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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写作。
牛脑山南麓山脚处,是一片墓园,埋着5.12地震中的遇难者和6·24泥石流遇难者。墓园北侧,有一座新墓,墓碑上的照片里,一个长发姑娘弯眉弯眼地微笑着,两颊漾出深深的酒窝。单珍久久地站在墓前,凝视着照片,泪水无声地爬满脸颊。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高考结束后回了趟省城,怎么就与秦乐阴阳相隔了。
01
秦乐最后看了一眼严海,抱起桌上的纸箱,转身离开。
严海坐在桌子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秦乐走出办公室,走向电梯,走出他的生活。手上还留着秦乐的余温,痛苦,不舍,遗憾,各种思绪混杂在一起。他想开口叫住她,嘴张了张,终究没能发出声,就这样吧,这是最好的结果。
“不能给你未来,只能看着你离开。乐乐,你一定要幸福!”严海在心里对秦乐说。收回视线,拉开办公室抽屉,他再次拿起那份检查报告单:胰腺癌晚期。
严海想起两年前,他和公司老总姜鑫在人才市场的现场招聘会上,秦乐以良好的沟通能力、出色的专业能力、青春靓丽的外在条件,在一众应聘人员里脱颖而出,成为鑫海公司的一员。工作上,秦乐从没有掉过链子,生活中,秦乐也和她的名字一样,性格开朗,乐于助人,很快就与公司的员工打成一片,姜鑫说她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严海对秦乐的关注多起来,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跟随她。每每看着她眉眼弯弯、嘴角弯弯漾出两个深酒窝的样子,他都会忍不住手痒,想摸摸她的头,想戳戳她的酒窝。可是也许内敛惯了,他始终停留在思想上,没有行动。
严海从来没问过秦乐,她什么时候对他上心的。可是在知道秦乐对他的心意后,他私心里是高兴的,他们的交往多起来。但性格使然,严海对秦乐的爱,克制含蓄,甚至是不动声色。秦乐说他是个民国老夫子,一点都不浪漫。
一年前的例行体检,严海被额外关照,通知他做进一步检查。结果出来后,胰腺癌晚期,他完全懵了,也无法接受,去省医院和更权威的专科医院复查,却一次次地体验绝望的感觉。绝望之后,他积极配合治疗,内心深处期望着能出现奇迹。
可是严海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心里,他开始慢慢地疏远秦乐。因为爱她,不愿意让她在未来承受失去的痛苦。面对秦乐幽怨伤心的目光,他节节败退,退无可退。他有多么爱她,就有多么煎熬和绝望,他怎么舍得她难过,可又怎么才能做到让她不难过。
严海想起那天下班后,秦乐将他堵在办公室里,红着眼睛问他:“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出来,我努力追上你还不行吗?”他不敢看秦乐的眼睛:“你非常好,只是我另有所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看着秦乐的泪眼,他痛彻心扉,却只能硬起心肠快步离去。
秦乐打了辞职报告,不顾公司的挽留。严海看着她强颜欢笑地与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最后来到他面前,对着他伸出手:“海哥,谢谢你两年来的关照,也祝福你事业顺利,节节高升!”严海握住秦乐的手,有那么一刻,他想请求她不要走,想告诉她一切。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紧紧地握住那只纤细的手,良久才放开,在心里说“再见,也许再也不见。”
秦乐走了,也带走了严海一直以来强撑着的意志。深吸一口气,严海开始有条不紊地罗列自己负责的工作,清查银行卡上的数字,思考如何在剩余的时间里陪伴父母,怎样最大可能地减轻自己离去后父母的伤心......
久雨初晴的天空湛蓝如镜,远山顶上轻雾飘移,鸟儿在低空盘旋,百合花开得漫山遍野,绕城河水鸣唱着向远方流淌,被雨水冲洗过的玉兰花树叶、柳树叶片绿得透亮。
秦乐眯起眼睛,轻轻地吁了口气,看着城市的车水马龙,几年的犹豫彷徨,在这一刻释然了。想起那个男人,秦乐心里还是有些隐痛,两年的爱恋,终究是错付了。这样也好,至少她努力争取过,至少将来不会后悔。从此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02
秦乐走出县教育局时,天色已近黄昏,想起局长大人在听到她要去瓦底中心校时惊诧莫名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
瓦底乡在大山深处,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离最近的清水镇也有二十多公里,到镇上只有一条机耕道,天晴时小四轮和拖拉机可以通行,如果遇到下雨,山体垮塌,就只能依靠十一号自行车了。
秦乐曾经是瓦底中心校最优秀的学生,当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进省内最好的大学。离开的时候,她想的是从此天高任鸟飞,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选择回到家乡当一名乡村教师。
从鑫海公司辞职后,秦乐没有急于找工作,回到了老家。山区清新的空气,满目的翠绿,抚平了她失恋的创伤。
五月十二日那天,她去母校看望还留在这里教书的桂老师。走在老旧的校园,看着杂草丛生的操场,破败的校舍,还有偶尔跑过的孩子,他们看向她时那羞涩而好奇的目光,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桂老师是县城里的人,八十年代中期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瓦底中心校任教,几十年没挪窝。本来她有机会去县城中学,可是她舍不得乡下这些孩子。
秦乐来看她,老太太很高兴,留她吃午饭,对着她念叨学校缺老师,问她愿不愿意回来,她没回答。老太太叹息说:“家乡落后闭塞,有出息的年轻人都不愿留下来。这人哪,想往高处走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所有人都选择远离,家乡又怎么可能发展呢?”
那场猝然而至的大地震来时,她正坐在教室里听桂老师讲课。地动山摇的瞬间,四面山体垮塌,尘土飞扬。与黑板正对的墙面石块飞落,摇摇欲坠。她和桂老师一起组织孩子们疏散,到了操场上,受到惊吓的低年级孩子们哭声响成一片。
那一天,她和学校的老师,还有乡亲们在倒下的废墟间找那些没能跑出来的孩子,却没再看到桂老师。
几天后,她知道桂老师抱着一个一年级小女孩被埋在了教室里,挖出来时,小女孩被桂老师护在身下安然无恙,桂老师半跪着双手绕在横梁上,头上鲜血已经凝固。她利用横梁和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小女孩撑起生的空间.......
灾后的瓦底,到处是废墟,可是桂老师的追悼会却很浓重,附近村子的乡亲们都来了。秦乐看着遗像上的桂老师,她正笑微微地看着她,她耳畔响起桂老师的声音:“小乐,孩子们是山区的希望,即便是他们读了书,有出息了都走出去了。可是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总会有人记得自己的家乡,会在有能力以后反哺自己的家乡,建设我们的家乡,相信落后只是暂时的,我们的乡村会越来越好。”
秦乐报名参加了县里的教师公招,以高分被录取。在最后分配时,她选择回到瓦底中心校,在废墟上带着孩子们读书,与乡亲们一起重建校园。
03
秦乐坐在学校操场边的草地上,仰望着恋恋不舍往西坠去的夕阳。她特别喜欢坐在黄昏的操场边,看天边的落日,看圆月初升。
六月的落日很美,余晖炸向整个天际,绽放着深深浅浅的颜色,天边的浮云被镶嵌上一道金边。那些云层排布极其有规律,似几道浅浅的颜色又加一深色,随风变幻,由深变浅再由浅变深,深浅交织。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一弯新月慢慢从山背后爬上来,有微风拂过,教学楼前纤枝细条随风舞动,月光下倒影清晰可见。
秦乐想起大学好友单珍说她都成加班狗了,羡慕秦乐生活在天然氧吧。她直接发了个白眼的表情给单珍,附带一句话:“是哪个那时说我在山旮旯没出息?你要真的羡慕,就来我们学校支教吧,我们这里严重缺老师。”本来只是怼她,没想到单珍却打了电话说她来支教。
想到这里,秦乐的心情有些飞扬,暗暗盘算着还能不能再去找些同学过来......
“秦老师好!”一声问好打断了秦乐的思绪。她回头看过去,是高二年级的高磊,他抱着书本,月光从他身后斜射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要去上自习了?”秦乐一边问话,一边站起来走到高磊身边。十八岁的男孩,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只是身形依然有些单薄。
高磊说:“是呢。秦老师,等哈儿您会去教室吗?我想问几个英语语法上的问题。您上午讲的时候我没完全听懂。”
秦乐笑眯眯地说:“我先去高一那边转一圈,第二节课我会去你们班,到时我们一起来解决问题。你先去教室吧。”高磊响亮地应了一声,哼着歌儿向教室走去,到篮球架下跳起来做了个投篮动作。
秦乐看着高磊孩子气的举动,忍不住笑起来。她想起两年前中考结束,高磊考了全镇第一。可是九月开学时,他却没来学校,老校长说高磊不念书了,要外出打工。
秦乐觉得很可惜,决定去了解一下情况。
04
高磊家在小东村,位于犀牛山的高半山。
开学一星期后的周末,秦乐起了个大早,沿着崎岖蜿蜒的羊肠小道向上攀爬,去高磊家访问。走了近十里山路,当她终于爬上犀牛山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半。在村口,她停下来平息着走得有点乱了的呼吸,回头看向来时的路,目光掠过红黄绿等多种颜色绘就的无边彩林,重重叠叠的山峦,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万岩竞秀。秋日的天空高远而蔚蓝,飞鸟掠过长空,落向远山之巅。她觉得就是为了这美景,走这一趟也是值得的。
小东村是个小村庄,约有二三十户人家,一条小石子铺就的路,两旁散落着用石头砌成的房屋。上午的村庄很寂静,家家都是关门闭户,看不到人影。
秦乐从村子这头走到村子另一头,穿越了整个村庄,愣是没看到一个人,只听到几声短促的鸟鸣声。
她有些疑惑,人都去哪儿了?就是做农活,村里也应该有老人孩子才对呀。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穿着蓝布长衫,头上包着黑色帕子的女人,约莫五十岁左右,脸上刻满岁月的风霜。她看到秦乐,显得非常诧异。
秦乐看到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顾不上她惊诧的目光,小跑着迎上去,好像慢一点这人就要飞了似的::“嬢嬢,你好。”
女人看着她,局促地应道:“好,好,好!”迟疑一下,女人问:“妹子是哪家的亲戚?”秦乐说:“我找高磊家。”女人一边让秦乐跟她走,一边有些困惑地说:“你是高磊家啥子人?我咋没看到过你!”
秦乐明白,这是高磊家的人,赶紧回答说:“我是乡中学老师,我叫秦乐。”跟着女人走到村子尽头的一栋小院门口,女人伸手推门进去,说:“原来是老师啊,我就说磊子他家的亲戚,我咋没看到过呢。我是磊子他家婆,屋里乱,不要嫌意。”
秦乐快速打量了一下,院子不大,进大门左侧是砖块砌成的水池,靠围墙边有一株花椒树和一架葡萄,右边靠里一点是鸡圈和茅厕,再往里边是厨房,上两级台阶就进堂屋了。屋子里有些暗,正对大门的墙上悬挂了一张有些褪色的红纸,正中间写着“天地君亲师”,下面的长条桌上有个香炉。
堂屋很简陋,进门的右边靠墙处是电视柜,油漆脱落,斑斑驳驳,一台老式的21英寸电视,左边是一组三人沙发,沙发边上两个小圆凳,还有一张老旧的茶几。
女人让着秦乐坐下来,从老式柜子里取出一个搪瓷杯子,一边给秦乐泡茶,一边问:“老师找高磊有啥事?”
“开学都一个星期了,高磊咋没去学校喃?他中考考得恁个好,好好读书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秦乐说着话,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水杯。
女人随手将凳子搬过来放到茶几旁,与秦乐面对面坐下来,摇摇头说:“磊子不读书了,他父亲前些日子坐拖拉机翻车了,一口气没上来走了,他妈身体不好,再说他屋里穷得莫法,哪里还有钱读书哟。”
秦乐说:“没钱可以想办法……”没说完,大门响起来,女人说:“我家文妹,哦,就是磊子他妈回来了。”一个瘦弱娇小的女人背着背篓走进来,看到秦乐时,怔了一下,随即就移开目光看向自己的母亲。
高磊家婆向女人介绍道:“文妹,这是学校的老师,她来看磊子咋没去学校读书。”
文妹回头认真地看着秦乐,上下打量了很久,在秦乐快要绷不住时,她开口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读书有啥用?能当饭吃?”
05
秦乐没想到,单珍真的会过来支教。
单珍坐在三轮车车斗里,刚出城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山区已经进入秋天,天高云远,山道两边绿意阑珊,枯叶黄草,一片凋零之景。三轮车穿行在山间,枯燥的轰隆声单调地响着,越发显得山中寂静无边。随着山路越加的崎岖蜿蜒,被颠来倒去,在被颠晕之前终于到达瓦底中心学校。下车时,整个人都是飘的。看着秦乐惊讶的神情,不由得有点得意,一下子觉得这一路过来的辛苦不算什么了。
秦乐将晕晕沉沉的单珍带进宿舍,推到床边坐下。打来一盆热水,单珍捞起盆里的毛巾,敷到脸上,热气从脸上漾进心里,不由得满足地长出一口气:“可算是到了,我浑身的骨头都要抖散架了。”秦乐笑笑:“我还以为你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来了。”顿了一下,又开口说:“阿珍,你也看到了,这里就是一个山区小乡,偏远得很,你真的能留在这里吗?”
单珍将手中的毛巾摔进盆子,瞪了秦乐一眼:“我知道,你不用来试探我,你能呆下去,我当然也能呆下去。”秦乐苦笑:“阿珍,我不是试探你。你和我不一样,我本来就是山里生山里长的娃,这里是我的家乡,不存在无法适应的问题。你从小就在大城市长大,家庭条件好,若说你把这里当做一站旅游地,带着猎奇心理,短时间呆肯定没问题,时间长了,只怕你会受不了。”
单珍没说话,有时候说得再多都不如用实实在在的行动表示。来之前,她就在网上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条件不那么好,不说其他,单是去县城,就要花去大半天时间,如果是雨季,塌方泥石流更是时有发生。可是那又如何,人生就是面对一个又一个挑战。她单珍从来就不走寻常路,越是有挑战性的事越有兴趣。再说当支教老师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总比一天在写字楼里与人勾心斗角,虚与委蛇的好。
周末,秦乐带着单珍溜溜达达地向附近的寨子里逛去。晨风送来泥土的味道,天光澄澈,初升的太阳穿透重枝蔽叶,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山道上。旷极辽远的天空下,壮阔山峦于薄雾中隐现,云雾中的群山现出另一种风貌,奇峰缥缈,烟云漠漠。置身于幽谧若海的群山怀抱里,单珍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涤澈,有新的力量和期盼正在升起。
“乐乐,你回来有三四年了吧?”单珍看着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的秦乐问道。“已经五年了。”秦乐凝望着远山的云海,随口应道。
“那你有男朋友没有?”单珍冲口而出。秦乐回头看着单珍:“你呢,有男朋友了吗?”
单珍讪讪的:“那啥,你当年辞职走了,都没跟我说一声,我还没跟你算账。这也罢了,我以为你会去其他企业应聘,反正以你的能力去哪个企业都能展露头角,哪晓得你转头回了家乡当老师,还当得挺欢实。这都好几年了,我估摸着你i也该谈恋爱了吧?至于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谈了两个都掰了,大约我只能当单身狗了。”说到后来,自嘲的笑了。
秦乐摇摇头:“你呀,就是矫情。那谁,李昭不是对你挺好的吗?”单珍翻了个白眼:“别提他,我俩三观不合,没法说到一起去。”一挥手:“不说他!对了,乐乐,你还记得严海吗?他前几年死了。”秦乐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单珍伸手拉住她:“乐乐,你没事吧?”
秦乐只觉得心里像开锅的沸水翻腾着:“严海死了?怎么会这样?”单珍感觉自己的手被秦乐给掐得生疼,不免有些后悔提起严海。
“他怎么......”秦乐低低地问。慢慢松开单珍的手,单珍小心地觑了她一眼,一边夸张地揉着自己的手一边说:“他得了胰腺癌,发现时就是晚期了,没治的那种。”
06
晚饭后,秦乐和单珍在操场边散步消食。前几天下过一场雪,远山近郊还残留着雪的印记。夕阳的光从远方打来,透过光秃秃的枝丫洒在她们身上,橙红色的光晕染着她们年轻的面庞。
单珍已经在这里呆了几个月,她的到来,让老校长和几个退休老师高兴万分,也分担了秦乐担子。她接过初高中的英语,还在闲暇时教孩子们唱歌,给他们讲音乐欣赏。她开朗阳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老教师杜光说她像冬日里的一团火,给瓦底中心校带来了温暖。
灾后重建的学校,有规划,有分区。教学楼,学生宿舍,教师宿舍,图书室,食堂,操场边有跑道,跑道外是草坪,跑道外栽种了一圈树子,有高山柳,云杉,松树,柏树,都是就地取材,从山上移栽过来的,围墙边种了杜鹃花,百合花。
单珍告诉秦乐,学校图书室是严海捐款修建的。秦乐恍然,怪不得老校长说开始的规划上没有图书室,是后来有人捐款指明修建图书室才增加的。只是老校长也不知道捐助人是谁。
单珍告诉秦乐,严海知道她回了老家,哪知道赶上了大地震,有段时间联系不上,差点急疯了。找到单珍打听,单珍才知道秦乐离开了都市,把严海狠狠地骂了一顿,但也没法可想。恢复通讯以后,她联系上秦乐,听说她留在家乡当老师,当时完全不能理解,说穷乡僻壤的,留在那干啥,浪费了一身所学。
严海知道秦乐平安后,没再联系单珍。将自己的资产分成两份,一份作父母养老用,一份捐献给了瓦底中心校修建图书室。这些是严海的发小、也是单珍的前男友李昭告诉单珍的。
07
秦乐翻了个身,一夜狂风暴雨,她担心道路垮塌。早晨起床,发现雨已经停了,停得利利索索,微风拂面,树叶轻拂着,鸡鸣犬吠,生机勃勃。
清晨的太阳从山背后慢慢攀爬上来,远处的雪山在阳光照耀下,美得耀眼,星星点点的光芒好似都是彩色的,和它相对而立的荒山,则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乐匆匆吃过早饭,快步前往几个学生家里叫人。她们今天要走上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然后搭乘乡村运输车辆到县城。要高考了,山里农村的孩子读书不容易,这事不能错过。
瓦底乡中心学校有小学、初中和高中,小学生多一点,大约有近两百人,初高中的学生加起来却只有七十多人。县里曾经计划撤掉瓦底中心学校,并入清水镇中心校,却遭到了村民的强烈反对。如果学校撤掉,小学生怎么办?再说清水镇中心校也只有极少的学生宿舍,根本容纳不下,所以学校最后还是保留下来。
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瓦底中心校的师资力量越来越短缺,学生也在逐年减少。条件稍稍好一点的人家,在孩子升初中后,就把孩子送到县城去读书了。剩下来的,大多是贫困家庭,送孩子读完小学已经很好了,好一点的读完初中,大多数孩子都上不起高中。
秦乐刚到学校上班那阵子,看着空出来的教室,闹心极了。天天走村串户,给家长们做思想工作,苦口婆心地动员他们让孩子继续上学。并出钱帮助贫困家庭孩子买学习用品,筹集学费。经过多番奔走,将已休学回家的三十多名初高中学生劝回学校。即便是这样,初一到高三,平均每个班也不过十人左右。
更加之瓦底乡地处偏远山村,条件艰苦,通过招考分来的老师都呆不长,能找关系调离的就调离,没有门路调离的最终也辞职了。能教初高中的老师,留下来的只有三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教师,他们已经在这里教书三十年了,秦乐曾经是他们的学生。秦乐回来之前,他们一个任高一高二的班主任,一个任初一初二的班主任,一个兼了初三和高三的班主任。
眼看着初高中要撑不下去了,读了名牌大学的秦乐回来了,让三位老教师看到了希望。几人商量后,秦乐兼任高中三个年级的班主任,还教高中几个年级的语文、英语。
秦乐回来那年苦劝回来读初书的八个孩子,今年要高考了。孩子们都很珍惜着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格外用功,全县几次模拟考试排名都比较靠前。
08
时间是关不住的孩子,在人们打一晃眼间就撒腿跑了。
为了在第一时间查成绩,六月二十二日上午,秦乐带着几个高三学生又一次来到县城,住进云朵酒店。
晚饭后,秦乐与几个学生沿着河滨路闲逛。天边夕阳瑰丽,正一点一点地向远山背后隐去,将最后一丝余热和灿光在天际和大地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浓淡山色渐渐融于灰暗暮色中,尔后归于沉寂。
黑城华灯初上,河对岸的仿古建筑房顶,暖色调的灯带缠绕在飞檐之间,在夜色里金碧辉煌。临河的树枝上,挂着几个小巧的球形琉璃灯,颜色各异,一直延伸向黑河中央。灯光映照下,河面陆离斑驳,泛着粼粼的暗金色波光,把细碎的光影揉进了黑河河底。
秦乐听着高磊和两名女同学斗嘴,忍不住嘴角上扬。她想起那年看到高磊的时的情景。走了几小时山路,没进村子就看到了高磊。时年十六岁、刚初中毕业的高磊,个子还不到一米五,瘦小羸弱,背着一桶粪水,大大的背篓挎在他背上,拖到了臀以下,每走一步都要在脚后跟上碰一下,头发像被水洗过,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九月的阳光从他的头顶撒洒下来。小小少年板着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低头吃力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看到秦乐的那一瞬间,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惊喜交加,接着眼眶红了。
她想起那天自己刚喝了一口水,就听到高磊母亲那句“读书有啥用?能当饭吃吗?”,一下子呛进气管,咳了个惊天动地,怎么也止不住,把高磊母亲和家婆给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又是捶背又是倒水又是扯耳朵又是让她吞了几粒花椒,什么土法子都用尽,才勉强把那口呛进气管的气给顺过来。
秦乐后来很庆幸有这场惊天动地的呛咳。因为这一岔,后面做高磊母亲的工作倒是省了很多口舌。秦乐告诉高磊母亲,高磊读了大学的话,以后可以挣好多钱,可以在城市里工作,她也可以跟着儿子去城里生活……高磊母亲被她描绘的美好未来说得有些心动。在秦乐答应帮高磊姐姐在学校食堂找个事情做,还承诺帮忙解决高磊的学费以后,爽快地同意让高磊继续读书。还一再强调自己不是不想让娃子读书,实在是家里没钱。
高磊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学习非常刻苦。三年来,他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次次都是全镇第一,甚至考进全县前十。高磊曾经私下跟她说:“秦老师,您帮我交的学费,为我花的钱,我都记着呢,等我将来有了工作一定会还您。”
云朵酒店二楼茶坊,秦乐打开笔记本电脑,联上网,推给高磊。她觉得心跳得很快,比当年自己高考查分还要紧张。从临街的落地窗望出去,远远的街道上车流如织,有隐隐的嘈杂声,但他们所在的云朵酒店因为地处城郊,显得空旷而安静。天空中升腾起层层浓雾,将月亮隐藏其中,掩盖其银淡光芒。这个夏夜,像泼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夜风阵阵,树叶沙沙作响。墙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不紧不慢地走着,所有人都沉默着,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秦老师,查到了,高磊600.5分,羌红565.2分,成艾551分,梁子560.4分,坤平529分,结花522分,卢林500.5分,夏伟495……”
孩子们喜极而泣,高磊跑过来抱住秦乐,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手背上。
09
几年以后,秦乐又送走一届高三毕业班。
6月24日那天,雷声一道接一道,闪电在长空交织,天河像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拌和着雷声,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在呐喊,在厮杀,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秦乐从上午开始,就心烦意乱,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吃过午饭,她向静静矗立在雨雾中的教学楼走去,按惯例从一楼逡巡到四楼,查看有没有没午休的学生。还好,今天所有教室都没有人。
吁出一口气,她站在教学楼四楼走廊,双手环抱胸前,看着暗沉沉的天空,想着前一天的气象预报说最近两天有大暴雨,发生泥石流的可能性很大。风呼呼地刮着,远处隐隐传来隆隆的声响,鼻间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土腥味。
秦乐心头的不祥之感愈发浓了,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十三点十分,居然没有了通讯网络信号。她不再犹豫,快速往楼下跑,边跑边大声喊“泥石流来了”!尖利的嗓音被雷雨声吞没。她先冲到距离教学楼最近的女生宿舍,挨个敲门,将正准备午休的女生们叫出来,匆匆交代高二年级的王玉带着几十个女孩到操场集合。自己奔向男生宿舍,在学生食堂转角处,遇到了高二学生赵晓。
赵晓没有午休的习惯,为了避免被老师请出教室,中午都在食堂看书。听到秦乐一路过来的喊声,丢下书本从食堂跑了出来。秦乐看到他,吩咐道:“你去组织女生往牛脑山方向跑,动作快点。”
赵晓说:“秦老师,那您呢?”“我去通知男生,还有陈老校长和靳老师他们。对了,你们出校门就大声喊‘泥石流来了’,给乡亲们提个醒。”赵晓看着秦乐跑向男生宿舍,不敢耽搁,匆匆往操场跑去。
从男生宿舍出来,秦乐穿过操场准备去教师宿舍,赵晓迎上来:“秦老师,同学们都已往牛脑山方向去了,是老校长和靳老师他们带着的。不过初一班的二秀没在,女生们说她中午没回寝室。”
秦乐急了:“你先走,我去找找。”凝神想了一下,调转方向往图书室跑。赵晓拉住她:“秦老师,我去找,您先走。”秦乐一巴掌拍在赵晓手上“别添乱了,你赶紧走!”看赵晓还想说话,秦乐推了他一把:“听老师的话。不要在这耽误时间了,快走!”
赵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向左后侧校门跑。秦乐奔往图书室,推开门,看到最里面角落里蜷缩的女孩子。她睡着了,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长长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脸,秦乐冲过去将女孩拉起来往外跑。
二秀懵里懵懂地被秦乐拖着跌跌撞撞冲进雨中,清醒过来问“秦老师,出什么事了?”隆隆的声响已经很近了,秦乐匆匆说道:“泥石流来了,赶紧往牛脑山方向跑。”
二秀吓了一跳:“老师,我们还能跑出去吗?”秦乐气喘吁吁道:“走小门出学校,上牛脑山。你跑快一点,老师在你后面,不要回头看哈。”二秀听话地飞跑起来。秦乐跟着跑,却越来越慢。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她从教学楼到男女生宿舍到图书室,楼上楼下的跑来跑去,这会儿脚步越来越沉重,前面的二秀已经不见人影,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被席卷而去的恍惚间,她的眼前出现了严海清俊的脸...........
10
高磊、赵晓和二秀站在第二次重建完成的瓦底中心校大门口,新修的学校比以前气派了很多,大门顶上“瓦底中心学校”六个大字,在阳光映射下金光闪闪。还没有开学,校园里很空旷,也很寂静。
校史馆里,悬挂着两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女孩细眉细眼,挺翘的鼻梁,丰润的唇微微上翘,青春靓丽。二秀看着,晶莹的泪花滚落下来。
高磊凝视着照片上的女子,低低地说:“秦老师,我们回来了!我们会像您一样,扎根山区,为山里的孩子启智护航,为家乡建设尽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