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遗客

终南积雪浮云端,林表明光城暮寒。我在这里住了这许多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活死人墓。密林下,一个向我打听的年轻人,褪去了他眼里闪烁的光,迅速消瘦,我偈佛语无声,何辜悲少年。

“大师……”

他的声音从喉头挤出,带着来自地狱般的嘶哑阴暗,连我都不免浑身一震。如此这般之人,想来得渡则成佛,不渡则为魔,我陷入两难,毕竟自在惯了。

“渡厄……”

我似乎听到师父在喊我,而他早已坐化多年,果是一切皆有定数,不容推脱,我安静的等他,再次开口。他良久无言,一直到我离去,方亦步亦趋。

“不知施主还有何事?”

这话的语气疏离而不失仪礼,是我辈之人修行的第一课,我自以为如此算得功业大乘,多年来从不曾稍有懈怠。

他依旧没有回答,一双暗淡的眼里,充满着困顿与挣扎,我只好任由他与我同行,一路上我想不到如何安置他,只希望他能自行处之。长年独行,我早已不知如何与人相处。我们一路静默,回到了我居住的茅屋,茅檐低小,翠竹环绕,他在我转身前,径直坐到了茅屋边下的石墩之上,那是我平日里用来打坐的,此时我无法拒绝,由得他去。

我进屋放下禅杖,环视一周,除了一尘不变的那张破旧不堪的席子,并没有因为我的出行多出来什么,更没有凭空生出的饭食可以与他。至于先前所化的缘早已沉寂于腹,而接下去的数日我将进入惯例的禅定,并不需要进食,可能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辟谷,我无法关注到他。

时间是虚无的永恒物,每一次我从禅定中醒悟,外面的世界仍旧外面的世界,不曾有过分毫变化。我活动了一下四肢,久坐让我有些发晕,我以为这是修行的必经之路,从不间歇。他还坐在那儿,一双眼睛无神的望着前面坡下的一棵竹子的顶尖,亦是我原来所望的。也许是听到了我脚下的落叶声,他转过了头,缓慢而又麻木。纵然是我,也被那副样子所惊。

“施主,贫僧要出去化缘了。”

他有些茫然,在我走出数十米后才跟了上来,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机会,可以让他下山归于尘世,毕竟,人活着不在人群里,又能在哪里呢?

下山的路在青葱翠绿间常常不可见,我凭着记忆而行,他走得有些吃力,却并不慢下来多少,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一路上,他仍旧一言不发,我也没出声,一来并无可讲,二来惯以沉默。只有一前一后的脚步,乱了周遭的景秀。

我去了西边的一个人数不多的寨子,东南西北,循环往复,这一趟,是西。依旧只有那位卖豆腐的“西施”给了我点饭食,我走到一边,分了一半给他,没想到那位“西施”竟然迎了过来,又给了一份一样的,我念了几遍佛经以表示感谢,而他无动于衷。“西施”也不计较,忙自己的去了。我再次好奇,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附近的村民都熟知我,基本上从来不主动搭腔,我也不是个贪得无厌之人,稍有裹腹,我便回头而去。对于我来说,我必要靠这样的方式生存,直到我如师父一样能坐化飞升,而实际上对于这一点,我从来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只是不曾说出口而已。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过了数年,我不止一次劝他离开,他从不言语,甚至没有了表情。接下来的很多时候很多人,总以为他是我徒弟,将来要传承我的衣钵,就像当初我跟着我师父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从不承认,也从不辩解,时间久了我也有了这样的错觉。

“大师,我再也走不动了。”

那日里在半山腰,他跌坐在一边,整个脸都是疲倦的样子,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他,原来他也那么苍老了,明明他应该很年轻才对。我一如当初,等他继续往下说,然而他只是更茫然的看着我,仿佛我是他没有见过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沉默,在我们之间再次席卷而来。我等了他很久,他都不愿动身,无可奈何之下,我一个人下山而去,有那么一瞬,我怅然若失。

还是去的西边的寨子,仍旧是好心的豆腐“西施”,我看出了她眼里的疑问,只是她不点明,我也不说透。偌大白嫩的豆腐在钵里装着,我不曾动用,怀揣着往回走。许是年纪大了,脚下路对我来说显得有点儿长。

等我到了他歇下的地方时,留下的只有一个压弯了绿草的方寸之地,他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情,好像有点头晕目眩。我在他坐过的地方坐下,独自享用了食物,其实如果不是他,我可以隔更久的时间下山。

此后,他再也没有回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一直是这样。我想,要么他是找到了活死人墓,要么他是彻底想明白了,无论是哪一点,都挺好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个方式离开,是怕我会留他,还是他怕见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离开。当然,我再也无从考证,也不想考证了。

再后来,我在他打坐的石墩边的一棵竹子上,发现了一行字――“为何渡我,不渡她”。大抵是刚来的时候刻上去的,到如今这字长大了不少,其中之意,却不得而知。

世传有活死人墓,于终南之巅,积雪之北,暮寒之底,有缘者遇之,可脱凡胎,晋仙骨。然,生者不得入。

这是我快追随师父而去的时候在他的蒲团底下发现的一段话,想来他老人家忘了一同传与我吧。又或者,他知此事无解,便不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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