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上)
诗曰:
行短亏心只是贫,休生奸计害他人。
天公自有安排处,失却便宜损自身。
十分惺惺使五分,留取五分与儿孙。
若是十分都使尽,后代儿孙不如人。
秦明和黄信两人骑马到栅门外,望见两路军马弛来,不免紧张。近前一看,一路是宋江、花荣,一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叫寨兵放下吊桥,大开寨门,迎接两路人马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不得伤害一个百姓,不得杀害一个寨兵。令人先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都杀了。王矮虎先夺走了那个妇人。小喽啰把家里的家私、金银、财物都装上车子。马匹和牛羊也都全部牵走。花荣回到家中,将所有的财物都装载上车,接走妻小、妹子,内有雇用清风镇上的人,都打发他们回家了。众多好汉收拾完,一行人马离开清风镇,回山寨里来。
人马和车辆回到山寨,郑天寿迎接到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见礼罢,坐在花荣旁边。宋江令人把花荣一家老小安顿到一所房内歇息,将刘高财物分赏给众小喽啰。王矮虎把那妇人藏在自己房内。燕顺问道:“刘高的妻子现在在何处?”王矮虎答道:“这次须给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给倒是可以给你,先叫她出来,我有一句话说。”宋江也随声道:“我正有事要问她。”王矮虎便回房把那妇人领到厅前,那婆娘哭着求饶。宋江喝道:“你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你为何反而对我报冤?今日将你擒来,有何话说?”燕顺跳起身来道:“这种淫妇,问她做什么?”拔出腰刀,一刀将那妇人砍为两段。王矮虎见燕顺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顺交手,宋江等急忙起身来劝住。宋江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对。兄弟,你看我极力救了她下山,让他们夫妻团圆完聚,尚且翻脸,叫丈夫害我。贤弟,你留在身边,日后有害无益。宋江日后给你另娶一个好的女子,管叫贤弟满意。”燕顺道:“兄弟也是这样寻思,不杀了她,要她何用?日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众人苦口婆心力劝,心有不舍,默默无言。燕顺喝令小喽啰打扫过尸首血迹,安排筵席庆贺。
次日,宋江给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说合,要花荣把妹子嫁给秦明。所有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筹备。吃了三四天筵席。
又过了五六日,小喽啰探得消息,上山来报道:“打听到青州慕容知府申报文书到中书省,奏报花荣、秦明、黄信反了,要求派大军来征剿扫荡清风山。”众好汉听罢,商量道:“此处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若大军到来,四面围住,如何迎敌?”宋江道:“小可有一计,不知诸位同意不?”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宋江说:“南边有个地方,名叫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晁天王聚集着三五千军马,住守着水泊,官兵抓捕盗贼,都不敢正视此地。我们何不收拾起人马,到哪里入伙?”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地方,那当然是十分好。只是没人引进,他们怎么肯接纳我们?”宋江大笑,从打劫生辰纲金银,一直说到刘唐寄书,送金子谢他,因此杀了阎婆惜,逃走在江湖上。秦明听了大喜道:“如此说来,兄长正是他们哪里大恩人。事不宜迟,马上收拾,赶快离开。”商量定了,便找来十几辆车子,把家小和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都装载在车子上。共有二三百匹好马。小喽啰们有不愿去的,便发他们些银两,任从他们下山去投别的主人;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和秦明带来的军士通共有四五百人。宋江令分作三队下山,装做是去搜捕梁山泊的官军。最后一队放起火来,把山寨烧得精光。
宋江与花荣率着四五十人,三四十骑马,护拥着五六辆车子,拉着家小先行;秦明、黄信率领八九十匹马和财物车子第二队随行;后面便是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三个,领着四五十匹马,一二百人押后。离开了清风山,投奔梁山泊而去。路上人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显写着搜捕草寇的官军,因此无人敢来阻当。在路上行进了五六天,远离了开青州。
宋江、花荣两人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着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着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地方,名叫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样的山形,中间是一条设有驿站的宽阔的大路。正行进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花荣惊道:“前面必有强盗。”立刻把枪插入抢环上,取下腰间鱼袋内弓箭来整理端正,又插回袋内。一面叫身后骑马的军士回去催促后面两队军马快点赶上来,一面暂把车辆人马扎住了。宋江和花荣两人带着二十余骑兵,上前探路。往前面走了半里多路,只见一队人马,约有一百余人,簇拥着一个年少的壮士站在山下。但见这位年少的壮士:
头上三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织锦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条红玛瑙。骑一匹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红衣红甲。
那个壮士横戟立马,站在山坡前大喊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只见对过山冈背后冲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前面打头的也是一个年少的壮士。但见他:
头上三叉冠,顶一团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点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花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匹征宛玉兽,手中轮一枝寒戟银蛟。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甲。
这个壮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边都是绛红旗号。只见两边红白旗帜摇动,鼓声带点,震天动地。那两人壮士也不打话,各挺起手中画戟,纵马就中间大路上交锋,比试胜败。花荣和宋江见了,勒住马观看,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但见二人:
旗仗盘旋,战衣飘摆。绛霞影里,卷几片拂地飞云;白雪光中,滚数团燎原烈火。故园冬暮,山茶和梅蕊争辉;上苑春浓。李粉共桃脂斗彩。这个按南方丙丁,似焰摩天上走丹炉;那个按西方庚辛金,如泰华峰头翻玉井。宋无忌忿怒,骑火骡子奔走霜林;冯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纵横花界。左右红云侵白气,往来白雾间红霞。
两人壮士各使方天画戟,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和宋江两人在马上看了喝彩。花荣一步步带马上前看,只见那两人壮士斗到酣处,这两只戟上,一只是金钱豹子尾,一只是金钱五色幡,却搅做一团,上面绒绦缠住了,哪里挣扯得开。花荣在马上看见了,便把马带住,左手从飞鱼袋内取弓,右手从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拽满弓,瞄准豹尾绒绦缠绕处,飕地一箭,正好把绒绦射断。两枝画戟立时分开,围观的二百余人一齐喝彩。那两人壮士各自愣在当地,也不再斗,扭头望向花荣,纵马跑过来。来到到宋江、花荣马前,二人在马上欠身唱声喏,齐声道:“请问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先指向宋江答道:“这位是我义兄,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那两人壮士听罢,急忙往马鞍上扣中扎住了戟,下马推金山,倒玉柱,双手跪倒拜道:“久闻大名。”宋江、花荣慌忙下马,躬身扶起那两位壮士道:“请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那个穿红衣服的答道:“小人姓吕,名方,祖籍潭州人氏,平常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只方天画戟,人都叫小人小温侯吕方。因贩生药到山东,赔光本钱,不能还乡,权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来了这位壮士,要夺吕方的山寨。我想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撕杀。不想原来天缘注定,今日得遇尊颜。”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籍西川嘉陵人氏,因贩卖水银,在黄河里遭风翻了船,回不得乡。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后来使得精熟,人都称小人赛仁贵郭盛。在江湖上听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因此寻来比拚戟法。接连战了十几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之大幸。”宋江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二人,便道:“既有幸相遇,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两人壮士大喜,都同意了。诗曰:
铜链劝刀犹易事,箭锋劝戟更希奇。
须知豪杰同心处,利断坚金不用疑。
这时,后队人马已陆续到了,宋江一个个都相互引见了。吕方先请各位上山,杀牛宰马准备宴会。次日,又是郭盛置办酒席。宋江趁机劝说他们两人一起入伙,合兵一处上梁山泊去,投奔晁盖聚义。没想到那两人欢天喜地,一口答应了。便将两山人马点起,收拾了财物,待要起身,宋江道:“且慢,不能就这样去。假如我们这里三五百人马大张旗鼓投奔梁山泊去,梁山泊哪里也有密探,四下里探听,倘若以为我们真是来搜捕他们的,自相残杀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等我和燕顺先去通报了,你们随后再来,还分作三队而行。”花荣、秦明道:“兄长高见,就应该这样小心谨慎,陆续前进。兄长先行半日,我们催督人马,随后起身。”
宋江和燕顺各骑匹马,带领随行小喽啰十几人,先投奔梁山泊来。在路上行了两日,这天行到晌午时分,正走间,只见官道旁边一个大酒店。宋江见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过去买些酒,叫他们都喝点。”宋江和燕顺下了马,叫随从们松了马肚带,都进酒店里坐。宋江和燕顺先进入店里来看,只有三张大餐桌,小桌子也没几张。其中一张大桌子已经先有一个人在哪里占了。宋江想让他串张小桌,便仔细看了看那人,但见那人:
裹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人太原府金不换纽丝铜环。上穿一领皂袖衫,腰系一条白搭膊。下面腿届护膝,八搭麻鞋。桌子边倚着短棒,横头上放着个衣包。那人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
宋江本来想自己过去找那人串桌,见那人像个给官府当差的,便有意躲开他,叫酒保过来说道:“我们人多,我两人借你里面桌子坐一坐,你叫那个客人换张小桌,把那张大桌让给我的随从们坐。”酒保答应道:“小人明白。”宋江与燕顺便先进里面坐下,叫酒保:“打酒来。用大碗先给我随从一人打三碗,有肉也买些来给他们吃,安排完他们再来我这里斟酒。”酒保应声去安排。见那些随从们都站在垆边,就是放酒坛的土墩旁边等候,便去那个公差模样的客人面前道:“有劳上下,串一下座位,把这张大桌让给里面两人官人的随从们坐一坐。”那汉子不高兴酒保呼他“上下”,便不耐烦道:“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什么官人的随从要换座位!老爷不换!”燕顺在里面听见了,对宋江道:“你看他无礼么?”宋江道:“由他便了,不和他一般见识。”把燕顺按住了。那汉子转头看着宋江和燕顺冷笑。酒保又小心陪笑道:“上下,周全周全小人的买卖,换一换座位有何妨。”那汉大怒,拍着桌子道:“你这鸟男女好不识相!欺负老爷独自一个,要换座位,便是赵官家来,老爷也鳖鸟不换。再高声,大脖子拳可不认得你!”酒保道:“小人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那汉子喝道:“量你这东西敢说什么!”燕顺听了,哪忍耐得住,接口说道:“那汉子,你也鸟挺横!不换就不换,用不着鸟吓他。”那汉子听了腾地跳起来,操起身旁短棒,便回应道:“我骂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两人人,其余的都拿来做脚底下的泥!”燕顺气愤不已,提起板凳,却待要打过去。宋江因为刚才见那人打扮不俗,现在又听他出口不凡,横身拦挡住花荣,在里面劝二人道:“都不要闹。我先请问你:天下你只让哪两人人?”那汉子答道:“我告诉你,别把你惊呆了!”宋江追问道:“愿听那两人好汉大名。”那汉子答道:“一个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孙子,叫做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宋江暗暗地点头,又问道:“另一个是谁?”那汉子答道:“另一个更了不起,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宋江看着燕顺暗笑,燕顺一听立刻把板凳放下了。那汉子又道:“老爷除了这两人,便是大宋皇帝来,也不怕他!”宋江道:“你先打住,我问你,你说的这两人人我都认得,你在哪里与他两人会过面?”那汉道:“你既然认得他们,我也不说谎,三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是没能见到宋公明。”宋江问道:“你现在想认识黑三郎么?”那汉道:“我如今正要去寻找他。”宋江问道:“谁让你寻找他?”那汉答道:“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差我带家书去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