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在屋内用砂纸打磨新做好的一把太师椅。日光从明瓦上漏下来为我照亮，白色的木屑随着沙沙的声音抖落在我的前襟。这间房子干燥而凉快，木器最喜欢这样的地方。

子君在屋外唤我，说有客人拜访。

我应了一声，却没有出去，而是继续我的工作。子君也不催，只站在门口静静地看。

我虽然不知道客人是谁，但他还在一里外的时候，我就要子君泡好了茶。

客人走得很快，但是很安静，这说明他的脚步很稳。希望他握剑的手也一样。

虽然是来挑战我的，但他愿意在外等候，而没有破门而入，说明他很讲道理。

讲道理的人值得喝一杯茶。

这会儿客人应该喝完茶了。

我起身，拍拍身上的木屑和灰尘。看见子君依然站在门口，今天她穿了一件蓝色的短衫，外面系了一条破布围裙。但是她依然很美。

她的脸上有些疲惫的神色，我知道原因。

我保证一个时辰之内就回来，而且要他回去告诉天下人，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好不好？

你上一次也是这样说的。

上一次？哦，那是个意外，谁知道他的内心和他的剑一样脆弱。

你先去吧，早点回来。

子君打开衣柜的锁，从最底层把我的剑取出来。剑柄上除【青霜】两字铭文，并无其他装饰。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她手中的剑。

走到外屋，我跟那位客人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然后从大门走出去。谁知道这位客人纵身一跃，从我的围墙上跳了出来，直接跳到我前面数丈之地。我指向另一个方向，告诉他路在这边。然后继续向我的那片漆树林走去。

在我的时代，剑客多如牦牛之毛。上至王公，下至乞丐，腰里背上都别一把剑，只不过有的剑由皇家铸剑师用金银铸造剑鞘，有的剑来自村野的铁匠铺。

你随便问一个人，为什么成为剑客？他（或者她）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为了理想。

古往今来，用剑实现理想的人其实不少。最有名的莫过于荆轲，“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虽然最后失败了，但其十步必杀的奥义还是令后人仰望。当今的剑客回顾这件事，都一致认为是观察手秦舞阳没有经验才导致了刺杀的失败。太史公还专门著有《刺客列传》来记录此类人的事迹。往近看，扶桑国有剑士名曰绯村剑心者，凭飞天御剑流之力，协助维新志士创建了新时代，至今为人民传颂。

用剑来实现理想，在这个时代普遍为人们所认同。

但当今的剑客没机会消灭暴政，也没兴趣用武力砸碎旧的国家机器。他们称为理想的东西，有时候我也不能理解。

有人来挑战我，只为成名，以获得那位爱好剑术的皇帝的青睐，并求得一官半职。在这些剑客的眼里，十年寒窗与十年磨剑，并没有什么区别。

也有人来复仇——成名之前我杀人不少。比剑而死，本不应该追究责任，但我仍然心有愧疚。面对报仇心切的人，我选择让他三招。饶是如此，也没有人报仇成功。

但更多的人来挑战我，只想获得最强的称号。江湖上几乎人人都在争夺这个称号。这样的理想是伟大的，但也是艰难的。我敬佩那些前仆后继的人。但我见过的剑客，没有一个实现了这个理想。

我和他终于走到了我和子君亲手栽种的那片漆树林。为了答应子君的事——尽管那只是哄她的一面之词，但是有时候不得不当真。所以我先开口了。

我知道你一定是听说谁谁谁被我打败了，所以慕名前来挑战我。我想说我不想挑战谁，也不想被谁挑战，但是你一定不会听。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来找我，不动手是不可能了。我可以和你比，但是有一个条件。

我直视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否愿意听我的条件——上一个人没听完条件就拔剑相向，直接导致了他的早死。

我的客人不置可否，于是我继续说。

如果你输了，不要告诉别人你输了，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输了。如何？

他扬了扬眉毛，意思是我怎么可能会输呢？

我叹了口气。又对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自己会输，剑客自负，就像官吏虚伪、戏子虚荣、商贾奸诈一样，天生就是如此。

因为自负，荆轲才会在必杀的距离内失手。你也一样。

他眉头皱起来了，肯定是听得不耐烦。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寒光闪过，他已经拔剑刺到了我眉心。

我用剑鞘挡开他的剑锋。他一击未中，迅速收势，然后横劈。

我想着早点回去，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快速拔剑，迎着他的剑锋向上一撩，同时脚下发力，从他头顶一个空翻落到了他的身后。

我收剑入鞘，也不转身看他。

我的客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断剑，另一截已经斜插入土。断口光洁如银，凝结着青色的寒霜。而他胸前小腹至咽喉的衣服，被划开了一道整齐的口子。衣服悉数划破，皮肤却毫发无伤。

他的自负已经变成了绝望。

这不可能！

无论你相不相信，你已经输了。

还有，

我转过身来想说那件重要的事，但是发现他正以极快的速度将断剑送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沿着剑柄流出，他迎面倒下。他的体重让断剑继续深入，从肩胛骨的位置刺出，一朵血花在我的漆树林中盛开。

我本想告诉你，即使输了也千万不要自杀。那不值得。而且会给我造成麻烦。

我看着这个死去的男人:刚刚他还用沉稳的脚步赶路，还喝了子君泡的茶。而现在，他的血洒在地上，慢慢浸入落叶腐烂的泥土，很快将变成他曾经踩在脚下的土地。

我想狠狠地踢他几脚，质问他来找我比剑的理由。或者问他子君泡的茶香味如何。但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你那该死的理想呢！

又一个剑客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又一个人的理想化为了尘土。

化为尘土的理想，还算理想吗？

他喷涌而出的鲜血让我想起了师傅。当他在我眼前倒下的时候，鲜血洒满了我的衣襟——那是唯一一次我让别人的血沾到身上。他的眼中没有震惊，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有严厉的质问。那种质问直到他的瞳孔熄灭也没有停止，直到现在依然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你的理想呢！

【二】

徒弟，你见师傅败过吗？

未曾。

你见师傅的衣襟上，沾染过对手的鲜血吗？

未曾。

你觉得师傅是无敌的吗？

不觉得。

很好。

师傅，虽然如此，但您什么时候才能教我剑术？

等你做的木工活可以在集市上买到好价钱。

可是······这和剑术有什么关系？

傻孩子，我问你，你为了什么拔剑？

为了理想。

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你承认吗？

弟子深知。

练剑能当饭吃吗？

好像不能。

这就对了。大多数人搞不清楚理想与现实的区别，只有先丰衣足食了，才有力气与精力练剑。懂吗？

可是，很多人不做木工，也练剑，也活下来了。

这就是剑圣与剑客的区别。当剑成为了一种谋生手段，剑术就只会成为杀人之术，而不是艺术。

他们······并没有滥杀无辜。

杀人之术并不只杀死别人，也杀死自己。

这么说来，您是剑圣？

我不是什么剑圣。江湖上有人随口一喊，全都随声附和。我们这个朝代的群众总是热衷于造神运动。

那我也会成为他们口中的剑圣吗？

这不一定。现在的你，还缺少一些重要的东西。你希望得到那样的名号？

倒不是，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威风。

这样的理由并不足以使你变强。希望天下的剑客不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拔剑。

师傅，为什么你的剑术独步天下。

从两百年前开始，我们门派的剑就是最强的，这是优良传统。

两百年之前呢？

默默无闻。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我的徒弟，不要多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哪一天？

你成为最强的那一天。

什么时候我可以超越师傅，我也不知道。

师傅教我十年。前五年，我一直在学习如何做一个优秀的木匠——原来师傅还是一个足以进入皇家艺术院的优秀木匠。从如何选取木料，到制作各式各样的家具，再到各种繁复精美的木雕，我无所不学。终于，我在手工艺品市场上混出了一点名气，预约找我定制木器的人，排到了五年以后。

这就意味着，往后至少五年，我都不用担心吃不上饭。

就是在城里兜售木工的时候，我认识了子君。

十年磨一剑，倒有五年在学习谋生技能。师傅果然是一个与实践结合得很好的理论家。

第六年，师傅开始教我剑术。此后五年，日复一日。

我白天练剑，晚上做木工。在此期间，我向师傅学习，一律使用木剑。我曾经就此提出质疑，觉得木剑不适合实战。

师傅却说，所有人都觉得木剑脆弱，所以会松懈，而这正是你打败对手的机会。

于是我制作了很多木剑，每一把都巧夺天工。其中不少还被城里的富人高价收藏。

第十年的腊月，城外积雪三尺。师傅说，你有机会出师了。

有机会？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师傅从厨房的房梁上取下一把破布包裹的剑。打开包裹，厨房里顿时凉了几分。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厨房里的温度总是很低，食物都不容易腐坏。今天才知道原因。

带上你最好的木剑——我是说最锋利、最适合杀人的，而不是最好看的。跟我走。

我谨遵师命，从房间里拿出我最好的一把剑。尾随师傅出门。

正是隆冬季节，大雪遮天蔽日，天地皆白。我和师傅一起在这空旷的天地间跋涉。利刃在手，并不觉得孤单和恐惧。

就在这里吧。

师傅解下斗篷，只穿便服。漫天风雪里，他的身影依然高大坚定。

现在开始你的结业考试。考过，你将成为最强；考不过，你可能死于我的剑下。

我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全身上下一阵颤抖。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本门派最强的秘密。

冷风灌进我的衣领，但是汗水止不住地淌下来。

弟子必须超越师傅。所以要么是师傅杀掉不合格的弟子，要么是弟子杀掉不合格的师傅。这样持续两百年，才成就一个门派。

他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也许是在享受自己人生最后的时间，也许是在看自己最优秀的弟子，如何享受人生最后的时间。

这样的传统近乎残酷，但在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眼里，还有什么方式比这更完美？

我希望我会放弃这场考试，我不愿意让我的剑第一次出鞘，就染上师傅的血。师傅待我恩重如山。

但我握剑的手竟然没有一丝颤抖——我相信师傅的手也是。

原来在成为最强的路上，我和师傅从来都是一类人。

强者的哲学向来不讲道理，不谈感情。强大胜于一切。

师傅终于开口了。

如果你能用木剑战胜我，说明你我的剑术已经不在一个境界，本门派的下一代，将成为当今江湖上的剑客难以企及的传说。

如果你已经准备好成为最强，那么，拔剑吧。

雪突然大了起来，夹杂着漫天的大风，倏忽间模糊了天地间两粒渺小的身影。

徒弟，你为什么握剑？

当然是为了理想。

我倒要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既然入了师傅门下，当然是成为最强。

想成为最强，不需要理想也可以。理想有时候甚至多余。

这样的话，我要好好想想。

我听说天下剑客都在争最强的名号？

的确如此，师傅。

我的徒弟，当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理想的时候，你就要开始怀疑了。

怀疑什么？

怀疑你所谓的理想，是不是道听途说而来。

这可能吗？

不要相信你的眼睛和耳朵，它们是陌生人欺骗你的工具。

师傅，弟子会注意的。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而你依然把最强作为理想。希望你记起今天我说的话。

虽然弟子不相信有谁可以击败您，不过，谨遵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