晚上值班……”她听不下去了,逃命似的转身进了病房,将门反锁得死死的。护士疑惑不解地歪歪头,皱着眉头继续走了。
她还没安静一会儿,就有“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她本来不想去开门,可这敲门声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这让她本就慌张的心变得害怕起来。她颤抖着手慢速播放似的将门打开——隔壁病房的病友递来一个保温饭盒。病友向她道谢,夸她煲汤手艺很好,饭盒已经洗好了。她的五官迅速扩张,眼睛瞪得快要撑破眼眶,鼻孔张成饱满的圆形,像塞进了两粒弹珠,嘴巴咧开嘴角向下,能看清两排咬得紧紧的牙齿。她这副像要展开攻势的斗牛般的表情吓坏了病友。病友还未开口询问,她便吼道:“骗子!滚开!给我滚开!”
“砰”的一声关上门——终于隔开了这吵闹的世界。
“你煲汤手艺真好……”
“还真谢谢你找人换的这层走廊的灯……”
“不是刚买过苹果吗……”
所有声音都在倒退,倒退回拿到化验结果那天。
“我们分手吧。”他的声音真冷。她听着就感觉自己仿佛赤裸着站在十二月的风雪里,迎面纷纷扬扬的雪花砸到脸上化作冰水,从眼角一路滑落到胸膛,流进心脏。从来就没有人守护过她。知道她是个女孩就把她扔了的父母,养到初中毕业觉得再也付不起学费就不再管她了的养母,知道她得了重病就要分手的男朋友……
所以,那些不断地抽血、化验、吃药、呕吐的日日夜夜,那些无助、渴望关怀又必须独自面对病痛的日日夜夜,那些害怕又渴望死神带走自己的日日夜夜,那些思念吞心噬骨却不能告诉他的日日夜夜……都是她一个人扛过来的。在那些没有他的日子里,她渐渐喜欢上了下雨天。看着雨线织成模糊的网,覆在天上,覆在地上,也覆在她的心上。于是她的心开始潮湿,松软,有一株见不着光的小苗始终躬着茎,将头埋在土里。她想,是因为雨太大,它不敢抬头,等等吧,等雨停了,等天晴了。但是她又是多么害怕天晴,怕天晴了,仍然看不见它冒出来。所以她一直在期盼明天是个下雨天。
四
不记得这样过去了多久,当医生告诉她,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再调养几周就可以出院了,她并无太大的惊喜,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调养的那些日子,她一闲下来就在楼下湖边的长椅上坐着,看看云彩看看湖面看看风吹落叶,看看医院大门口,看看自己身后,她像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世界一样。有时候惊讶地看见水面映出另一张脸来,她半羞半喜地回头,却只看到了一片梧桐叶悠悠飘落。即使失落已经在心头跑出了一百二十迈的速度,她依然能扯出一个在别人看来云淡风轻的微笑,然后告诉自己,明天再来。
后来有一天,她又惊讶地看见湖面映出另一张脸,又半羞半喜地回头,她看见了他。
_THE END_
作者简介:没有小鹿,对待感情很怂,其他时候是个“真正的勇士”。话痨,上到七老八十,下至襁褓婴儿都能聊。喜欢用写文字来宣泄情感,是用笔写字哦。
写作初衷:有天修眉毛把自己割破了一点,伤口不大但着实让我一激灵,有种被惊醒的感觉,我就忽然在想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是不是有幻想出来过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过?于是就写出了一个幻想男朋友一直深爱并且陪伴着自己的女孩。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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