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洛
16岁之后,我总是做一场相同的梦。
小镇里开进了一艘船,从房屋纵横的交错处驶进来,尘土飞扬。巨大的桅杆在我的面前停下,海浪声在耳边响起来,然后一群人从船舱里咋咋呼呼地冲出来,有人朝我伸出手,然后递给我一柄佩剑。
有人低声地说,你来了。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突然恍惚起来。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我不记得他们是谁。
洛河并不足以开进一艘船,事实上,那艘船并不是从河里进来的。它从每一家每一户的门前开过,我看着玩伴们次第跳到船上。
可我摇了摇头。
那艘船成为了我的噩梦。每一个人都是幽灵,他们想要带我离开,而我始终在苦苦挣扎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一切。
某天夜里,我找到了柜子角落里的散装酒,想想之后,我把它拿到床头。失眠的时候,我打开了酒,然后四处翻箱倒柜想寻找一个杯子出来,无果。
最终只找到一个不算大的陶瓷碗。父亲不喝酒,起码十几年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喝酒。所以,找不到趁手的酒杯似乎是可以被理解的。
我凑上去嗅了嗅,味道很糟糕。
那是一种辛辣而伺候的感觉。都说辣是一种痛觉,我想这劣质的酒带给我的是同样的东西。
当然,除了痛之外,还有晕沉沉的醉。眼帘彻底合上之前,我看到了面前的人影。可我知道那仅仅是幻觉而已。房子里不会出现另外的人。这是确信无疑的。
醉酒的后遗症很快就到来。我想,喝酒喝到吐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后来我每每喝酒总会醉掉,不知是因为酒量太糟糕,还是在喝醉之前我自己就已经放弃掉了抵抗。
很多年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再回过苏洛。除了一株大槐树和洛河,我唯一记得的,只有梦里苏洛的街道。
我总以为,16岁时的自己被撕成了俩半,其中一个坐在洛河边的大石头上,背对着苏洛,永远遥望着西沉的落日。另外的一个生活在北城,变成形单影只的狼。
印象里,狼总是在单独行动,可是在每个人的讲述当中,狼始终在成群结队地出现。可我仍然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偶尔我会到城市的南边,站在洛河边,想象着下游的苏洛会是什么样子。
幻想当中,我长出了鳃,鳍,然后跳入了洛河当中,随着水流一起回到苏洛。然后猛地从水面露出头来,也许会看到她。
我不记得她的名字。
那年我害了一场大病,后来离开了苏洛。唯一的后遗症是,我开始渐渐地忘记许多事情,连同苏洛,也只有零星的印象,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而已。
被留在城市里,成为独自一人时,我并没有做许多的抗拒。那个时候起,我已经知道了有些结果只能被接受。如果你说不,只会让自己深陷其中,没有任何的改变。
我开始走过小城里的每一条街道,偶尔会在某个地方驻足。可是面前的幻觉当中,那个年少时的我孤独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在哭泣。
可我是无动于衷的。我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自己。
当你开始变得孤僻之后,就没有人可以替你记得些什么了,你只能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记住。可是那年之后,我的记性开始变得糟糕起来,所以,我开始用文字记录许多的事情。
白色的墙壁上写下了很多的东西,有零星的几首诗,剩下的都是不痛不痒的,没有情绪的记录。
“生日,翘掉了课,去山上看傍晚的夕阳。”
“周末,半睡半醒之间,有陌生的号码拨电话进来,可是不讲话。”
“将习题册塞进了垃圾桶,高考还有很久。”
“喝醉,做深沉不醒的大梦。迟到,罚站。”
我看了许久,后来从字与字的中间,发现了突兀的一个名字,很模糊,但是依稀地可以看出,是落落。
落落是她吗?我不知道,可是看到这个名字时,我又看到了苏洛,看到了坐在河边光着脚在河里晃荡的姑娘。
所以我把落落当作她。
我没有回去过,也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苏洛成为了某种记忆,然而可惜的是,那记忆也零星地散开,变成轻飘飘的水雾。
我没有想过的是,有一天,那座小镇会在地图之上消失,更加可怕的是,它从我的记忆当中消失掉了。所有的文字里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录。
除了落落。
所以我总是回想起落落,但又没法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许多人出现在梦里,看不清的样子,落落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十六岁并没有完全消失掉,心里还住着那个少年,可是我终究不是他了。沉默的少年并没法改变一切,我也只能是现在的我了。只是,偶尔还会看到,苏洛里开进一艘船,然后停在门前,那个笑着闹着的姑娘从船上跳下来,然后牵起我的手,她嗔怪着骂:“你是白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