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花一定是在冬季。
这时候,生灵纷纷蛰伏,群山一派安然,山里人也都歇息下来了。村庄变成了寂静和热闹的复合体。
自开春以来,村里便只闻鸡鸣狗吠,难见几人影,人们散落在山间田野,犁田耕种,砍柴放牛,锄地浇菜……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只在炊烟四起之时,才三三两两进得村来。如今,男人们要么是闲散地端着碗蹲在石头上,要么是慵懒地抽着烟倚靠在门框上,又或者是躲到某一户人家里,几个人抽起了胡子牌。
女人们的脾性似乎也被这季节藏起来了,她们一个个笑容可掬,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要如何把这冗长又聊赖的冬季过得生机一点。比如,几个女人正织着毛衣聊着家常,突然,其中一个就提议,我们今天中午搭个平伙吧。于是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开始磨麦子,揉面粉,包饺子……这天中午,几家人吃着同样的食物,热闹得很。
所谓的“搭平伙”其实是山里人独特的“AA”制,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其实质也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你出葱,我出菜,她家有酱油,她家有磨石,她家有足够的柴火和大口的锅……就这样,几个女人欢呼雀跃地给生活这匹单调的布镶出了美丽的锦缎。
“搭平伙”的内容并非局限于做一顿饭,有时候是聚到一起缝制入冬用的棉被;有时候是磨豆腐;有时候是炒米花。而每一次搭平伙,都堪比过节。
比如炒米花,趁夏季太阳好时就把糯米蒸熟晒干,准备好沙子和一个漏眼适宜的竹筛子。沙子和米一起炒,是为了保证米的馨香和膨胀,如果单独炒米粒,则极容易变成焦黄的炒米,而不是米花。看上去很小的一件事,却需要刚刚好的火候——灶膛前烧火的这个人急不得;翻炒得要勤——站立在灶台的这个人懒不得;要筛好几遍,直到把沙子全部筛干净——筛米花的这个人马虎不得。
这是专属于冬季的活儿,人们要耐着性子去磨,才能磨出一颗颗白白胖胖的米花来。竹铲妖娆地舞动着它的身姿,米粒一颗颗缓慢地鼓起了腮帮子,竹筛按顺时针悠扬地转着圈……时光仿佛静止在这每个片刻里,这是属于桃花庵专有的悠长。
米花炒好后,要封存在一个密封罐里——这最后一步极为重要,如果没做好,膨胀起来的米花就会慢慢瘪回去,失去它该有的丰韵和香脆。桃花庵的女人平时就会收集各种各样的玻璃瓶、瓷瓶,这个时候都派上了用场。装好米花后,她们再用塑料薄膜覆盖两层,最后再一圈圈地缠上麻绳——密封工作做得非常好。
家里有了炒米花后,孩子们总是会特别惦记——那可是山里娃娃上好的零嘴儿。女人们往往会打发一把孩子,嗔怒地骂一声“都吃了,拿什么待客?!”然后重新藏到柜子里锁好。
桃花庵的米花确实是为客人而准备的。
所以,在客人最多的春节,米花也就闪亮出场了。春节是桃花庵最隆重的节日,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算起来足足有二十三天。然而,桃花庵人似乎还意犹未尽,自发地把春节延长,他们对正月十五之后来的客人说:“正月还没过完,依然是过年,你来得并不晚!”而在这期间,每逢有客人到来,桃花庵的女人都会热情地奉上一碗开水,在这碗独特的开水里,不可缺少的便是米花。
喝过桃花庵“开水”的人才知道,桃花庵人是有多谦逊。因为,这“开水”并非一般的“开水”,它极为丰富,也极为讲究:女主人早早地就要烧好一壶开水,捡出攒了许久的鸡蛋煮好,又挑出家里最好的瓷碗、匙羹,烫在开水里。储存米花的瓶瓶罐罐此时被搬到了灶台上,山里人珍视的白糖罐子也一并拿了出来。再讲究一点的或许还有一碗剥好的桂圆。
等到客人一进门,女主人便笑盈盈地迎上去,简单招呼落座后,就会来到厨房,快速地调配好一碗开水:拿出瓷碗,放两颗剥壳的煮鸡蛋,点缀几颗黑珍珠似的桂圆,再舀一勺白糖,然后往碗里倒上大半碗开水,最后再洒上一层香喷喷的米花,斜插一根匙羹。米花一颗颗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地飘浮在水面上,恰好把里面的“内容”遮得严严实实,就像门前池塘里那密密的浮萍下养着几只大肥鱼,生动得很。
这时,女主人复又笑盈盈地来到客人面前,端着这碗“开水”,虔诚而谦卑地说:“来,请您喝碗开水。”
一碗开水,是桃花庵人给客人最高贵的“见面礼”——客人进屋,落脚,歇一小会儿,接过一碗开水,解渴垫腹,主人也才心安去准备正餐。又或者是,客人还有其他事要办,并不在这里吃正餐,却也一边喝着开水,一边慢悠悠说会儿打紧或不打紧的话。
熟悉桃花庵礼遇的人,都以喝到了一碗开水为荣,以没喝到开水而悻悻的有点生气,甚至有些气量小的会记恨主人家好一阵子,会嚼着舌根说:去他家开水都没喝一碗。主人也会以此来表示客人的谦让和自己的过意不去:“唉,来了开水都没喝一碗。”人们对那些不管何时来客人都能捧出一碗开水的人家也都要高看一眼:那家女人能干、热情。
第一次带先生回老家时,父母热情又有点陌生地招呼我们说:你们坐一下,我去烧一碗开水。后来先生跟我说,他一直在等那碗开水。直到后来我跟他解释说,他刚刚吃过的那一碗就是开水时,他还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东西叫做“开水”呢?他很是纳闷儿。
结婚时我们在山里摆酒,先生那边的亲戚们都赶了过来。记得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开始煮鸡蛋、剥鸡蛋,剥了整整一箩筐。亲戚们一到来,个个先被奉上一碗开水。他们面面相觑:这个就叫开水?我听到先生低声跟他们解释道:你们是贵宾才有这待遇。
什么人才是桃花庵的贵宾呢?我也说不清。但我清楚的知道,有开水出现的地方,就一定有喜事发生,有真情流淌。
比如大年初一的早上,我们还赖在床上,奶奶就在一片鞭炮声里喊我们起床喝开水了。我们一骨碌爬起来,并不为开水,却是为了穿上新衣服去给长辈拜年,拿红包。
比如村里有个男孩,高考后一直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他收拾好行囊准备南下奔赴父亲打工去了。然而,临近开学时,邮递员突然在村口出现,他骑着摩托车,一边走一边喊,“我给你送喜来了”。男孩的奶奶也不去接信,反正她也看不懂,她喜笑颜开地起身煮了一碗开水来。七十岁的老人,给邮递员递上这碗开水时,恭恭敬敬的。后来,这个男孩子读了本科,又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在大都市找了份好工作,安了家。回想起来,千丝万缕似乎都与那碗毕恭毕敬的开水有关。
比如,一位在外工作的姑父,每次一进山办事,奶奶就要拉住他喝碗开水,姑父就拉把椅子在门前坐下,一边喝着开水一边陪奶奶聊家常,说体己话。这时候,外界所有的紧急都被这碗开水拦了下来,时光好一片悠悠然。这个时候的奶奶,总是特别舒心的。
关于开水,其实还有一个久远的故事,在桃花庵里流传盛广。说是有个年轻后生去女方家里相亲,女方的奶奶为了考验他,就端了一碗开水给他。男孩子一口气把开水喝了个底朝天,当然鸡蛋也吃得一个不剩。据说女方的奶奶就因为这碗开水而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固执地认为这个孩子太不懂礼——那还是很久以前,桃花庵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开水里的鸡蛋虽然成双成对的,但是你只能吃一个。
奶奶和父亲,都跟我们讲过这个故事,他们拿它来告诫我们,做人要懂礼仪,要知分寸。然而,我却哈哈大笑说:两个都吃完,方便你洗碗啊,多好的男孩子,直爽,实诚,你们还拆散人家。
父亲默然,复又苦楚地笑着解释:那也是当年,太穷了。
我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过去,山里实在太穷了。
如今,这种特定条件下滋生的礼节早已过时,人们巴不得你跟故事里的后生一样,吃它个底朝天。只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端出去,却鲜少有人动匙羹了——人们更愿意选择水果和茶。
水果和茶,快捷方便,新鲜健康,随意洒脱,开水无法比拟。渐渐地,桃花庵的主人也用它们来接待客人。
然而,那种用时光打磨出来的仪式感,那种古朴含蓄却又喷薄而来的热情,依然只属于一碗碗不起眼的开水。所以,在盛大的节日里,在人们争相奔走城里、越来越孤寂的桃花庵里,人们依然会不厌其烦地煮着开水,等待着那个尊贵的客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