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1998年的子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后发《野草》杂志。

在我的文稿里,张今生死前三个小时做了很多事:

1、7:35——7:50在家门口早点摊儿吃了五根油条,一共七块五,给了摊主十块,没让找;

2、7:50——8:35步行两公里到本斋路马师傅羊汤馆点了一份十二块钱的羊肠汤,要求肠子全肥,吃了一半儿,跑到门口的大槐树下,吐了,呕吐物五颜六色,囊括了油条和羊肠汤的全部原辅料,吐完,返回羊汤馆买了一瓶矿泉水漱口;

3、8:35离开羊汤馆,走出五十米左右,停下来打了辆车,8:45在泰昌商场下车,其时商场未到营业时间,大门紧锁,两名保安伫立左右,他站在门口点了根烟儿,被一同等待商场开门儿的孕妇指责缺失公德心,遂将烟掐灭;

4、9:00随人流进入商场,直奔二楼珠宝店,9:10买下一枚原价12999折后12800的钻石戒指。八千刷卡,剩下的付现金;

5、9:20赶往位于泰昌商场东一百米的利收快递营业点,将钻戒寄出,因保价问题差点和营业员吵起来。

6:9:50来到狮城地标性建筑日新大厦,伪装成维修人员,谎称检查天台漏水情况,成功取得保安信任,10:05坐电梯到日新大厦顶楼,10:10爬上天台,坐在东北角的栏杆下,面朝里,背风抽了根烟,10:15又抽了一根,10:20挪到天台西南角,同样面朝里,又迎风抽了根烟,需要说明的是,这期间他如同接受检阅的仪仗队般站得笔直,这很罕见。10:30被迎面而来的子弹击中额头,倒地身亡。终年四十岁。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是他的生日。

那颗子弹的来历成了一个谜。站在日新大厦的天台,往东北望去,视线二公里范围内一派荒凉,目之所及多为低矮平房或者二层楼,此处被老一辈狮城人称为三关两街,几十年前还是狮城经济中心,现已被边缘化(20世纪90年代有过开发传闻,因拆迁款争议,一直搁置下来),其中最高的建筑为几百根电线杆儿。而日新大厦高八十一米。即便站到电线杆顶端也无法窥探到日新大厦天台的情况,除非目光可以折射,也就是说,在天上装一面镜子,这更不可能实现,所以那颗子弹不会来自老城区。再向东北十公里,视线不可及之处,有一座高一百二十五米的电视塔,倘若有人能爬到电视塔上并用高倍望远镜观望西南方的话,只要天气晴朗,是可以清楚看到日新大厦天台的。然而这个距离又远远超出了手枪的射击范围。那颗子弹无疑属于一把手枪,而且是一把老式手枪。

熟知一百三十五种枪械功能与特性的退役特种兵陈警官告诉我,凶器应该是一把格洛克G17型手枪,此枪产自奥地利,于1983年面世,并广泛应用于奥地利陆军部队,90年代逐渐退市,被更新的型号取代。在国内这种手枪已属罕见,更不用说保存时间如此之久。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颗子弹。子弹上锈迹斑斑,甚至有腐蚀的迹象,像是经历了一场充满风霜跨度久远的时间旅行。

这他妈就是个文物,陈警官说,所有的文物都一样,没有丁点儿实用价值,只能用于研究和观赏。后来,他进一步解释,这样一颗子弹,是不可能从枪膛里被发射出来的,更不用说致人死亡。你能用手枪把一颗石头子打进人的脑袋里吗?一样的道理。他这样和法医据理力争。然而,它确实是在张今生脑袋里被发现的,连接它和张今生脑袋的是一个深98mm直径9mm的圆洞。

尸检过后,法医也觉得蹊跷,根据伤口深度推测,如果凶器为手枪,那只可能是近距离击打,枪和脑袋相距不会超过三米,当然这是理论上的数值,在实际操作中,更接近现实的情形是,张今生直接被人顶着脑门爆头。搜集到的所有证据都不支持法医的推断。现场没有找到弹壳和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事后调取日新大厦内部监控发现,那天上午只有张今生和另外一名保洁阿姨到过顶楼(整个楼层闲置),而那名保洁阿姨只在张今生走出电梯时和其有过短暂对话,此后也一直保持在摄像头可视范围之内。

那天上午除了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外,只有张今生一人进入大厦,快递员和外卖小哥均被挡在门外。现在生意不景气吧,裁员加上自动辞职的,公司走了一多半儿人,我们保安队原来十来个人,现在就剩下三个,刚好够倒班儿。我到达日新大厦时,事故当天的执勤保安王大陆刚刚下班,我随他回到宿舍,他给我倒了杯水,并给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后,坐在架子床上对我诉苦,原来还有员工食堂,现在食堂也关门儿了,听别人说,林总也可能要金盆洗手了,这栋大楼会分层租出去。

等他吃完方便面(他的吃相配合他饿死鬼一样的五官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已经多日不曾进食了),我询问他关于张今生进入大厦那段时间的情景,他擦了擦嘴,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这个事儿吧,警察已经问过很多遍了,想来你也有耳闻,不是我不愿讲给你听,实在是嘴巴都说出老茧了。我赶忙掏出提前预备好的两盒黄鹤楼,放在他床上,赔笑说,那我就问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张今生是真的维修工呢?据说他是穿西服进来的。王大陆把一盒烟揣进口袋,另一盒塞到枕头下,说,我不确定,他给了我一盒烟,玉溪。

随后我又走访了小吃摊儿,羊汤馆,珠宝店和利收营业点,当天和张今生接触过的人一致后知后觉地认为,事后回想,那天张今生看起来的确有点反常,联系接踵而来的枪击事件,当时他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为期不远的死亡。

将近中午,我来到张今生家小区外的小吃摊,摊子已经收了一半,油锅还支着,里面半锅油,旁边的铁篦子里杵着两根没有卖出去的油条,男摊主正在为一张假币和女摊主吵架,男的说,你脑门上长那俩窟窿干啥用的?还不如拿水泥封上,毛爷爷下巴上那么大个痦子,你看不到啊?女的据理力争,有痦子啊,那不是也有痦子吗?男的说,是,有,左边右边你分不清?有点常识没有?我看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喂狗算了。女的反击,嘚吧嘚嘚吧嘚,一早上了,有完没完,比娘儿们还娘儿们,我把眼睛抠了,那你也得把老二薅下来了,反正一样都没卵用。男的急了,高举擀面杖,作势捶女的,女的双手叉腰,拿脸迎向擀面杖,你打,你打一个试试?男人收起擀面杖,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奇怪的是,俩人吵架时完全没耽误干活,男的清理案板,女的拾掇桌椅,很快收拾停当。眼看俩人骑上三轮车准备走了,还没有休战的意思,我只好走上去,拦在三轮车车头,说,两位消消气,不就一百块钱吗,就当吃了喝了,不至于动气。男人讪讪,没,没一百。我说,五十?那更不至于了。女人说,啥五十啊,就十块钱跟我闹半天,真有五十,还不民政局见啊?男人说,净胡咧咧。又对我说,买油条明天吧,没了。女人说,还有两根儿剩的,要的话给你便宜点儿。

我向男人说明来意,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说,这个人我有一些印象,之前常来,买两根油条打包带走,说是懒得做早饭,最近一年都没买过油条了,倒是每天早上见他绕着小区跑步,跑得慢腾腾的,腿像被什么坠着,脑门子上一层汗,赶上我这生意不忙时,我会跟他打个招呼,来根油条呗?他摆摆手,不了不了,油大。

旁边的女人把两根剩油条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我,说,送你了。我摆摆手,说,不了不了。女人笑了,说,你也嫌油大?我说,哪能呢。掏出来五块钱,一手接油条,一手把钱递了过去。女人推开我拿钱的右手,说,送你的,反正是剩的。我说,那多不好意思。还是把钱收了回来。女人在油光锃亮的抹布上擦着手,或者说用手揩抹布上的油更准确,她说,现在的人呐,注重养生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讲究得不行,可也没见多长寿。

男人忙把话题重新拉回到张今生身上,那天张今生在小吃摊前驻足,男人习惯性地询问,又跑步啊?话出口马上意识到失误,张今生穿了一身板正的西服,还系了领带,这副装扮无论如何没办法跑步的,于是他立即改口,说,这是要出国考察吧?张今生对于男人的玩笑表现漠然。

男人说,他点了五根油条,我问他喝不喝豆浆,他说不喝,我又问要不要豆腐脑,他也说不要,端着油条坐在了桌子旁,埋头吃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一顿吃五根油条的客人,我怀疑他顶多吃两根,剩下的要打包带走,谁知他不一会就吃完三根儿,吃得挺卖力,有个词儿,叫啥来着,什么狼什么虎……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提醒他。

去去去,男人笑了,想什么呢。

狼吞虎咽,我说。

对,对,狼吞虎咽,他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打饱嗝,歇了一会儿,开始吃最后两根油条,这次吃得慢了点,大概用了十来分钟,吃完就起来结账了。

他找我结的账,女人接过话头,我看他捧着肚子,走路都有点摇晃,就开了句玩笑,有啥喜事啊?胃口挺好。他脸色不太好看,我以为是撑的,就没在意,他说,一年没吃过油条了,这两天做梦都想。我说,那明天再来。他递给我十块钱,说,来不了了。不等我找钱,他就走了。我想下次碰到他再把钱给他,没想到……

在我印象里,张今生不是贪吃的人,口味一向寡淡,唯独钟情油条和羊肠汤,遗憾的是,油条和羊肠汤从来都没在一家小吃店同时出现过,油条更多搭配豆浆和豆腐脑,而羊肠汤更多与烧饼为伍。他每次都是第一天在A店吃油条,第二天到再B店品尝羊肠汤。对此我曾表示过不解,他笑笑说,王不见王。

然而那天张今生吃完油条(而且是五根)后,又很罕见地走进了马师傅羊汤馆儿,好像就是为了不在临终前给自己留下遗憾。

马师傅羊汤馆儿在狮城小有名气,三十年前从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门脸儿干起,到现在坐拥三家店面。一开始生意并不景气,转机来自一次餐饮事故,有位客人在羊肠子里吃出半颗羊粪蛋儿(另外半颗通过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合理推测,应该是进了客人的肚子),这颗羊粪蛋儿不但没给羊汤馆带来霉运,还成了羊肠子真材实料的明证,从此生意大火。原来的老板马师傅早就隐退,三家店面分别交于两儿一女打理。张今生去的那家的经营者是马师傅的小儿子,豁嘴小马。此人幼年时不务正业,打群架被人用改锥捅豁了嘴,人中上留下一道疤,去店里的熟客都称呼他豁嘴儿,他也不以为意。之前我和张今生也喊他豁嘴儿,但是张今生最后一次到马师傅羊汤馆喝羊汤时十分客气地跟豁嘴小马叫了声马老板。

小马有些意外,意外一是来自张今生的态度,二是来自张今生已经许久没光顾过了。

十几年没见过他了吧,小马说。

我把两根油条放在桌子上,点了一份八块钱的羊汤,嘱咐小马肥瘦各半。店里只有稀稀拉拉两桌客人,不复当初门庭若市的盛况。小马端来羊汤,放在我面前,我递给他根烟,说,唠唠?他把烟夹在耳朵上,将桌对面的椅子转过一百八十度,椅背向前,骑坐上去,双臂搭在椅背上,露出小臂上半条张牙舞爪的青龙,手指桌上的油条,说,第一次见喝羊肠汤就油条的。我说,别人送的。他说,有日子没见了,以为你出门儿发财去了呢。我说,哪儿也没去,就家里蹲了。他说,还写文章呢?我说,写啊,必须的。他说,前几天没事干,随便翻手机,在公众号上䁖到一篇文章,不知不觉就看进去了,看了一半儿,觉得这故事眼熟,这不轰动全狮城的狮王酒业老板包养大学生被老婆砍死那事儿吗,这故事也就你写得出,我又翻到开头,果然见到你的名字。我说,确实,利用了一点现实素材。他说,写得真好,这一篇儿给多少钱?我说,不多,够吃够喝得了,也没啥大追求。小马说,现在啥都不好干,够吃够喝就知足啊。

我把桌子上靠墙一侧的调料盒拉到自己面前,往羊汤里加入鸡精,香菜,韭花,用勺子搅拌,几片纤细的羊肠翻动上来,又沉了下去。偷工减料了啊,我说。小马笑了笑,他一笑人中上的疤就像太阳下的蚂蟥一样翻滚,哥,体谅下,成本高了,生意不好做。二十年前的马师傅羊汤馆货真价实,小份羊汤只要五块钱,羊肠子占了半碗,现在小份要八块,羊肠子勉强能挤满碗底。油条撕成小段儿,泡在羊汤里,立即有一层油花浮现出来。

张今生死了,你知道吧?

谁?小马皱了皱眉头。

生子,死之前,他来你这喝了一碗羊汤。

张今生在马师傅羊汤馆点了一碗十二块钱的羊汤,每样调料都加了一点,他先喝了一口汤,烫到了,不停吸溜舌头,之后开始用汤匙舀碗底的羊肠子吃,吃相很是斯文,一块羊肠在口中咀嚼半晌,方才咽下,咽下去一口,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考问题,也许是在等羊肠的味道渗入口腔肌。用小马的话说,样子不太正常。吃了一半儿,张今生打了个嗝,捂住嘴巴,站起身跑到门外,双手扶着路边的大槐树,吐了起来。吐完,他走进来结账,顺手拿了瓶矿泉水。小马小心询问,没事吧?张今生大概怕食客们误会,故意提高了嗓门,他说,太香了,一时没忍住,吃多了。当时店里几乎满座,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小马也跟着笑,还开了句玩笑,怎么还跟个处儿似的呢?不知饥饱,又不是只有这一回,想吃明天再来嘛。

我注意到,早点摊儿的女摊主和羊汤馆的小马不约而同地对张今生使用了“明天再来”作为告别语,而说完这句话后没多久,张今生就告别了人世。所以在结账时,我警告小马,别跟我说明天再来。小马说,咋了?不满意啊这是?我一脚迈到门外,回头说,羊肠里掺了牛肠子,三分之一。

我终于知道油条为什么不和羊汤一起吃,油太大,烧心,反胃。

珠宝店的店员小陈曾和张今生就钻戒的配送问题发生短暂争执,据小陈回忆说,当天店里不太忙(其实一直不太忙,即便是周末),除了一名想用旧项链换一对新耳环的女士,张今生是唯一的顾客,张今生进店不到十分钟就买下了那枚钻戒,付完款后,张今生问小陈能不能帮忙把戒指送到凤翔园八号楼三单1502,小陈犹豫了几秒后拒绝了,任凭张今生再三请求,小陈都不为所动,甚至最后被张今生的死皮赖脸激发出了怒火。别以为买个钻戒你就是大爷了,她说,我是售货员,不是快递员,也不是外卖跑腿儿的,我只负责卖戒指,不负责送货。惹得张今生很是不悦,最后还是经理出来赔礼道歉,才让张今生打消了退货的念头。

显然,小陈除了长得漂亮外,不具备任何一项合格导购的基本素质,比如她不爱笑,在顾客面前总是板着一张脸;比如态度散漫,样子松松垮垮,好像随时都会散架;比如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背对着摄像头偷偷玩手机。我们谈了不到五分钟,她接了一个电话,把我交给另一名同事小王后,急匆匆走了,我看到她在电梯口迎上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两人说笑了两句,一同进入下行电梯。

小王颜值稍逊小陈,但是态度和蔼,一直大哥长大哥短地叫着,并怂恿我为老婆买一串项链或者一枚戒指,马上就七夕了吗,给嫂子一个惊喜。如果不是囊中羞涩,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单。

您说的那个男人我也有印象,高高瘦瘦的,样子挺斯文,一看就是文化人。您也是文化人,但他跟您不是一个类型,他有点忧郁,看起来心事重重,您不一样,您很阳光。饶是我在张今生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心情抑郁,却依然被小王的奉承所打动,有些飘飘然起来。小王继续说,他是小陈的顾客,单子也是她开的,这一单让小陈获得了数目不菲的提成,理应把张今生当菩萨供起来才对,但是小陈那人,并不太看重钱的,所以她对张今生甩脸子也算正常。

换作是我,小王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后说道,别说送个货,让我给他家扛煤气罐都不在话下。

那这个小陈倒是很有个性,我说。

小王撇了撇嘴,看到找她的那个男人了吗?那个小老头儿,是她姘头,听说是做钢材生意的,供着她吃供着她花,所以她才不在乎那点提成。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男人个子不小,也不是老头儿。

利收快递营业点的工作人员李海对张今生的印象颇为深刻,快递一枚钻戒已属稀奇,何况还是同城,李海进入快递行业十几年,这种事还是第一次见,所以在张今生掏出那枚戒指和发票时,李海不由得多看了张今生两眼。当李海询问张今生是否需要保价时,张今生脱口而出一万二,这让李海顿时对张今生邮寄快递的目的产生了怀疑,在经历过几次讹诈保费事件后,他总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人。为了撇清责任,他去请示了领导,领导当即否决了张今生的保价诉求,领导说话斩钉截铁,告诉他,爱发不发,发的话丢了坏了赔他三倍运费,最多了。他想张今生一定会知难而退,谁知他竟然毫不迟疑地同意了领导的方案。没时间了,他紧锁眉头,发吧,我相信你们。

在李海看来,能想出同城邮寄钻戒的点子取悦老婆或者女朋友的男人一定既浪漫又多金,这让他羡慕的同时也得到了启发,是否可以在女朋友生日当天搞一点新花样来增进两人之间的感情呢?虽然我买不起一万二的钻戒,但送化妆品总可以吧?再不济也可以送玫瑰花。

你没觉得不正常吗?我问。

确实,有点儿,李海小声说。

我当然没有告诉李海,钻戒邮寄的地址并不是张今生家的住址,他家住凤熙园,和凤祥园同属一家地产开发商,相距却有二十公里,一个在狮城东,一个在狮城西。

在走廊里抽完一根烟,我按响了凤祥园八号楼三单元1502的门铃,响过三声以后,门开了。开门的是吴玫。

张今生喜欢吴玫这件事在1998的狮城一中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这句话应该拆开来讲,除了张今生自己以为是秘密外,人尽皆知,包括另一个当事人吴玫。但是所有人都保持着某种默契,把它装点成一个秘密的样子,他们绝不在张今生面前提及吴玫,也不会在吴玫面前说起张今生。当时高考在即,这使得这件荒谬的事情显得合情合理起来。其实喜欢吴玫的男生有很多,不过在得知张今生加入这一行列后,都主动退避三舍了。没人愿意做张今生的情敌,如果你不想输得很没面子的话。

是谁说人无完人?那他一定没有见过张今生。虽然我很不屑用一些滥俗的溢美之词描绘我笔下的人物,但对于张今生,我只能网开一面。张今生身高一米八,长相俊美,成绩拔尖,家庭条件一般,但没人怀疑他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相较于张今生的出众,吴玫就显得普通了些,这种普通体现在方方面面,能博得一众男生的倾心主要源于开朗的性格。就像一群鸭子里面最引人注目的,总是叫得最欢的那只。

回忆1998年,高考结束之后,张今生和他的同班同学李明照爬上新落成的日新大厦天台,坐在正午的太阳下,张今生伸直胳膊,以自己的身体为圆心,画了个半圆,他问李明照,你看到没有,那是什么?李明照看到一片绿色的海,海面上闪动着粼粼波光,他说,庄稼地。张今生说,你信不信,最多十年,这一片都会盖成楼房。当时李明照的回答是信,对于张今生的一切言论他都不予反驳。后来,就着一袋洽洽瓜子,俩人喝光了带上来的十罐啤酒,一瓶半斤装的二锅头,在阳光和酒精的混合作用下,张今生脸色红润,脑门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李明照也强不到哪去),打出一连串带着啤酒花的饱嗝后,张今生站起身,沿着天台边缘走了一圈,一阵风吹过来,他的身体有些摇晃,李明照说你小心点儿,摔下去就嗝儿屁了。站在天台的西南角,张今生语气豪迈,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李明照问他什么样才叫人样,他说,成功。李明照首先想到了这座大楼的所有者,林老板,狮城的一个传奇。林老板初中辍学,毕业证还是在他成名后学校当人情送的,他收啤酒瓶子起家,从狮城收到北京,搭上某国营啤酒厂厂长,一路腾飞,回到狮城建起玻璃瓶厂,专供北京啤酒厂,现今又搞起房地产开发。张今生摇了摇头说,一个暴发户而已,离我的追求差了十万八千里。李明照又问他的追求是什么,他说,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李明照说,可以,我相信你。张今生坐下来,躺倒,双手枕在脑袋下,对着天上的一片兔子形状的白云说,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小目标。李明照说,什么?张今生说,拿下吴玫。李明照也躺下来,后背挨在水泥板上,很烫,他咬咬牙,忍住了,心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奢望一下诺贝尔文学奖呢?

吴玫穿了一件灰色纯棉睡衣,一侧布满褶皱,头发披散着,脸色不太好看。见了我,她说,李明照,你没带钥匙吗?我说,出门着急,忘了。她说,怎么不把你自己忘外面?又吸了吸鼻子说,你又抽烟?要点脸不?吴玫计划着要二胎,三个月前就叮嘱我戒烟戒酒。

那枚钻戒是李明照在吴玫的包里发现的,他无意探究妻子的隐私,只是出门前发现自己的钥匙找不到了,当时吴玫还在睡觉,包就扔在沙发上,拉链没拉,张开一张细长的嘴,好像在呼唤他。拿到钻戒之后,他本想叫醒吴玫的,想想还是算了。他没找到钥匙,他把戒指揣进兜里,走了出去。

当他意识到爱情的覆灭时,内心早已丧失了修复它的热情。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躲进书房,写一些虚构的纪实稿或者糅杂了真实事件的小说(素材多来自网络上流传的八卦新闻和离奇案件),然后变换着不同的笔名,发给各个平台的编辑,从而赚取一定数额的稿费。偶尔外出寻找灵感,在老年活动中心和公园里总有些可供他汲取的养料,消化吸收后加以变形,使之成为一篇博人眼球的文稿。很多年以前,他曾经梦想过诺贝尔文学奖,现在只想通过写稿实现小康。

也许人生的真正意义就是庸常吧,他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他的发小张今生,从小被视作天才,所有人都预言他将来必定会成就一番伟业。他在十八岁时以全省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一所国内排名前十的大学,毕业后应聘进北京一家软件开发公司,做程序员。一直做程序员,直到出现谢顶迹象,他辞了职,返回老家,做过几份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另外需要说明的是,他在北京的几年,一直忙于工作,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回到狮城后,又过了适婚年龄,同样高不成低不就。

1998年夏天,高考结束之后,我和张今生坐在日新大厦的天台上嗑瓜子喝啤酒,后来都有了一些醉态,说了一些豪言壮语,憧憬了一番近在咫尺的和遥不可及的未来,他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枪,走到天台的西南角,面向摇摇欲坠的夕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无法接受平庸。转过身,说,二十年后,如果我混不出个人样,就让我死在这颗子弹之下。抬起胳膊,开了一枪。我说,怎么可能,这又不是科幻小说。他笃定地说,如果子弹的飞行速度超过光速,就可以穿越时空。当时我以为他喝多了,讲些胡话。我也喝多了。

2016年,张今生返回狮城,我去接站。他的模样没大变,只是如同素描画沾了水,脸上线条比起从前略有模糊。那天风比较大,他拉着行李箱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身后,偶然一瞥间,我看到他抬起一只手,扭了扭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竟然随着手指转动起来。后来我知道,他戴了假发。那天我们在一起喝酒,让他点菜,只点了两个素菜,我点了一个梅菜扣肉,他说,你自己吃,我三高。我说,你这么瘦,还三高?他说,是呢,找谁说理去?第一杯酒我恭祝他衣锦还乡,他有些扭捏,说,混得不好,见笑了。半斤下肚,他假装无意问起吴玫,如果那天没有喝酒,我一定选择一种更为低调或者更隐晦的方式告诉他吴玫现在是我的妻子,但是那天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有点得意忘形,我说,吴玫啊,你现在应该管她嫂子了。他脸上的肌肉好像被瞬间冷冻,随即迅速融化。恭喜,他说。

事发前一天,张今生给李明照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他的舌头打结,明显喝了酒,吴玫就坐在李明照身边,不知有意无意,问了句,谁啊?李明照捂住话筒,说,张今生。吴玫不再说话,走进了卧室。张今生在电话里说,明天我组个局,希望你和吴玫都能来。李明照说,没问题。挂了电话,向吴玫汇报,吴玫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语气决绝,要去你去,有我什么事儿?李明照说,那我也不去了。随便编了个理由,回绝了张今生,不好意思打电话,发的短信。张今生没回。

在我的文稿里,张今生面对一抹夕阳,张开双臂,大喝一声,真他妈操蛋。话音尚未落地,一颗子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呼啸而来,从脑门正中钻了进去。他的身体连同那个蛋字一同摔倒在地,他脸上的愤怒和不甘已然消退,在被子弹击中的前一秒,有一种欣喜的表情浮现。在我看来,这个死法浪漫且壮烈。

实际情况是,事发时,张今生站在八十一米高的日新大厦天台边缘,鸟瞰大地,房屋如同鸟笼,行人如同蝼蚁,他双腿打战,踌躇良久,等消防警察在地面上铺好救生垫,他通过风力重力以及自身衣服带来的阻力很快精确测算出下落地点以及尸体受损程度保证自己的死相不会太难看后才瞄准目标跳了下去,他唯一的失误是他没想到消防警察在他下落的过程中又往救生垫上加了一层救生垫,等了一会,又加了一层。这个死法多少有点丑陋和猥琐。还好,他没死成。

事发之后,李明照带着那枚戒指,又在街上买了一个果篮,去医院看望张今生。张今生全身裹在绷带里,如同木乃伊,见到李明照,他表情木然,也许是脸部肌肉在绷带的束缚下不受控制所致。李明照放下果篮,说,有啥想不开的?张今生呜呜囔囔说,别他妈说了,想开了,跳下去一瞬间就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我又不是蜘蛛侠,后悔也爬不上来了呀。李明照说,是啊,活着多好。聊了一会,张今生眼皮打架,很快睡着了,李明照把戒指塞到他的枕头底下,悄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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