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腿。

文/君子童

   阿金妈瘫痪后的一年多,我终于抽出时间随母亲去看望她。

   春节回老家,正月初十是爷爷的生日,晚饭后,我切了块蛋糕,跟着母亲穿过大半个村子。隔着红漆大门喊了几声阿金的名字,惹得院子里的狗一阵乱吠。很快阿金跑来开门的脚步声就传来。

   阿金一家正在吃饭,昏黄的灯光下印着几碗菜,阿金妈拿着筷子,顾不上咀嚼,絮絮叨叨地跟母亲拉着家常。

   阿金接过我手里的蛋糕放在一旁,拉了个小凳子坐在我旁边,寒暄几句便无话了,静静听着大人们交谈。

   阿金妈似是憋了很久,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说阿金的姐姐生孩子不足月,早产孩儿体弱多病看着让人心疼,也没个老人帮忙带。

   说村里修路,要每家出一个劳动力,阿金爸天没亮就扛着锄头出去,晚上裹着夜色带着一裤腿的泥巴回来,等着他的却是冰锅冷灶,和阿金妈轮椅上挂着的满满一袋尿液。

   说隔壁家跟我们一般大的姑娘辍学之后去外省打工,现下在县里置了一套房子,小年之后要结婚了。

   母亲开始还边听边穿插几句安慰,接着便闭上了嘴。

   阿金爸几口将碗里的剩饭扒进嘴里,又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阿金不言不语,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摞了几只碗端到一旁的灶台上,沉默地盯着电磁炉上的水壶。

   阿金妈叹了口气:“老幺,你不知道,这孩子懂事啊,可实在是供不起,我现在成废人了,他爸做好饭放桌上,我连厨房门都进不来……”母亲握着她的手,惊讶地说:“怎么会?不是有人……”阿金妈拧着眉痛苦地摇头。

   在阿金妈出事后没多久,阿金就向学校提交了退学申请。

   一封申请信,阿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的,我无从得知。只知道他高中的班主任看完那封信,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眼圈变得通红。班主任奔波了一个多月,拿着阿金的那封退学申请,顶着炎炎烈日,跑了很多地方,说了无数的话,最终引起一个广州富商的注意,答应资助阿金上大学,直到他毕业。

   “我问过村里上大学的三个孩子,生活费最少的是李四家的女儿,也是一千。我家阿金,一个月六百块,多一分都不要。再加上给我这个废人医病……唉。”“那赔偿……”“什么赔偿!当时给了三千块压病床上,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母亲愤恨地咬着牙道:“去告他!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幺,我现在算了明白了,”阿金妈合上双眼,“这世上的事啊,不是啥都能说出个理来的。以前人人说我干起活来不要命,怕是几辈子的活,都让我给干完了。现在瘫了,倒是连屎尿都得让人伺候,只是苦了我家阿金了……”

   阿金妈的嗓门高亢,却少了以往的得意和生命力,沾着辛酸的音调,听上去更像是多年改不掉的说话方式,让人不禁回忆起从前风风火火的她。

   阿金妈出事之前,我曾见过她一次。

高考之后,我和班里的同学到城郊一处水库烧烤,途中穿过一条新修的水沟,路两旁堆着高高的泥土,一群学生深一脚浅一脚,我正仔细着新买的鞋子沾上泥巴,突然一个吼声如雷鸣般炸开:“阿橦!”

我吓了一跳,不用看,就知道是阿金妈。

阿金小我两岁,在搬去城里同母亲住之前,我与阿金算得上是非常要好的小伙伴,源于母亲还未嫁人的时候就与阿金妈熟识。阿金妈嗓门大,干活利索,小时候就听过阿金妈到邻村的砖厂打零工的英勇事迹,说砖厂一帮老爷们每挑十趟砖,就围着砖瓦窑蹲着抽根旱烟。男人们一蹲着抽烟,就叫她:“东生家的婆娘!过来歇会!”

阿金妈背着一只大背篓,砖码得漫过头顶,吭哧吭哧低着头来回使劲,晚上数砖头算钱,阿金妈领到的钱不比男人们少一分。阿金妈放下背篓,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走到砖瓦窑边,从布包里摸出一个雪碧瓶子,仰首灌一大口再塞回去。转头看看那群烟抽一半的爷们,嗓门大得能震碎转头:“还歇啊,你们这帮懒汉子!”几个男人咧嘴笑了,几大口青烟喷出来。

看着阿金妈又去装砖,一个汉子跑过去,从阿金妈的布包里摸出那瓶雪碧,拧开盖子灌了一口。登时脸倏地一下,一张黑脸变红脸,拿着瓶子的手微微发抖。

阿金妈装完砖,看到拿着自己瓶子的男人,扯着嗓门讥笑到:“作死!”

那头抽烟的男人们不明所以,等那关二爷闭着眼缓了一会,踩着虚浮的步子过来,啐了一口:“他奶奶的,五十度!”

阿金妈哈哈大笑,男人们耳朵嗡嗡直叫。

那个干活喝酒都神勇无比的阿金妈,正杵着锄头站在沟里,脸上明明带着笑意,声音却像是骂人一般:“阿橦,跟同学来玩呐?”我点头,有些羞赧。

跟长辈相处不是我的强项,更何况阿金妈这样出名的铁娘子,让我心生敬仰已久。

“上回不是说来找阿金玩吗?怎么又没来?阿金还爬到石榴树上摘了两个最好的给你留着呢!”

我愧疚地辩解,跟阿金妈的嗓门比起来,声音如同细蚊哼哼。

“小伙儿越长越标志了!去吧,有空来家里坐,阿金也放假了,哈哈哈哈!”伴随着一串粗犷有力的“哈哈哈哈”,我惊恐地看到路边的泥土簌簌地落了一层。

跟阿金妈道别后,身后还远远地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那是我侄儿!”

我不无担心地暗想,希望那些人的耳膜,连同那新挖的沟,能承受得住阿金妈的嗓门,阿弥陀佛。

谁知那次一别,再见已是这番光景。

电磁炉上的水开了,阿金利落地将碗洗净放进橱柜,推着阿金妈的轮椅带我们进堂屋坐。院子通往堂屋,有三级矮矮的台阶,阿金父子俩合力端起轮椅。母亲皱皱眉道:“东生,把台阶填了吧。”阿金爸嗫嗫地点头应了。

东生是阿金爸的名字。

我曾听母亲抱怨,说阿金妈这辈子唯一干过一件不成样儿的事,就是嫁了东生这个窝囊废。

说这话的时候,阿金爸正扬着鞭子,一瘸一拐地跟在一群牛后头。

年幼的我虽然不明白什么是窝囊废,但也知道,放牛都是小孩和老人干的活,年轻人都去打工赚钱了。

他们家外出的是阿金妈。

母亲说,阿金爸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得一辈子都踮着脚走路,到死都改不过来。阿金妈年轻时留着长长的黑辫子,黑黑的脸上带着红晕,有着一张利嘴一双能手。后来阿金上小学,村里来了收头发的人,阿金妈剪了辫子换钱,给阿金买了一个印着葫芦兄弟的新书包。

阿金爸没什么本事,里里外外全靠阿金妈一手操持,打春时插秧,秋收时打谷,不忙时去砖厂上工,包括什么时候去村长家领工分,教阿金写作文,阿金妈无一不能。唯一的缺陷就是,阿金妈不会做饭。

“她就是嫁了个伙夫!”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说。

伙夫东生做饭出名的好吃,村里不论白喜事,都会请他去做饭,晚上炸鱼炸酥肉,忙到凌晨一两点,带着一身油烟味儿回来,阿金妈给他开门,他从怀里摸出两只油漉漉的鸡腿塞给她。

可是自从阿金妈瘫痪之后,伙夫东生就再也没有做过一顿可口的饭菜。

家里的顶梁柱换成了他。

他扛着锄头一瘸一拐地穿梭在农田间,田埂倒了秧苗长虫,割牛草浇菜地,艰难地打理着庄稼。晚上回家,瘸了多年的腿一抽一抽地疼,胡乱做点饭菜,喂了阿金妈,等到自己吃时,热气已散得差不多了。

饶是阿金爸再怎么不要命的干,那条瘸腿始终是拖累了他。秧苗长得黄怏怏,玉米地边没有像往年一样种上瓜豆,就连阿金的学费,也是从阿金妈的医药费里拿。

阿金妈是在干活的工地上摔的。

阿金高三,即将面临高考,他曾指着志愿参考书上临城的一所大学,兴奋地告诉妈妈说他要考物理专业。后面印着,学费一年六千五。

隔天,阿金妈又多找了一份工。

   阿金妈疼孩子是出了名的。

   村里的孩子大多瘦瘦黑黑,只有阿金长得白白胖胖,嫩生生的,跟他家堂屋挂的观音像座下的小童子一模一样。小时候去阿金家玩,一家人正吃饭,阿金爸一盘腊肉白菜炒得香香的,阿金妈端着盘子倒出小半碗混着香油的菜汁给阿金拌饭吃。那时候村里家家炒菜用得都是陈年的猪油,我看着可劲儿的羡慕。

   据说,摔下来的前一刻,阿金妈骑在高高的墙头上粉墙,白灰落了她一身。

她一边挥舞着刷子,一边语声高亢地跟旁边的人说着即将高考的阿金:“他说要去x城上大学,那是大城市,消费可高了!”旁边的人笑着搭了句话,阿金妈突然扭过半个身子,瞪圆了眼睛盯着面前的人:“不供?放屁呢!砸锅卖铁也要让他念……”话没说完,阿金妈已一头直直栽了下去。

母亲说,家乡很多年不下雪,她见过最近的一场雪是在阿金妈结婚那年,伙夫东生瘸着腿挨桌敬酒,她挽着伙夫东生的手,黑黑的脸印着银白的雪,现出一抹害羞的红色。

母亲的脸上浮起一层悲悯,那是她记忆中的阿金妈,唯一一次压着嗓子,一反常态地不再咋咋呼呼说话。

阿金妈摔到地上的时候,撞翻了一桶刷墙的白灰,大滩白色溅开,连同着浑身沾满白灰的阿金妈,像极了倒在雪地里的雪人。

   许久之后,一缕缕的血红在雪地里蔓延开来。

   事后有人说,阿金妈是跟人说话没坐稳摔的,也有人说她是因为赶工没吃早饭,头晕了才摔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阿金妈的骶部,连同整个髋骨,摔得粉碎。

   这次事故带走了阿金家最主要的劳动力,带走了阿金妈的双腿,带走了原本开朗自信的阿金,现在即将带走阿金的梦。

   离开阿金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走了许久,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忍不住回头,阿金家的红漆大门已经隐入了夜色中,看不真切。夜空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点缀着几颗星星,遥远得不知在几亿光年之外。一钩细细的银月倒是看得清楚,低得好像就挂在阿金家的石榴树枝头。

   母亲停下催促我,我小跑追上。再回头,便连那细细的月亮,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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