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多高的蓬草已经把院门都堵上了。

      小艾站在低矮的木门前，一遍遍打量着那块被磨得溜光出现缺口的门槛，她很奇怪，为什么小时候会觉得这扇门很高大？一推门，一抬手，她穿过上门缝把手勾进门脑上，摸索了一遍。接着蹲下身，把手勾进下门缝的门墩夹角处又是一通摸索。她知道那里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有钥匙静躺着等她去拿，却还是把这一系列动作仔细做了一遍。

      试了试想把活动的门槛去掉，但不行。她就盯着那道门槛，回忆小时候放学回家铁将军把门时自己去掉门槛，从下面门缝爬进院门的情景。透过推开的门缝，清晰看到院子里的荒草比外面的更深更茂。有一瞬间她恍惚起来，这到底是哪里？

      她终于从包里掏出一串黑魆魆的钥匙。

      踩着荒草，脚下软绵绵的。站在院子中间的石凳边，想起曾无数次趴在上面吃着粗茶淡饭，无数次摊开书本趴在上面写作业，无数次和小伙伴围着它追逐打闹转圈圈……特别是炎热的夏季，怕热的爹爹在石凳浇上一盆沁凉的井水，然后枕着从大河里捡回来的一块既长又扁的石头，摇着妈用新鲜麦秆儿缝起来的扇子躺在上面缓解难耐的暑热。

    推开堂屋门，一缕灰尘扑面而来，在阳光照射下竟闪着金光。转进侧门，熟练地拉起黑漆衣柜的黄铜拉手，一股细腻的冰凉透过肌肤在身体里游走，摩挲着那片圆形树叶样的拉手，光滑的边缘爬上了斑斑绿锈。她蹲下身在柜子里翻着——全是几十年都没穿过的旧衣物。

      一个大包袱被她抱起来，放在堂屋的大桌子上。那张桌子是当年爹请村里的能工巧匠吃住在家好几天才做成的。描画上漆的时候，小艾蹲在匠人旁边寸步不离，瞪着大眼睛看着一笔笔的颜料被精巧地勾画成花鸟虫鱼。

      这会儿，小艾像小时候一样瞪大着眼睛，在一堆衣服里寻找着。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那是妈穿了20多年的一件衣服。常年面朝黄土的妈只有在走亲戚的时候才会穿。小时候总想在那件衣服上绣上一朵花，它太素了，没有色彩没有花纹没有花边，但它却是妈最体面的衣服。近十几年里小艾给妈买过成堆衣服，却再没有像面前这件印象更深刻的了。

      三四十年过去，颜色已泛黄的它依然洁净。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起。她继续翻动着——

      一片翠绿色碎花衣角露了出来，她小心地把它扯出来。胸前的那朵手绣花还在，虽然绣线被洗得发毛了，但色彩还鲜艳。那是有一年春上赶集，妈跑到十几里外的供销社里扯回来一块布，找大姑给量的尺寸裁的样式，妈趁着下雨天不用下地干活的空隙蹬着缝纫机给做出来的。

      她搬着椅子坐在缝纫机旁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着那翠绿的布块慢慢被缝制成一件衣衫。当妈扯掉最后一个线头时，她迫不及待地套上身去试穿。那甜蜜劲儿那满足感是多少年都没有体验过的了。

    包袱已被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心里想的那件。

    她再次把手伸向衣柜更深处，一个白色的小包袱被翻了出来。包袱的布是纯棉的家织布，以前妈常说这些布都是外婆用自己种的棉花纺织成棉线后在高高的织布机上就着昏暗的油灯一块块织出来的。

    解开粗糙又柔软的包袱，小艾立即触摸到了一个柔软的粉色小帽子。眼前蒙上了一团雾，三十七年过去了，这个小帽仍像自己周岁照片上戴着时一样崭新，那对竖着的毛茸茸的兔儿让她想起照片上自己胖嘟嘟的脸蛋。妈说那张照片是爹蹬着自行车，妈坐在后座上，怀里抱着包裹严实的她，上坡、下坡又过河，走了三四十里地到镇上拍的。她一直想问，为啥照片上只有她自己，却没有爹妈的身影。

      小帽子下面又隔着几件衣物，她终于看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说不出是喜是悲，心里突然无比宁静。她缓缓托起它，慢慢展开——

      那是一件做工极其细致的棉坎肩。上百块花色不同却大小一致的小方块被细密的针脚缝制在一起。 细看，胸前的布块排列还有小小的变化，用几块细条绒的布块拼出了一朵几何图案的花朵。手工编出的黑色纽扣和扣环在腋下均匀排列。坎肩里的棉絮已经变得很瓷实，但她抚摸着，回味着童年时它曾带给自己的温暖。

妈说这件坎肩是小艾周岁时二姑亲手缝制的，叫百家衣。这些布头都是二姑东家找西家要来的，用这百家布做出的衣服可以驱灾辟邪。记得当时妈这么告诉小艾的时候，那件坎肩的边缘已经被用布头加长加宽过两次了。妈想让她继续穿着它渡过深秋的寒凉，但她已经开始羡慕邻村的小玲身上穿的鸭绒袄了，那是小玲在外地上班的爸爸给她买的。她只回给妈妈一句：“不好看，像补丁。”后来那件坎肩她只在冬天来临前，妈在院子里翻晒过冬衣物时见过。

  她抬头看着老屋里的物件，这里有过太多经过修补的物品了。闲暇的日子里，爹妈总在忙着缝缝补补。破了的衣服袜子妈来缝补，烂了的铁锅、自行车轮胎，磨了洞掉了底的胶鞋都由爹来粘补。她就坐在一边帮妈穿针，帮爹递工具，看着太阳在院子里在爹妈的肩头上一寸寸挪动着小脚。

      如今，这曾经繁忙过热闹过的院子里再也不需要缝缝补补了。

      电话铃清脆响起。

“小艾，你的设计稿出来了没有？”

“主题已经确定，正在构思。”

“主题是什么？总监在催呢！”

      小艾望了望手中的棉坎肩，看看杂草丛生的院落，缓缓地说：“‘寻找旧时光’，明天我就能把设计稿完成了，放心吧！”

    “那天你说回老家找衣服，还以为你说胡话呢，看来你这千里迢迢走一趟是值得的啊！把灵感找回来了，祝贺你！等你好消息啊！”

      挂掉电话，小艾继续在房间里缓缓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