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无价
《庄子.山木》记载,孔子请教桑雽:“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宋国承受伐树的惊辱,被卫国抹去任何我曾经呆过的痕迹,在商、周之地陷入几乎无路可走的困境,在陈国蔡国的交界被围,七天不能升火做饭。我犯此数难而志节不改,但亲朋故交与我越来越疏远,门人弟子也弃我而去,这是为什么呢?”
桑雽回答说:“假国人逃亡的时候,林回舍弃千金之璧,背着婴儿就跑。有人议论:‘他是为了钱财吗?初生婴儿的价值太少太少了;他不怕拖累吗?初生婴儿的拖累也太多太多了。舍弃千金之璧,背着婴儿就跑,为了什么呢?’林回回答:‘千金之璧与我是以利相合,而这个孩子跟我则是以天性相连啊。’以利相合,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危险就会互相抛弃;以天性相连,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危险就会互相包容。互相包容与互相抛弃差别就太远了。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但君子淡泊却心地亲近,小人甘甜却利断义绝。”
道家给我们的印象似乎不怎么讲仁义,这是误解,其实庄子特别看重情义,情义无价啊。
庄子说:“人生有大戒二,不可解于心。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对父母之孝,对君王的义,只要生活在人世间,到哪里也逃不掉啊。庄子的时代,君是社会秩序的维护者,对君之义,即是对社会的责任啊。
在《渔父》篇,庄子借渔父之口,说:“所谓真,就是精诚的极至。不精不诚,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哭泣,外表悲痛其实并不哀伤;勉强发怒,外表严厉其实并不威严;勉强亲热,笑容满面其实并不和善。真正的悲痛不哭而哀伤;真正的怒气不怒而威严;真正的亲热不笑而和善。真性存于内心,神情表露于外,这是看重真情的原因。内心有真情,侍奉双亲就会孝敬,辅助国君就会忠贞,饮酒就会欢乐,居丧就会哀伤。忠贞以建功为主,饮酒以欢乐为主,居丧以悲哀为主,侍奉双亲以适意为主。功业以结果为美,不必整齐过程;侍奉双亲以父母快乐为美,不必考虑使用什么方法;饮酒以欢乐为美,不必讲求饮酒的器具;居丧是为了致以哀伤,不必非要什么礼仪。圣人总是效法自然看重本真。愚昧的人刚好与此相反,他不能效法自然,不知道珍惜真情,只是顺应流俗罢了。”
老子说:“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大道废,有仁义。”好像道家批判仁义,其实不然,老庄所反对的,是假仁假义,是虚于应付而无内心真情的伪道学。
孔子说:“吾不与,祭如不祭。”我不赞成那种参加了祭祀却好像没有参加祭祀一样。孔子也反对那种表面上遵守礼仪,却没有真诚之心的行为。
鱼与蝶
庄子与惠施在濠水边游玩,路过一条桥。庄子看见鱼儿在桥下的河水里自在的游来游去,感慨的说:“鱼真快乐呀。”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儿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快乐?”惠施说:“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儿快乐;你也不是鱼,你当然不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让我们回到先前的话。你开始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儿的快乐,所以才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庄子与惠施的辩论谁赢了?大部分人会说庄子赢了。但我告诉你,如果你执着于谁赢了,你就不是庄子的后学。
庄子曾经讲过一个令人无限神往的故事。庄子有一天在地里干活,累了,躺在树下小憩。不一会儿,恍恍惚惚睡着了。睡梦中庄子变成了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又一会儿,庄子醒了。在半梦半醒之间,庄子犯糊涂了,刚才是庄子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
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人可以变成蝴蝶,蝴蝶可以变成庄周。那么,人是不是可以变成一条鱼?当然可以。是不是可以变成一朵花,一颗草?当然可以。那么,鱼、花、草是不是也可以变成人呢?应该也可以。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可以实现这样的转换吗?当然不能。庄子讲这个故事是在说明什么?人和万物都来源于道,回归于道,在道这个大熔炉里转换。但是,这种转换不同于佛教的轮回说。佛教的轮回说,始终有一个个体,这个个体在六道之间不停的轮回。但庄子说的不一样。世界上本没有任何物,不知怎么回事出现了气,气又变成了形体,形体各不相同,形成世间万物。万物离去,不过又变成了气,回归于道。道又生发出气,形成新的物体。这里始终没有出现一个不变的个体的概念。
所以,万物都是道的产物,万物之所以各有不同,是因为道给予了不同的天赋,就是德,顺着各自的德去生活,就是顺应了道。所以人保存德,人生就会美满。
那么,这个德是什么?对自然界而言,就是真实,对人类社会而言,就是真诚。
何谓真实?就着环境的条件,就着个人的条件,与万物和谐共处。万物没有问题,它只能就着自然给予的本能而生活,不能越雷池半步。但人不一样,他是自然界进化的高级物种,他可以暴敛天物,他可以为所欲为,而使万物无以为继,从而忘伤自己。所以,人要修炼,要知道悟道,当人能够以心合道,以合道的方式生活,那么,他就和一条鱼,一只蝴蝶并无二致。如此,才能理解庄子何以知道鱼的快乐,才能理解庄周何以化为蝴蝶,而蝴蝶又可化为庄周。才可理解庄子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的意境。
物我两忘
《齐物论》开篇说,南郭子綦靠着几案坐着,仰首向天缓缓吐气,神情淡漠好像感觉不到他物的存在。他的学生颜成子游陪侍一旁,说:“这是怎么啦?形体固然可以如同槁木,但心神也可以如同死灰吗?你今天凭几而坐的神情,跟以往大不一样啊。”子綦回答说:“子游,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却没有听说过‘地籁’,你即使听说过‘地籁’,却没有听说过‘天籁’啊!”
何谓人籁?人吹箫管的声音,引申为人类的音乐。人类的音乐有其旋律、技巧与目的,可以争长较胜,因此给人造成压力。何谓地籁?地籁是风吹孔窍发出的声音,出于自然。虽然出于自然,但人类见之,却往往与自己的情绪发生共鸣,或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或咏物伤怀,感极而悲者矣。而天籁是什么?是忘我之音,人吹箫管的声音也好,风吹孔窍发出的声音也罢,听到就是没听到,没听到就是听到。“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风过疏竹,风停而竹不留声”,如此而己。
《庄子·山木》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一只船渡河,被一艘无人的空船撞上了,就算脾气急躁的人也不会发怒。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在这艘船上,那么就会呼喊着要他避开,一次呼喊不听,二次呼喊不听,到了第三次呼喊时,就会破口大骂了。刚才不发怒而现在发怒,是因为刚才船上无人而现在有人。人在尘世生活,难免与人发生冲撞,如果能保有心中无人的境界,那么,谁能伤害他呢?
庄子的意思,物我两忘,化解利害、是非的执着,人生才可逍遥。
超越生死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施去吊丧。却发现庄子坐在地上,敲着盆儿唱歌。惠施非常生气,责备庄子说:“你的妻子和你生活了几十年,难道没有一点感情吗?现在她先你而去,你不难过也就罢了,竟然敲着盆唱着歌,太不象话了。”庄子说:“不是你所想象的。当她刚离开的时候,我也非常的难过。可是我仔细想一想,原来她没有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但没有形体,而且连气也没有。然后在恍恍惚惚的情况下,变成了气,气再变化出形体,形体再变化出生命,现在又变化回到了死亡。生与死的交替就象春夏秋冬的运行一样。现在,她已经安安静静的睡在天地之间,回到了她来源的地方,而我在旁边哭泣,不是太愚蠢了吗?所以我敲着盆唱着歌,送她一程。”
庄子快要死了,弟子们打算厚葬他。庄子说:“把我丢到野外就行了。天地就是我的棺槨,日月就是连璧,星辰就是珠玑。万物都是我的陪葬品,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弟子说:“我们担心乌鸦和老鹰啄食先生的遗体。”庄子说:“葬之荒野会被乌鸦和老鹰吃掉,深埋地下不会被蚂蚁吃掉吗?为什么鄙薄乌鸦老鹰而偏爱蚂蚁?”
庄子在《齐物论》借长梧子之口说:“丽姬是艾地边疆官员的女儿,晋国国君迎娶她的时候,她哭得泪水沾湿了衣襟。等到她到了王宫,享用的是锦衣玉食,睡的是高床大被,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自己当初努力求生呢?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返回家乡一样呢?”
对庄子来说,死是回家,家就是道。道即是本源,又是归宿,道无所不有,亦无所不在。如果能够悟道,与道明合,生死不是问题,得失也不是问题。
化解是非
庄子说,“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得腰病,但是泥鳅会这样吗?人住在树上,就会害怕,但是猴子会这样吗?人、猴子、泥鳅,谁知道真正舒服的住处是哪里?人吃肉,鹿吃草,蜈蚣吃小蛇,猫头鹰吃老鼠,人、鹿、蜈蚣、猫头鹰,谁知道真正的美味是什么?猵狙与雌猿交配,麋与鹿作伴,泥鳅与鱼共游。毛嫱、丽姬是众人欣赏的美女,但鱼见了她们就潜入水底,鸟见了她们就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就迅速奔逃,谁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是什么?”
人人都以己是为是,以己非为非。但假设两个人辩论,谁的对呢?庄子说:“是我的对,还是你的对?还是两个人都对,或者两个人都错?人都被自己的偏见遮蔽,那么,请个裁判来辨别是非吧。那么,要请谁来呢?请与你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吧,即然意见与你相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我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吧,即然意见与我相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你我意见都不相同的人来裁判吧,即然意见与你我都不相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你我意见都相同的人来裁判吧,即然意见与你我相同,怎么能够裁判?因此,没有谁能够判定是非。没有谁能够判定是非,是与不是一样,对与不对一样。”如此,人在世间该如何生活?庄子的意思,忘掉生死,忘掉是非,就着环境的条件,就着个人的条件,心安理得的活着。
鲲化鹏飞
《庄子.逍遥游》开篇即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徒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我们往往被文中宏大的气象,奇妙的想象所慑服,不知不觉心神空灵起来,把自己幻化成一只大鹏鸟,在天之尽头肆意翱翔。
我们怎样才能变成一只大鹏鸟呢?这段话里面就有通关密码。
首先,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真有这么大的鱼,这么大的鸟吗?庄子叫你不可想象,因为道是不可想象的。鲲化为鹏,鹏飞九万里高空,意喻修道得道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不可想象的。
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习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必大笑,不笑不以为道。”
对于普通人来说,道不可想象,修道不可想象,所以,对修道之人必抱之以嘲笑。但是,对于上士来说,如果没人笑你,证明你行道有偏。哈哈哈!
其次,鲲需要水,大鹏鸟需要空气,水有形,气无形,所以大鹏鸟比鲲更进一步。等到了大鹏鸟飞到了九万里高空,风就在下面了。大鹏鸟御风而行,意味着大鹏鸟不再需要任何凭借,“役物而不役于物”,而可以称心快意,自由翱翔。
自由者,是没有任何限制吗?不是的。这就是第三点,“是鸟也,海运则将徒于南冥”。南冥,是南方的大池,海运,季风。大鹏鸟虽然不需要任何依靠,但还要遵循季风。季风,在这里代表着规律。这个规律,是道所给予的,人不能脱离道的限制。
这个限制是什么?就是环境的条件,个人的条件,你不能脱离这些。
如何遵循限制而自由?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啊。这就是鲲化为鹏,鹏飞九万里高空,肆意翱游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