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在南方,多雨,山脚下。
山成了著名的旅游景点,总有人来拍照,小贩摆着各色的摊。新建的图书馆门口花很多,各色的花吸引了很多人来合影。
珑生停在花前,看着人群踩踏的草地,觉得脑子僵硬空白,呼吸困难。
转身绕到花园后面,是一条静寂的小路,树木掩翠,没有车流,有昨夜的停留在铁栅栏的雨滴下,嘀嗒嘀嗒。
一堆破旧的石碑,刻着“民国十年”的字样,一对破旧的石狮子,憨态可掬,珑生感觉呼吸通畅,思绪清明,老图书馆在绿树丛林中只露出红色的檐角,木质的黑亮的门得使劲推才能打开,旧木窗是圆型的格子,听说是去日本留学的老校长设计的,阴天的光在老式的木板上透着暗影。
珑生总是放轻脚步,但是仍有嘎吱嘎吱的声响,鞋上的水渍在木板上留下一点潮湿,像玉上的斑瑕,在电梯口等电梯时回头望,浅浅的一串脚印总是让珑生想起外婆玉石项链。
老图书馆有5层,电梯是后来新装的,珑生按下三楼,松了一口气,像是到家了丢下书包。
老图书馆三楼是典籍室,看书的人不多,只有一些中文系的学生,一个退休的图书馆管理员拿着放大镜在看报纸。
黑色的大书桌,黑色的大书架,许多典藏的旧书,这里是珑生的游乐园,可以挑一个大的窗户,一整张桌子,翻看很多很多的旧书。
珑生喜欢抄古籍,一笔一画,按照书的样子,写完一列又一列,写完一本又一本,写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父亲还在前面走着,肩膀上的肌肉隆起像一条龙卧在背上。
家乡产鸳鸯玉,年幼的珑生喜欢跟着父亲在鸳鸯山上探玉。父亲是镇上最好的探玉匠,镇上人都说他命里降了玉龙。
走不动了,就趴在父亲背上,醒来就看见父亲烤了洋芋在眼前晃。
父亲出事那天,珑生看见一群人抬着父亲下山,从此珑生看见人群就无法呼吸。
明生一列一列写,笔画像鸳鸯山的谷雨和霜降,写的有泪水流过胸前的玉坠,写得眼神越来越清亮。
感觉是一道温柔的光。不知何时,对面坐了个女生,应该是拍毕业照的学生,穿着民国风的衣服,只是觉得衣色显旧,蓝色中褪白。珑生心想,拍照怎么借了套颜色这么旧的衣服。
南方的雨季如期而至,屋檐的雨水滴在芭蕉叶上,又在玻璃窗上溅出一层水雾,女孩盯着窗台发呆,手指在窗棂上滑动,慢慢地写字,
潇湘涵翠兮,落水为琚
君子战胡兮,西海当歌
珑生认得这是南宋王启明写的赋《断水篇》,看得入迷,珑生提笔在纸上抄下这两句,想写后两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珑生捏着笔,汗水慢慢渗出,但依旧一片空白,明明刚才还是记得的,为何转眼间完全想不起来。
不知觉间,珑生的呼吸开始急促,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突然一丝凉意从手指的皮肤穿透,仿佛一场雨浇透炎热的暑气,珑生感觉到混沌乍开的清透。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拍着珑生的手背,一下一下,那一瞬间,泉水叮咚流过鸳鸯山的森林。
从珑生手里抽出汗湿的笔,转过竖格的信纸,墨水在钢笔尖舞蹈,纸上留下两列娟秀的字,
白骨烟扬兮,铁衣独还
花烛无泪兮,海棠空待
正是《断水篇》后两句。
女孩点头微笑,将信纸归还,转身离去。女孩绕过书桌,穿过阅读的人,年久的门吱呀一声,又轻轻合上,门口白发的管理员看报纸出声,头也没抬一下。
第二天,第三天,珑生起得很早,等电梯的人很多,只好走楼梯。珑生依旧在固定的位置坐下,一直到图书馆闭馆,女孩没有再来。或许只是来拍照片的毕业生吧,珑生安慰自己,有一丝遗憾,看着信纸上清秀的两列,折叠好放在笔记本的夹层。
第四天,上了一节听不懂的《有限元分析》,珑生逃课出来,这个时间点电梯没人,按下三楼,图书室依然冷清,远远就看见自己常坐的位置对面一个背影,珑生强装淡定,放好书包,果然还是那个姑娘,穿着民国的校服,对着珑生微笑致意。
摊开典籍和信纸,像回到鸳鸯山的春天,陌上山花绽放。珑生总是抄错,划掉的字比写对的多,在信纸上开出墨水的花。
好吧,加油!勇敢一点!
珑生在一张新的纸上写下,
画出东风别一般
绿窗人静独凭栏
这是纳兰性德的《题照》,他是知道后两句的,没有写出来,只是写了两个字,“请问”,鼓起勇气将信纸转过去推到女孩面前,女孩有点惊讶,随后向珑生伸手。
珑生发懵,不知所措,女孩轻轻一笑,从珑生手里拿过钢笔,低头在信纸上写下后两句:
就中真色图难就
最是春山两笔难
女孩偶尔会来,坐在珑生对面,珑生写好前两句,去找姑娘写后两句。珑生抄《笑林广记》,女孩捂嘴偷笑;珑生抄《逍遥游》,顺带把鲲鹏画成烧鸡,石锅煮鱼,女孩嗔怒,在旁边批上,“不学无术”,珑生抄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女孩眼泪滴在信纸,只在纸上写上“千里孤坟”便再也写不下去……
珑生,写,“我叫珑生,你叫什么?”
“称呼阿兰,可否借君佩玉一赏?”
珑生眼神一亮,取下胸前的挂玉,家乡产玉,孩子一出生老人就会带一块玉,保佑平安。
珑生的玉是爷爷十五岁出师,探的第一块石,大家都不看好,爷爷倔强,套车拉回来,砸了三天,石心藏玉一两四钱,通身如墨,爷爷雕了两块,一块送了本家要好大哥,一块留传给珑生。
珑生摘下挂玉,递给阿兰。墨色的玉在白皙的手掌上,分外好看,阿兰捧在手上看了良久,嘴角慢慢上扬,有了笑意,笑到眼睛里泪水盈盈。
期末考完试就是寒假,老图书馆要闭馆。学期的最后一天,珑生考完试飞快地跑到老图书馆三楼,阿兰已经坐在座位上,还是跟以往一样,珑生写前两句,阿兰写后两句。晚十点,图书馆闭馆铃响,珑生飞速写下,“阿兰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阿兰正在收拾书包,看到字一怔,少时,写下“第五寄宿舍”。
第五寄宿舍,是山脚下的一座旧楼,从老图书馆旁边穿过大礼堂就到。
阿兰走在前面,珑生跟在后面,天气微寒,山上起了雾,包裹着路灯成橘色的迷梦。路程不远,眨眼就到第五寄宿舍楼前,珑生鼓起勇气,“阿兰,你下学期还会来图书馆嘛?”
阿兰停下脚步,在珑生攒紧书包带的手上拍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珑生,转身跑进寄宿舍。
珑生打开盒子,借着路灯查看,是一枚铁质的校徽,底纹是桂花图案,上面从左到右刻着篆体
“国立湖湘大学”
珑生心里乐,这个校徽应该是淘宝买的礼品,民国时的国立大学都是从右往左写横列的,阿兰真粗心。
过年回家,吃团圆饭,酒过三巡,屋子里闷热,珑生脱了外套。突然爷爷脸色大变,珑生的玉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瑕,像眼睛,又像指印。
爷爷惊慌大喊,“这是玉眼,这是玉眼!”
玉有灵气,藏于石中,镇上流传的传说里,玉的灵气游走,穿越阴阳,这块玉就通了玉眼。
翻开尘封的牛皮相册,爷爷粗糙的手拂去照片的尘土,一张泛黄褪色的合影映衬出几个年轻的脸庞,相册是早期的镁粉相机拍摄,面目只能显示大概,席地而坐有个姑娘,眉目似乎相识。
爷爷指着其中一个青年,叹一口气,“珑生娃,这是我大哥你伯爷爷,1938年家里下雪的时候,日本人第四回轰炸湖湘大学,大哥抢运图书馆的书,柱子倒了,就再没从图书馆出来,他的玉跟你的一样,是我琢的第一珮,后来是一个叫程湘兰的姑娘寄回来的,”
翻过照片,照片的后面,有题字
雪百年耻辱,复万里河山
写三楚文章,吊九原将士
落款是“民国二十六年,国文科”,后是签名,爷爷指着“程湘兰”,霎时,像一盆冰水浇透,从手背上起的寒意由神经逆行,全身冰凉。
那个字体,那么娟秀,是珑生那么熟悉的字体。
爷爷的声音越来越远,可是珑生依然听得真切,“家人想着大哥,看见这玉啊,就越发是想追个究竟,看能把大哥的骨骸带回来,便想着这玉是贵重物,能托付给这姑娘啊,必然是亲切的人,没曾想打听来,这姑娘啊,是地下党,没跟着学校西迁,哎,留在省城,不久就被鬼子抓住折磨死了…哎,大哥啊,这程姑娘啊,不孬,我佩服..”
“当啷”旧布衣里一件铁物丢在地上,珑生捡起一看,桂花的底纹显得厚重,篆体的字从右到左,镌刻着“国立湖湘大学”,珑生感觉晕厥,摸出口袋里的盒子,一样的花色,一样的阳刻,珑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明明是被嘲笑成淘宝礼品的从左到右的字,已经和爷爷手里这枚校徽一模一样,那是民国的写法,自右起笔。
“哎,玉眼啊,玉眼啊,这是命里注定的啊”,爷爷定定地看着珑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珑生病了好几天,梦里坐在老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室,看到一个姑娘默默地走出去,老旧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合上,珑生起身去追,却发现走廊上什么都没有。
病好了,珑生慢慢恢复了精神,收拾信纸发现,留下许多空了后两句的诗文抄,爷爷一把拿走,烧了这些信纸,火焰温暖,烟尘袅绕,像一个姑娘的笑脸。
日子一天天平淡无奇,墨玉上的白色斑瑕也慢慢淡去。
开学了,春天的学校花开的很好,去老图书馆的路上,鲜花开了一树。
图书馆的构造很很奇特,地下一层,却被称为一楼,从大门进去就是二楼,楼梯而上,三楼依然是珑生常去的典藏图书馆。
雨季终于结束,老式的窗户阳光可以照在信纸上,头发花白的图书馆管理员眯着眼看着报纸,学生们将看完的书放回书架上原来的位置。
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珑生开始爬楼梯到三楼,因为他发现,图书馆三楼是没有电梯出口的。
同学,假如你在这座山脚的南方大学读书,也喜欢去图书馆上自习,假如你一个人按到了三楼的电梯。
那么,请你在信纸上写上诗文的前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