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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主题回望。
只有被铭记的,才不会陨落,只有被怀念的,才不会逝去。
前言:
关于我姥姥那一辈人,我是半点印象都没有的。如果非要硬想的话,那大概就是幼年时期的朦胧记忆里,每到清明节,母亲回去给她上坟以后还要哭上若干天。那时候,我真的太小了,根本不能理解自己的妈妈因为没有妈妈,缘何会那么伤心?
后来,母亲早早就患了眼疾,还是不可逆的那一种。这让年轻的我才恍惚有些意识,开始因母亲的视力而心疼起她来。可母亲告诉我,她之所以哭姥姥,也是这种心疼,只是比我的心疼更甚,那是她对姥姥不可名状的复杂经历的心疼。尤其是现在我们过上了姥姥那时候连想不敢想的好日子,可姥姥却一天都享受不到了。
姥姥给我的最大印象是她极其能生养,母亲说她一生生养了17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他们4个。多么触目惊心!就像是一株花长出了17个花杈,它靠自己的身体把花杈养大,再把它们剪下来移植到土里,再健康的身体也会透支,再粗壮的枝干也会留下触目惊心的17道疤......何况,大多数花杈的命运是死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该是怎样的肉体摧残和心灵伤痛......
因为这次疫情,使得我们都有时间好好说起那段尘封岁月的往事,年近七旬的母亲仔细地回想着她听说的、记住的一段一段,循着这些线索,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大概还原了姥姥的一生。那是一个旧时女人平凡又曲折的一生。如果你也恰好想听,就请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1、白狼
1940年的愚公乡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年三十儿晚上,愚公的主街上足足的跑了一夜的白狼,老百姓那一晚上的饺子自然是没吃好,心里头七上八下地预感到来年年头儿可能要大事不好。那时候日本鬼子正式打进东北已经好几年了,虽然还没到他们的地界,但人人心里都是悬着的,像等着黄瓜秧上掉下来那个老黄瓜一样,早早晚晚有一天得掉下来。果不其然,白狼跑完没几天,小鬼子们就“垮垮垮”地跑到了他们这一带。
老韩家是当地的大户,他们家早几年前就早早地搭起了炮楼。“来鬼子就打鬼子,没鬼子就防胡子。”他家盖炮楼的时候,老太爷这么说。总之,年景不太平。
而这第二件事儿就是16岁的韩淑兰被鬼子给吓着了。躲鬼子那天,全村的女人都照例跑到她们家来,一个一个披头散发,脸抹了锅底灰,手里握着擀面杖和菜刀,齐刷刷地挤在她们家炕上,大气不敢出。男人们也都提枪弄棒埋伏在了房前屋后的隐蔽处,万一小鬼子敢干什么出格的事儿,他们就一起上前跟他们拼命啊。
还真有几个鬼子进院子了,他们也是害怕,袅悄地走着,端着刺刀给自己仗着胆儿。他们趴在窗户上,想透过厚厚的糊窗纸往里看出点儿啥,但趴了半天也没看出动静儿。一片死寂。鬼子看够了,转身要走,其中有一个贼的,临走临走拿刺刀朝窗户缝上捅了一刀。这一刀正从韩淑兰的胳肢窝里穿过,她强捂上嘴没让自己发出声儿来。
鬼子走了,她也吓得起不来炕了。众人搀扶着好不容易站起来,她只感觉下身“哗啦”一下,一大滩血顺着裤管淌了下来。
“姑娘家刚来例假就赶上这么当事儿,也真够倒霉的!”
“多玄!偏一点就扎到身上了,这孩子真是命大!”
炕上女人们心有余悸地议论着,纷纷拢拢头发回家去了。留下韩淑兰和她娘在家拾掇,只是她没想到,正是这一天的遭遇让她坐下了病来。
从此以后,她的梦中经常出现那把雪亮的三菱刺刀,就像是一封不定期的死亡通知书一样,每次梦到都让她不寒而栗。以后她再来例假就没准过,要么是几个月不来,要么是来了就多长时间不走。家里人隐隐地开始为她担忧起来。
韩家是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家里出来的人物不是保长就是校长,这愚公乡的“愚公”两字就是他老韩家的老太爷给取的。只是这姑娘被鬼子这么一吓,家里人也开始往多了合计,“姑娘家的病,得结婚生几回孩子才能在月子里养过来。而且,年景不太平,这么大的姑娘也合该找个婆家了。”
要说这韩淑兰,不仅家境好有学问,长得也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漂亮姑娘,一米六八的大个儿,高腰细颈,苗条婀娜,她的柳叶眉下的眼睛随了祖母,是双会说话的丹凤眼,还生了白皙的皮肤为五官做底衬,秀挺的鼻子作为面部骄傲的领航者格外出彩儿,整齐又洁白的牙齿让她一笑起来特别地耐看。这样的家境,这样一位画儿一样的人物,给她找婆家,家里自然要格外仔细,万不可埋没了她。
于是他们就开始寻来可靠的媒人在四下里打听。这一打听还真有一个十分合适的人儿。那家姓王,是闯关东过来的,这些年在隔壁村冯家堡子干得是风生水起,据说这些年光是挣得家产就已经无数,最近又单独搬出了冯家堡子,在靠西南的一角单独盖起了大院和炮楼来。乍听上去不错,让媒人再仔细访听访听,仔细一访听,这王家的故事还真有些讲头儿。
2、闯关东
1924年,山东省莱州府昌邑县已经连续几年遭受蝗灾,秋粮绝产,颗粒无收,大量农民破产。同期,军阀张宗昌督鲁,他横征暴敛,增加十几种苛捐杂税,并且预征收到了五年后的1929年。天灾人祸交错降临,以致那里匪患横行,饿殍遍野,让那片土地更显萧瑟。
从关里到关外的遥远的道路上,一群群拖家带口的人推着独轮车向远方沉默又衰疲地走着,他们都是要去闯关东的难民——虽然故土难舍,但是果腹活命是最现实的生活。关外到底是什么样子,是良田沃野还是雪域冻土,他们不得而知。他们只知道,留下来就是死,逃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而王家就在这众多的闯关东的人家里。那时候王家夫妻俩带着两儿一女,已经凭借着出来时带的那口大锅,一路上走走停停在外面逃了半年多了。也正是凭借着炸果子的手艺,才让他们全家算是囫囵个地逃到了这关外。
许是一路逃命练就的,许是王家骨子里就带着血气,王家的三个孩子,别看还小小年纪,却已是一身英勇,为了帮父母减少负担,他们每到一处,父母炸果子,仨孩子就耍把式卖艺。虽然只有一点在老家学的基本功,但是耐不住孩子们勤奋、刻苦,又创实,一路上硬是得了不少盘缠,也长了不少气力。
那一日,他们逃到了四平。仨孩子正在给围观的老少爷们儿耍着撇飞镖。老大王义峰敲锣吆喝,老二王义臣拿靶子比划,三姑娘正屏声静气闭了一只眼准备撇。本来哥仨已经练过几场,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这四平地方太大,那天人围得又特别多,年幼的三姑娘出手的一霎那感觉到手里哆嗦了一下,飞镖就朝着老二的左眼扎去,不偏不倚正好扎到了眼睛上,眼球上的血水当场就“噗”得一下蹦出来老远。他也是本能拿手一捂,“啊”地一声应声倒地,几乎疼死过去。
可即便是这样,老大也没忘了管在场的人要钱。用他的话说,“即使老二死了,俺也不能让他白死,必须得把更多的彩儿钱给要下来。才能不枉他出了那么老多血。”后来,老二没死,却成了独眼瞎。
老二伤养好了以后,一家人继续赶路。再打把式撇飞镖,就换成是妹子收钱,大哥拿靶,老二负责撇,用他的话讲“俺每天睁眼就是瞄准,不用再特意练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三个孩子跟着爹妈一路向北,走到第二年夏天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处地方。那时正值春夏之交,他们在一片黑土地上看到了肥头大耳的关东烟,那烟叶在小风里正恣情地舒展着,太阳底下它们欢快得像个富足人家的健康的半大孩子,他们知道,这回是走到地方了,可以停住脚了。
住下来以后,爷仨豁出功夫去进一步打探。原来那地方叫冯家堡子,也是早些年闯关东过来的老冯家相中的地方。冯家堡子西南边有一座大青山,长满了松树和白杨;离山不远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隐隐约约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在奔腾。
跑过去细看,那水有四五米宽,他们鞠了一捧水,喝到嘴里,没成想那水是那般的清冽、甘甜,舒爽顺着胸膛传到身体里的每一处,好不畅快。
他又顺势抓起了一把泥土,那可真是一把土半把油,不知道经过多少代的草木沤烂了自己才能有着这么肥美的土壤。“山水肥美天养人,就是这儿了。”王老爹抓着泥土仰头看向那瓦蓝的天空,大喝了一声,顺势就把那捧土扔到了大河里。水面登时传回了“卟噔”一声儿算是给了他回应,继而又马不停蹄地滚滚向东流去了。
爷仨又爬了回山,站到半山腰再往远处望,那儿的风景更是不可言说。望不到尽头的荒野和一片一片的庄稼正绿得冒烟咕咚,“好哇!这么多空地都给咱留着,能种满多少就看咱爷们儿的了。”逃难的王老爹此时像个饿极了的狼遇羊群一样,面露贪婪,他重新拾回了庄户人对土地热爱的本性。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河是松花江和倭肯河汇合的河,那山是张广才岭和大兴安岭交界的山,他们所处的地界是黑龙江省三姓县,距离山东老家1845公里。这四面汇合的山水像极了他们这些千里迢迢闯过来的人们。
3、发家
要说这关里人能干能吃苦,那可不是说说而已,人家也是真能做到。落下脚后,王家一家大小一刻都没有闲着的时刻,爹妈白天依旧靠炸大果子为主,三个孩子在甸子上开荒,爹妈忙完了饭点儿也跟着孩子们一起开垦。每天安排得紧锣密鼓,干劲儿十足。
时间一晃就到了冬天,和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不同,土地冻上了垦不动,他们却不闲着。当时王家女人又怀了孩子,三姑娘就开始替她妈的班,跟着她爹一起学炸果子,她妈在家里缝缝补补帮人做活计,同时做饭并照看全家。王义峰、王义臣小哥俩每日在甸子上打柴,打完柴就背到城里去卖。
当时小哥俩一个11岁,一个9岁。虽说一路卖艺没少接触钱,但也只是接触小钱,所以他们卖柴也有个规矩,甭管攒了多少柴,卖出去的时候“只收小钱、不收大钱。”
他娘当时特意给他俩缝了一个红布口袋,专门装他们卖柴的钱。就这样小哥俩干了整整个一冬天,也不知道他俩到底打了多少柴,只记得有一天回来,一摞小钱装进去,那红口袋竟装满了。他们决定拿着钱去集市上转转呀。
王老爹第二天也歇工一天,“不炸果子了,咱也出去置办一回家当。”带着这一红布口袋钱爷仨兴高采烈地就奔了集上。谁也没成想,他们那一天竟牵回了两匹枣红大马来。
转过年没多久,他们又添了家里的第三个儿子。生在福地,又赶上了好时候,爹妈给他取名叫王义福。也是自那以后,他们家的日子过发了家。一年一个样子往上走。
等到王义福长到14岁的时候,王家老头、老太太已经一人一杆烟袋退了下来,早早地享起了清福,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交到了两个能干的儿子王义峰、王义臣大哥俩身上。他们也搬出了冯家铺子,在西南山脚下单独建了一座大院子。路过的人没有不称赞这户人家的。
那可真是一处气派的大院子啊!远远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新建起来的大炮楼,它像老虎一样,虎虎地、威严地蹲在院子左前方,虎视着来人的方向,让不怀好意者自动退让;新编的篱笆寨错落有致,围拢出了一个规矩齐整的四合院,前院是十几间瓦房,长幼有序、逐字排开,后院儿仓房、骡马圈、肥猪圈一应俱全,鸡鸭鹅狗无一不有。
除了眼下这些能看到的,他们家更大的家当是那广袤土地上开垦和收购下来的百十来垧旱田,所以他们家里常年养长工,秋收的时候还得雇上几十号短工一起忙活数月,才能把那些金豆子一样的粮食给拉回来。
当然,他们日子过起来以后,村子里主动给当媳妇的人家也多了。老大王义峰大高个儿、人也俊朗,小小年纪就打头过日子,自然早早地练出了一身儿的气宇不凡。他娶媳妇娶得最早,前些年就把一个穷苦人家的姑娘给收了过来当童养媳妇。一是缓解家里人手不足,二是让姑娘早点过来能天天吃饱饭。
老二王义臣是晚两年娶的,别看他一只眼,可他人长得不差,人高马大谁都说像画报里的猛张飞,所以他娶得还是一个漂亮媳妇。只是听说王义臣结婚第二天,那漂亮媳妇就喝了大烟,寻死来着。倒不是说这王家人不厚道,亏待了姑娘。而是那时候人结婚之前都不兴见面,女方家相中了人家好,可对姑娘瞒了眼瞎的实情。
洞房以后天亮了姑娘才知道自己嫁得是个独眼瞎,一时接受不了,又想想自己娘家这样对她,越想越伤心,就一时糊涂吞了大烟。不过好在没大事,在地窖里关了三天,人缓过来了。估计也是鬼门关里走这一遭她也想明白了,总之以后的日子照过。
除此之外,他们还招来了一个能管账的姑爷,一家人四六全地捆在一起过着大家日子。总之,这王家的日子和他们家大院、炮楼一样扎眼,过着让人望瞎眼的红火,打听老王家,谁不说这关里过来的人家不一般,老爹老妈真有福。
而他们家的老噶哒---王义福,就如他名字中沾了个福字的光一样,一出生就落到了福堆儿里。从他出生开始,家里的日子就越过越好,爹妈和大哥俩都不舍得让他出力,所以也像其他有钱人家养少爷一样地养着他,一直供着老疙瘩读书。想着家里供出个学问大的,也能弥补一下他们没文化的不足。这不,虽说刚14岁,但已经长成了人高马大一派好少年的模样。
韩家对王家进行了一轮全面的访听,知道了这是个可托付的人家。正派能干、家境殷实,小伙子又一直读书,虽说比姑娘小两岁,但问题也不大,整体看各方面都很称心。于是就请了媒人上门,两边说和,不出所料,两家一拍即合。眼看着小鬼子过境有些日子了,人们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地太平。酝酿了许久的好事也就近了。
4、结婚
1941年,春夏之交。冯家堡子西南甸子上的草已经长成了葱茏一片,没被绿植覆盖的黑土地正在太阳底下泛着黝黑黝黑的光,不远处,狭长的南大河如长龙一样从远远地西南方又流向了东南方。
大路两边的庄稼已经长出来了,黄豆和玉米长得还不是很高,而率先种下去的关东烟,此时的叶子已经能扇住拢台儿,长成了茫茫一片。
愚公通往冯家铺子的西南道上,此刻正是热闹非凡。两个喇叭匠子、两对鼓、歘家伙,两个抬鼓的力工,在一个捞头忙的带领下正在卖力地吹奏着喜庆的调子。
在他们身后是一位面容清秀满面春风的年轻后生,他正披红挂绿地骑在一匹大红马的身上。头上戴着的新郎官儿帽子,交代了他得意洋洋地缘由。在他身后,跟了十二挂马车,拉满了新娘家里的陪嫁嫁装。不用说,这是两个风光无二的大户人家噶亲家了。
那可能是他们人生里度过得最风光的一天。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在人头攒动的簇拥下,她无限风光地嫁进了王家。行了礼、入了洞房,他们无忧无虑的青年时光就像那风光炸响的爆竹一样在热闹中结束了,严肃的生活大幕正朝他们徐徐地拉开。
那一年,找个理想的婆家就成了高淑兰的理想。可真的找到了,理想就又变成了碾压现实的巨轮。因为根本没有理想的人家和生活,说到底,女人最该依靠的是自己。这句话越往后,韩淑兰体会越深刻。
别看新郎官骑着大马的时候人高马大、威风凛凛。可入了洞房,她才知道,15岁的小丈夫还是个孩子心性。吹灯躺下,她躺在炕头,他只敢睡炕梢,两人被子离得八十丈远,害得门口听音儿的婆婆不断提醒:“老儿子啊,别害臊,晚上睡觉得挨着你媳妇儿......想想妈告诉你的那些话......”韩淑兰是在失望与忐忑、紧张又懵懂中,又羞又骚地渡过了自己的新婚之夜的。
山东人家规矩大。新婚第二天,韩淑兰就领教了。早上起来她正要去给婆婆请安,就遇上婆婆在教训大嫂子。
“跟你们说了八百遍,给老王家当媳妇儿,头一条就是不能懒!要是我年轻时候都像你们这么懒,这一大家还能有今天?早都埋在来关外两边的坟堆里了。你们把我的话最好都放到心里去,要是谁把我这话当耳旁风,可别怪我这婆婆没个“好脸”给你看,咱可是有言在先。”
说完这一大段话,婆婆抽了口烟袋,眼睛四下打量了一圈,看着三个儿媳都在屋里规规矩矩地站着,她脸色稍有缓和。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这辈子的苦是吃够了,才有的你们今天。你们以后还得生养孩子,也得给人家当婆婆,这些规矩得从你们头上传下去,才能保证以后日子代代兴旺。都记住了!”
原来是大嫂那一天起来晚了,第一袋烟没给婆婆点上,所以婆婆在趁机教育她。其实韩淑兰明白,这明里是教育大嫂,暗里是说给她听。婆婆是想借机给新过门儿的她立规矩。
说起这规矩,其实各家不太一样。韩家的规矩是晚辈早上起来,先得过到长辈的屋里说话。通常说的都是这一天家里大事小情的安排。王家不同,他们让能干的大哥俩管了家,所以没什么事情可商量的。但是老派儿的规矩不能丢,俩儿媳儿过门以后,老太太慢慢调教,潜移默化地就成了点烟。之前是两个媳妇轮流点,一个早起点上了,另一个起来晚了就得听婆婆一天的“小话儿”。
从那以后,韩淑兰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婆婆点一袋关东烟,当作是请安。当然,她也不会把风光全给占了。她跟大嫂、二嫂私底下都商量好了,相互提醒着,大家轮流点烟。一个点烟,另一个就去叠被,第三个去倒尿盆,然后在一起扎到厨房里做饭。统共就这些屋里活儿,她们三个一起商量着、和气着干,万不能让婆婆挑出个“不”字。
日子久了,婆婆眼看着妯娌仨一团和气,是比之前更有心计的和气,婆婆也就心下有数。到底是大户人家嫁过来的,不是花瓶,虽然年纪小,但是知书达理有心计,又会干活儿,当初果然没选错。因此不同于之前的两个媳妇,老太太对韩淑兰是处处都高看一眼。
再后来,许是婆婆在前两个出身不好的儿媳妇身上树够了规矩、使够了威风,许是婆婆在大户人家娶过来的小媳妇身上看到了希望和智慧,总之,婆婆还是那个婆婆,却比之前温和了许多。只是家里早已形成了规矩,公婆面前该有地贤良淑德、恭俭礼让,半点不敢怠慢。
其实老太太心眼儿并不刁,她只是那些年闯关东吃苦吃怕了,总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媳妇们给调教出来,把家里能干会过的传统给延续下去,不让那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后来娘几个没事儿的时候,她领着媳妇儿们一起抽旱烟,一边抽着一边说着自己心里的那幅画:一家人在这院子里春天养鸡种菜,夏天铲地扬场,秋天积粮满院,冬天扫雪打猎。平时全家老少围着一张桌子吃饭,一日三餐,不讲山珍海味,却有荤有素,那就是福气,就是有饭同吃,有福同享。也不枉他们一家人不畏艰辛地闯关东过来,虽说远离故土,可话说回来,哪里土地不埋人。当然,这是后话。
东北八大怪里有一怪---“女人叼个大烟袋”。说得就是人人都爱抽一口关东烟儿,其实这能说明一些问题。一是说东北女人性格像男人们一样爽利、豪气,大家一起盘着腿坐在炕上围着火盆抽着烟、说说话,有什么矛盾、过节、想法说透了事儿也就了了。就像是男人们一起围炉品茶、喝酒一样,有了共同的媒介,什么都能说到一起去。
再一个,东北草木茂盛,蚊虫众多,抽烟人身上自带的烟草味儿是天然的对抗蚊虫叮咬的驱蚊剂,要是夏天上山采蘑菇,把烟袋锅子里的烟油抠出来往身上一抹,人们就好象给自己穿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什么蛇虫鼠蚁闻到那迤逦而来的烟油味儿都会远远地绕开走。
所以像是传承一样,王老太太死后,王家的妯娌三人都叼上了大烟袋,颇有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味道。她们也合计着把早起让媳妇点烟的规矩给传下去,可并不总是天随人愿,到死她们也没能等到那一天。当然,这也是后话。
5、小女婿
而她的小女婿,王义福可就没之前想的那么随心了。不仅是不随心,简直是跟之前预想的相差太多。读了十来年的书,可到忙秋时候让他记个帐,他攥着笔急了一脑门子汗也是记不明白;家里家外的各式农活,也是一窍不通,不通还不爱学,整个人心思就不爱往这些正事上钻。这让兄弟三人组成的大家庭里,他们这一家始终处于被照顾的地位。说是照顾,直白些其实就是依附。
可是论起玩儿,他倒是在行。爱打鱼,也会演戏,尤其是爱吹喇叭。逢年过节,村里组织演节目,戏台的上场、下场数他最忙。打鼓、吹喇叭、拉二胡样样儿都行,唱二人转、扭秧歌更是当打头的,他最喜欢的是扮演孙猴子,那反毛夹袄一穿,狗皮帽子一戴,简直能把泼猴儿给演活了。“全身是点儿,简直就是个猴儿!”人们看他表演,会情不自禁地这样说他,不知道是夸还是骂,可在王老疙瘩这儿,却是扭得更加起劲儿了。
结婚的前些年还好说,有老头老太太罩着、大哥俩宠着,没人能看出个啥、说出个啥。可是这日子久了,谁的本来面目是啥样儿,慢慢地就会像园子里结的柿子一样,到了时候,该是什么色儿就是什么色儿,任你想瞒也瞒不住。
毕竟在农村,一个农民不会种地就是不务正业,会让能干的人家瞧不起,人们即使表面不说,背地里也会等着看笑话。这也让韩淑兰敏感起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得硬起来,不能让人笑话他们是一对儿软蛋。
比如有一天,她给他拿了一筐毛葱栽子让他去园子里栽。可是等周围人家的小葱都像麦苗一样高的时候,他家的小葱还没长出个影儿来。
有好信儿的邻居就提醒韩淑兰,“你不扒开拢台儿看看,你家掌柜的别是把葱给栽倒了。”她这才恍然大悟地往园子里跑,扒开拢台儿一看,果然,那憋坏了的毛葱头都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儿一样,一个个长出了不大的小苗却是头朝下,好像是没脸见她,正不好意思地把脸往土地妈妈的怀里头扎。
还有那一天,王义峰、王义臣还没进院子,就朝里边大喊:“胡子来了!快把子弹给我们拿来。”然后就见大哥俩儿两个高大的身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利索地关紧了大门,“噔噔噔”地跑上了炮楼去。
妯娌三人也是反应快,放下手里的活计就跑向了仓房,把藏起来的枪弹给他们送了上去。打枪以二哥王义臣为主,他凭借着自己先天的优势“一只眼”,一枪一个地打向了进攻的胡子。当然,大哥也不示弱,他跟二弟一起,对付着前来冒犯的胡子们。
紧张地交战过后,胡子头儿大概也领教了大哥俩的不虚实力,扭头撤了。而老疙瘩王义福则是听到外面太平以后,才在爹妈的掩护下从屋子里躲躲闪闪地钻出来......这事儿后来被扛活的长工给传了出去,自此冯家堡的人更知道了王家大哥俩的英明以及王老疙瘩没用了。
还有一回,他们第一胎孩子刚出生一个多月。家里人都下地了,老头老太太那天也跟着下地看光景去了。韩淑兰正和刚下学的小女婿在家看家。门外忽然闯进来三个人,一看全是陌生面孔,一派来者不善。
“这是不是老王家?”其中一个大个儿的问。
“是啊!你们找谁?”王义福站起身、怯生生地问。
“找谁?”大个子上下打量他一下,又看了看身旁年轻的韩淑兰。
“差不多,应该就是他。走吧,就找你的,有人想见你,跟我们走一趟!”大个子说完一摆手,旁边俩人立刻拥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人给架了出去。
“媳妇儿,救我,我害怕!”小女婿几乎是拖着哭腔在向她求助。她在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失望。
“别怕,我们会想办法救你!”她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毕竟那高个子没马上出去,剩下她一个女人家该如何应付这局面,她不敢细想。
“我跟你说啊,你可不能乱来,我们老王家和老韩家可都不是孬人家儿......”韩淑兰仗着胆子说出了这番话,果然那大个子听完一愣,意味深长又不怀好意地开始上下打量她。
他刚要上前说什么,却被窗外的人给抢白了。“看他妈什么看?出来是办事的不是惹事的,你赶紧出来!”先出门的俩人趴窗户上催着大个子,大个子这才悻悻地作罢。
临走,他又回头朝韩淑兰胸前狠狠地盯了一眼,那眼神儿是带钩子一样地贪婪。看着他们出了院子,刚生完孩子的韩淑兰揪着的心头才算放松了下来,可她的腿也软了,她只觉得自己下身一热,例假竟然又过早地来了。
“不是说刚生完孩子,得一年以后才来的吗?”她在心里画起了问号。
男人被抓走了,例假又不正常地来了。韩淑兰不安等到大伙儿回来,跟大家说了老疙瘩被人抓走的前后始末,大哥俩听完把眉头拧到了一起。
“老疙瘩一直在念书,按理说,没谁会对他下手......怕不是胡子抓错了人。应该没事儿,咱们先等等看。”大哥王义峰说完,和二弟王义臣对视了一眼,有些说不出口的话就尽在了不言中了。
听大哥俩这么说,被吓坏的韩淑兰才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慢慢地定了一下,“毕竟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沉得住气。那就消停等吧。”她心里思忖着,起身回屋。只是她刚一站起来,又一汪血水从身下涌出,她感觉裤子好像已经被打透了,为了避免尴尬,她赶紧小跑着回了自己的屋。
那一晚上她几乎一宿没睡。好不容易挨到后半夜,睡了一会儿还不停地做着混乱的梦。一会儿梦到结婚前鬼子那明晃晃地三棱刺刀穿过了她的胳肢窝,一会儿又梦到了高个儿胡子不怀好意地朝着她笑,然后就是下身不停地流血......流血,她醒了一看褥子,果然又是殷红地一片。
“怎么办?估计还是之前坐的老病又犯了。”问两个嫂子?不行!两个嫂子没文化,估计问了也不明白,她又不敢和严厉的婆婆说,毕竟这是结婚前就有的毛病。“挺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二天一早,王义福果然被毫发无损地给送了回来。后来才知道,是胡子手下请错了人,本来是想请大哥、二哥上山去办事,结果错抓成了老疙瘩。一顿酒饭供下来就把人给送回来了,胡子头说了“这是王老疙瘩,请他没用!”
自此,这件事又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话。也越发地坐实了王老疙瘩没用的这一点。可韩淑兰,就被贴牢了年轻、漂亮、男人软的标签,她就像是路边熟透了的苹果一样被人给惦记上了。当然,大部分人碍于大哥俩的面子,只是有贼心没贼胆儿。
6、生产
经历了两次跑胡子的经历,着实把刚生产完的韩淑兰给吓得不轻,虽说那个月血流了几天之后也没事了,可她又添了新的毛病---原本很足的奶水忽然没了,使了各种偏方也不管用。
开始还淅淅沥沥的有一口,孩子吃着不如从前痛快就哇哇地哭,看着孩子哭,她也跟着哭,可是哭也没用,越哭越没有,到最后竟彻底没了。而且,她这一没可是没得干净,她年轻的乳房就像两眼枯井,以后再生的所有的孩子,任你用尽各种办法,都打不出一口奶来。
这就是造物弄人吧。喂养之路的不顺利衍生出来的生产之路就显得又未免太顺了。和其他女人不同,别人生完孩子,大多是母乳喂养一年以后才来例假,才能再生产;而她不是,生完孩子就没奶,例假在第二个月开始照常来,这就大大增加了她的受孕风险。
别人家纵使能生也是两年生一胎,而她算上早产的,搞不好要一年能生两胎。用她自己的话讲,“就是命贱、孩子密!”“春草一胎,黄草一胎。”
那时候几乎没有避孕措施,再加上她的这种体质,这就让她受尽了生产的苦。韩淑兰也是好强,一方面,她觉得男人软她自己就得硬起来,她不能总是求人;另一方面,她这几胎孩子养下来,到最后的结果都是扔,这就让她越发地不好意思求别人,好像孩子们养不活,是她自己没用一样。
所以除了头几胎有人帮她接生以外,后面再生孩子她都是自己给自己接生。她的屋里窗台上常年放着一个锋利的玻璃碴子,感觉快生的时候她就把玻璃碴子拿到火上烧了,一手攥着它一手握拳使劲儿,等孩子一出来就用它割断脐带,再把提前准备好的草木灰往孩子肚脐上一抹当是消炎。然后就是孩子一包、裤子一提,她该干嘛就干嘛去。
生产的苦受完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离别的苦。因为没奶,条件又差,所以她的孩子们一般生下来挺不了几天就如轻飘的柳絮一样飘走了。然后她出了月子会再怀再生......
即使是遇到个别命大的,侥幸能活了下来,没奶吃的孩子也比正常的孩子体质要差。那个年月又没奶粉,只能靠米汤、糨糊将就着喂养,所以孩子们即使是当时被喂活了,后面能健康活下去的也是寥寥无几......
后来,她扔死孩子也扔得麻木了。她也不哭,管那些死去的孩子叫“诓人精、讨债鬼”,好像他们都是来跟她讨债,诚心来搓磨她。
所以,他们家活下来的孩子也是不能管他们叫爸妈的,迷信地讲是怕他们没有儿女命,为了孩子好养活,从打他们会说话开始,就只管他们叫“娘”和“大爷”。
所以,她屋里的房梁上是常年挂着摇车的。那摇车从她结婚之后就一直挂起,一直挂到了她的大儿子路生结婚后的第六年,她又生了五个并且死了五个以后,她干瘪的身体实在再也生不出来孩子了,她才把摇车从房梁上彻底地摘下来。
说起这摇车,熟悉东北民俗的人可能有所耳闻。东北八大怪,“养活孩子吊起来”说的就是用摇车哄睡婴儿的习俗。这也是蒙古族、满族、赫哲族、鄂伦春族共同遗留下来的育儿习俗。
那时候的妇女家务活儿重,只有把孩子捆在摇车里,哄睡了,她们才能腾出功夫去干其他活计。而摇车悬在空中,一摇起来就会不停地晃动,即使中途醒了,他们也爬不出来,这就减少了孩子掉到地上的风险;而且摇车晃晃悠悠很舒服,小孩儿喜欢在里边待,吃饱了把他们放里边,悠一悠,很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
还有,那时候野兽横行,屋里没人看着,把孩子放到炕上很容易被野兽进来给叼走喽。当然,摇车子也不全是优点,用力过猛把孩子眼睛摇成对眼儿的也有;绳子断了把孩子扣斗子摔坏了的也有......当然,这毕竟是极少数。
也因为她的这些经历,练就了韩淑兰会给小孩儿看病的能力以及她坚强的个性。孩子生养得多嘛,哪个不是闹了几场病才没的?她就慢慢地凭自己的经验去给孩子们拾掇,像什么捏脊、扎针、揪邪风,她都是无师自通。久而久之,村里人谁家孩子闹病了都第一个来找她。为此,有一回还闹出了笑话。
那时候后街住着磕巴嘴子一家,孩子生病他就更急得说不出话。有一天半夜他家孩子突然发病,他急得呜嗷乱喊、咣咣砸门,开门让进屋,他不由分说背起韩淑兰就往外跑。也是能猜出个大概,到家以后一看,果然是他家孩子又犯病了。
只是她着急出门也没带自己的家伙事儿来,当下决定从他家找出一个合适的缝衣服的针,她把它拿在火上烤了又烤,然后就照着孩子的小屁股上一通乱扎,只扎得原本抽搐不止的孩子差点儿哭背了气去......可是没过一会儿那孩子竟神奇地好了,抽搭着鼻子开始找奶吃。
自此韩淑兰在村里名声大震,加上她刚强的性格和自己接生、自己治病的经历,人们开始由衷地佩服起这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村里人因为敬重她,开始客气地跟他们叫起了“老叔、老婶儿”来。
7、挨饿
晚熟的王义福是在养活了头一个姑娘以后,才开始慢慢地知道喜欢自己的孩子的。那一年,他33岁。都说父女是一种特殊地缘分,在他这看来那是一点不假。他亲姑娘舍不得亲脸,生怕给亲多了、亲坏了孩子会流哈喇子,所以他再稀罕,也只敢亲亲孩子的胳膊和小脚丫儿。
可命运并没有因为他的喜欢就对他有多仁慈,三年自然灾害来了。家家为口吃的发愁。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时候又面临起死亡地威胁。
孩子在饿到极致的时候,肚子是像气吹一样地鼓起来的。这一天,他们正有气无力地在炕上躺着,两个儿子大一点相对好一点,还知道偶尔起来喝瓢凉水充充饥,可那个五岁的女儿,已经饿得不会走路了。眼看着她气若游丝,马上就要断气,全身浮肿的韩淑兰去外面取了谷草扔到了王义福跟前。
“这些年,总共就活来仨孩子,这还是唯一的一个姑娘,怪可心的......”他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接过谷草硬着头皮慢吞吞地去捆她。
“长痛不如短痛!你动作快点儿,你哭她就能活了?都是过来害人的!”韩淑兰狠心地催促他,并接过谷草打算自己来。
“哎!这怎么还挎着肚兜......你怎么不把肚兜给我扯下来?这些个诓人精,走就走吧,可不能再多带走我一个布兜兜......”她一边数落着,一边伸手就去扯那肚兜上的袢带儿。
还是个死扣,她拉着脸,使劲解开了袢带儿,又顺势那么一抖落,孩子就顺着袢带儿掉到了炕上,只听“呼嗒”一声,那死过去的孩子竟然一口气又上来了,接着就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哇哇地哭了起来。
“真是个命大的冤家!”韩淑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又把孩子抱在了怀里。
“路生,快去二娘家要点白糖来,给你小妹冲点带糖的糨糊,看能不能把她为喂活过来。快去!”她催促着大儿子。
大儿子是她回娘家给老爹奔丧的时候生的,因为生在了半路上,就取名叫了“路生”,大冬天没被冻死他也是命大。
“二娘啊!我妈让我跟你要点白糖喂我小妹,刚才她差点儿没死过去。”路生八岁,已经很会学话了。
“等着,我给你分一点儿,唉!要我说,这白糖也是白喂,早晚是个扔,白瞎这好东西......这也就是你妈跟我要,因为她平时轻易不张嘴,要是换成别人我是一勺都不会给......”二娘一边絮叨着一边从糖罐子里刮白糖。路生接过白糖,一路小跑,又把白糖和话都一样不落地全交给了他娘。
这姑娘也是争气,并没有辜负二娘的两勺白糖,竟然一点一点缓了过来。若干年后,二娘百天之时,还是这闺女亲手给她做了老鞋,穿了老衣。(农村的老礼儿,人死后必须得闺女做鞋、穿老衣,二娘一生没闺女,理所应当得了这个侄女的祭。)当然,这也是后话。
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假。八岁的路生经历了这次事儿以后,也开始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家里找吃的了。
有一天,他喝了两瓢凉水以后,就咣当着水饱的肚子叫上了小两岁的堂弟奔着野甸子去了。野地里长大的孩子有他们自己的智慧,俩孩子也没用大人告诉,临出发前,他们带上了一个筐和一根绳子。
到了甸子上,他们先是找了一处绳子那么宽的草稞子,然后小哥俩一人拿上绳子的一头,嘴里“嗷嗷嗷”地叫唤着往前跑,绳子掠过草稞子,就有一群野鸭飞起来,小哥俩又乐颠颠地去野鸭飞起的地方找,没一会儿工夫竟装了满满一大筐的野鸭蛋。
“这回好了,小妹饿不死了!”小哥俩首战告捷,他们抱着鸭蛋筐乐颠颠地往回走。只是走着走着,机敏的路生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回头一看,他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那是一只肚子饿得溜瘪的狼。
6岁的弟弟可能还太小,他根本不知道害怕一样地继续朝前走......可路生却吓得再也不敢转过头。他就那么倒着走,倒着走......强仗着胆子与狼保持着始终如一的距离......
走了一会儿,他感觉那狼在逐渐地失去耐心,它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了!正当他涨红了小脸儿,已经把鸭蛋紧紧地攥到手中,打算它再往前一步就拿鸭蛋砸它脸的时候,“砰”地一声枪响,狼被吓跑了。
原来是村里好打猎的老杨头,他在远处发现了他们。
这件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事,他又乐又怕地跑回家,把整件事情的始末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妈,他当然得到了一盆煮鸭蛋做奖励。而最让他骄傲的是,他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劳救活他的妹妹。自然,冯家堡子又多了一段佳话。
8、晚熟
人的成长总是需要一些原动力的,王义福22岁的时候,终于出了学校门儿了,他也不想再读书了。是的,他终于读够了,上了那么多年学,上到了国高,账---他还是不会记。
眼看着他的孩子们一个个出生,又一个个死去,他开始萌发了要做点什么的动力。虽说弃学以后这些年的光景里,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他一直都没放弃要做点什么的念想。
尤其是最近两个孩子的经历,他想要做点什么的想法更强烈了。可是,他能做什么呢?晚熟的王义福变得日渐忧愁起来。
那一天刚下过雨,王义福也是抽够了闷烟,他“嚯”地站起身,在鞋底上“啪啪”地磕打过烟灰,就把烟袋往裤腰后面一别,站起身准备出门去。
临走之前,他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瓢凉水,给自己灌了个水饱儿,那一瓢水让他因饿而浮肿的肿眼泡看起来就像是两个松布口袋。
他扛起了锄头,嘴里念着:“我就不信了,守着这么大的北大荒,我还找不到一口吃的!即使是遇见狼,我也要跟它比划比划!......荷啐!”他一边念着一边扇嗒扇嗒地出门了。
那时候狼多,人们往远走自然而然会想到遇狼,因此他们会随时随地都要做好防备。不过其实各有各的道儿,狼在大多数时候白天是不进村的,夜深人静它们才出来活动---偷猪偷羊,实在偷不走了就当场咬死。
你可能会好奇,狼那么小它怎么偷得动猪?和我们想像的不太一样,它不是把猪咬死叼出去,而是先用嘴咬住猪喉咙,先不让它叫出声儿来,再拿大尾巴抽打它,把它们给乖乖地活擒了去。省力的同时又能保证幼崽们能吃到饱。
听大哥俩说过,狼最怕火,他们年轻时候在外出办事赶不回来,就有半夜里在野地点上一堆火把,跟狼分两头睡的经历。所以对付狼的手段,王义福从小就耳渎目染。出门在外身上带着火也成了他多年的习惯。
前边说过,王义福农活干得不好,可干其的,他在行。
到了甸子上,他像个无赖一样一屁股就坐到了河边,直勾勾地盯着那宽宽的河面开始发呆,好像要和大河对命一样。他就那么无声地抽起了旱烟。
他一边抽烟打发着时间,一边脑子里不停地琢磨着,“守在河边一举多得,狼来了打狼,鱼来了打鱼,要是狼来得多了,我就跳进河里往水底下钻......”
思量了半晌,正在他快失去耐心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有一大个儿的什么东西黑乎乎地从河底游了过去,动作敏捷的他伸手就是一锄头,“啪”地一声朝那东西的头狠狠地砍了下去,他听到了粗重地喘息声从水里传出来。
“好啊!还真让我给遇到了!”饿急了的、想要证明自己的人,也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他抡起锄头“啪啪啪”地继续死命地往水里砍......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下,直到他全身是水,锄头都砍折了,他才停手。
那水里的东西一动也不动了。他仗着胆子跳进水里,把那东西费力地拖出水面......好么,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那是一条长着三角形脑袋的大鱼、大大鱼!它尖嘴儿、有两对儿须,光是头就有小牛脑袋那么大,他踉跄地把它完整地拖出水面,“嚯!”一眼望去,竟然有六七米长,少说也得有几百斤重。
“饿不死了,这回饿不死了。”王老疙瘩高兴坏了,他高兴得仿佛连他的肿眼泡都随之舒展开了。他乐颠颠地掏出绳子,把大鱼捆绑个结实,就弓着背、一步一晃地拖着它朝家走去。
还是听老人们说过,村边的大河是松花江和倭肯河汇合的支流,地处下游,过去偶尔有人能打到一人多长的大鱼。但人们只是听说,没成想这次还真被他王义福给打到了。
“这王家老小子看来也不是全无用处,能一个人打到这条大鱼就证明他不简单!”人们又开始啧啧地背地里称赞起他。
他把这条鱼从屋子的北房梁上搭到了南房梁上,不仅整个儿全搭住了,鱼还往下拖了不老少。他们顺着鱼尾巴切了一段下来,用大酱炖了一大锅吃,那味道......简直鲜美极了,骨头全是脆骨。只是,孩子们因为太久没吃过一顿饱饭,吃顿饱的又是那么美味的东西,他们吃到最后都给自己撑吐了。
而他那险些被扔到甸子上的姑娘,这次是被他给彻底地救活了。只是这孩子活下来以后又添了新毛病,从来没吃过奶的她突然就馋起了奶吃。她成天满大街的突突乱跑,看见谁的奶子大就跟人家屁股后头念秧儿:“可怜可怜我吧,你就给我吃一口咂吧,我娘没咂给我吃,差点儿把我给饿死了......你给我吃一口就行......”巴巴的小样儿可怜又可笑。
只是若是遇见生养过的女人还好说,人家会揶揄她几句“挺大的丫头真没羞,哪能在大街上要咂吃?”可要是碰见个发育起来的、待嫁的姑娘,那可是给人家造个大红脸,所以姑娘们听说了,路过她家门口都用手捂着胸口赶紧跑,生怕跑出个孩子跟她们要奶吃。
9、晚景
时间就像地里种出的庄稼,绿了黄,黄了绿,如此折腾几个来回以后,就划到了1956年。贫下中农重新划分了成分,王家被划成了富农。他们的家产和土地全被村子里征去做了统一划分。说是划分,其实基本上就是抄家,不然大家也不会在他家院子里挖出一车日本人的军服来。
要说他们再能干也是本分人家,除了大哥俩以外,家里人谁都不知道有这车军服的存在。他们守着这一车军服,日子过得再穷苦也没敢拿出去卖一件儿。这次抄家拿出来,他们好歹还分到了一件,那是一条典型的日本军裤,上上下下加起来共有十九个兜儿。
只是这个时候对他们来说,拼死拼活地干了大半辈子竟落得这么个下场,再英武的人也都泄了劲儿,他们的日子开始走下坡路了。最惨的时候,老哥仨只有这一条裤子,谁出门办事谁才能穿。
而老疙瘩王义福到老也还是爱吹他的喇叭。他的喇叭也吹得实在是好!如果是谁家娶亲让他吹喇叭,他会吹得让那新娘子忘了哭,而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喜事里,他会让娶亲家的东家心甘情愿地拿出最好的酒菜款待他;如果是白事请他吹喇叭,他能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吹得声泪俱下,让不相干的路人想起自己去世的亲人,继而和死人的那家哭做一团。他是那时候最会搞气氛的人。
即使他后来病成那样,忧郁成那样,过年的秧歌曲儿一响,他就再也躺不住了。他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趁着下地上厕所的工夫,偷偷用锅底灰给自己画上猴脸儿,然后扛着棒子顺着尿道就逃走了,他又欢快地扭到了人群里去。他还是那个最会扭秧歌的王老疙瘩。
那一天他扭得特别尽兴,他在队伍里看到了继承他喜好的儿子和闺女,他们爷仨罕见地同台扭了一回大秧歌,那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同台,他们出彩儿的表演惹来了全村老少最最热烈的掌声。虽然他回来以后就累的吐血了,可他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欢乐经历在他心里却盛开出了永久的花。
10、宿命
人在经历了一些大事以后,多少会变得有些宿命的。
这时候老大家有个学了一些风水知识的孩子,在外面闯荡了几年回乡来了,大家都拿他当个人物看待,一家人围在一起自然会聊起这些年的经历,于是大家就让他给已经过世的老头老太太重新选处好坟地,企图用这个方式来改改运气。
他们大张旗鼓地四下看风水,得出的结论是他们还得搬回冯家堡子去,把现在的院子扒了做坟地。日子败了,哥几个也觉得守着这院子孤寂,就听了侄子的话搬了回去。
可没过多久,王义峰家的大儿子就暴病没了,而在接下来的六年时间里,王义峰、王义臣、王义福兄弟三个连同三个妯娌也都相继去世,七年没了七口人,清明节晚辈们再去老房框子上坟,放眼望去,全是让他们哭不过来的新坟。
就这样,王姓一家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了六十年,完成了他们这一代人的使命。他们的一生是跌宕起伏的一生,是平凡又传奇的一生。
真应了那句---跌跌撞撞才是生活,起起落落才是人生。
11、尾声
文中王义福、韩淑兰就是我的姥爷和姥姥。他们一生总共生了17个儿女,最终活下来的只有4个,倒是整齐,两男两女。而他们的大女儿---那个差点被谷草裹走了扔到甸子上的孩子,就是我的妈妈。
命运弄人,我想。如果姥爷生在现代,他可能是个很好的艺人,再不济也是从事这个行当的人。可他生在那个时代,一生不得志,到老年干脆终日酗酒,乐得活在当下,且喝且快活。终究把自己的肝喝坏了。母亲回忆说,他临死前肚子鼓得老大,天天喊疼,这让她想到了她小时候挨饿的那阵儿......遂姥爷提什么心愿都满足他。
终究是没白疼她一场,姥爷如愿见到了让他满意的姑爷,并在新姑爷的悉心照料下去世了,那一年他51岁。而大他两岁的姥姥在他走后的没两年也去了,到底她是死在了女人病上。
我的妈妈成家以后是出了名的爱养花,尤其喜欢养月季。她养的月季花枝干坚挺、花叶肥硕,花骨朵和花儿都比别人家开的又多又鲜亮。所以一到春天,总会有人来找妈妈要花衩,好性格的妈妈每每答应人家的时候都会显得特别犹豫,去剪那花衩时也会格外小心。
她选花衩必然是皱着眉头围着花转几圈儿,仔细地选了又选以后,才能选出一支来,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把它干净利索地剪下。
如果来要的人多了,好说话的她便答应得不再那么痛快了,“刚给**剪完了一支去,得让花儿再养养,缓几天才能往下剪,不然花干就伤了,大花就容易死了......”每每这时,妈妈便会如是说。
妈妈对待月季花的态度会不会联想到我的姥姥,我们没有做过交流。但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我的姥姥,想到她一生的十七次生产,和她那辈人的一世波澜。
每每此时,我也会由衷地慨叹,姥姥的一生就像是被剪掉了太多枝杈的月季花,纵使是当初千挑万选也没能让她逃过命运的搓磨,才导致她的身心伤痕累累,病痛太深,再难恢复。
而我也深信,姥姥只是那个时代女人命运的缩影,我们不知道的是更多过得不如她的女人。
谨以此篇,献给那个时代平凡而伟大的女人!愿她们安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