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不是你的Wall-e

“他会模仿《机器人总动员》里的Wall-e可爱又稚嫩的声音对我说Eva,你就是我的Eva。”我抬起眼睛看着她,夜色深沉的霓虹灯下,“可惜,他不是你的Wall-e。”

说到这的时候,她将手里的那杯红酒一饮而尽,那神情依然像她十六岁那年为了隔壁班的男生失恋时的表情,她一直是个无爱不欢的女子。盛夏的夜里我们蜷缩在一起躺在拥挤的宿舍床上,听着她满是酒气一遍遍地对我说,小T,我好爱他,你知道吗?而我也只能轻拍着她的背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彼时彼刻,我和她躺在不足五十坪的房间客厅里,深冬飘雪的夜,楼下是喧嚣的夜市,车灯闪烁,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的悲鸣。

她初中毕业时,他来到她的城市工作。高中毕业时,他结婚了,和一个相亲认识不久的女人。大学毕业时,他已经是个三岁孩子的父亲。她和他的相遇是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午后,有点琼瑶式的背景。也许,她对他的爱情就在那一页下了注脚。她听他说他的故事,陪他醉一整夜,他告诉她他的婚礼他的爱情,人烟阜盛喧嚣甚上的婚礼,他在心里一直默念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大学时的爱人。他在等那个女人来告诉他别结婚,然后他们一起离开。她说,你知道吗,小T,就在那一刻,我爱上了他。

她二十三岁,在很多人眼中都算是个明艳动人的女子,追求者不断,早已经历过了各种感动。她看上去像是七月,温婉动人,只有我知道,她心里住着一个安生,那个光脚穿着球鞋爬上树不停想象着远方的女生,我们在一起疯过了整个青春,像患了一场精神的病。

他三十一岁,不算是非常俊朗的男子,不是书中的家明,却对她有着强大的磁场。他聪明,懂得逢场作戏,对待感情已然凉薄。大部分的时候他都过着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生活,辗转于各种饭局和酒局之间,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小男生,需要省吃俭用花一个月的工资只为了和那个大学时的爱人打长途电话。

她说,很多年过后她突然明白安妮当年所说的那种无能为力。十六岁的沈佳宜早早地就知道人生有很多事情本来就是徒劳无功的。所以她不会再等柯景腾,她终究嫁了别人。她说,她终于来不及遇见他。

他不会像她的其他追求者那样送鲜花,千里迢迢的看望,默默然地一等就是好几年,亦或是写一些明媚感伤的文字,多数时候,他只是在饭局牌场结束后或者酒醉时打电话给她。她亦是个聪明的女子,不是不知道他也许只是孤单。但是,她想带他回家。

他在她的楼下给她打电话,夏夜的凉风吹起落地窗帘,她透过窗户看着路灯下的他。

他喃喃道,心情不好。我想你了。

像个少年。

霓虹静默,夜色温柔。

有人说,男人的本质都是孩子,如果他让你感到的只是他的成熟,说明他还不够爱你。你笃信不疑。我忽然想起已经微微泛黄的岁月里,两个小女生光着脚丫躲在操场的角落里翻看《霍乱时期的爱情》,阿里萨等他所爱的女人费尔米娜等了五十三年七个月十一个日日夜夜之遥。当他们终于可以亲热时,两个人都已经鹤发鸡皮了。那个时候的你说,我绝不会让自己等到这一天。如果他爱我,也不会舍得让我等到那一天。可是现在,你却在无数个深夜寂寥地等着他的电话。那个骄傲的张爱玲竟也低到尘埃里爱着。她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爱情里经典的句子。

张小娴说,承诺本来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一场角力,有时皆大欢喜,大部分时候却是两败俱伤。

他很少给她什么承诺,他说我不能娶你,所以也不能骗你。他问她,你有什么其他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她说,我什么都不要。她的爱情,是折磨人身体的东西,像掉进鞋里的石子,每走一步,疼痛都会涨满全身。

他们只在一起看过两场电影。她一直留着票根。

她在电话的另一头陪他度过了无数个深夜凌晨,听着他的鼾声然后挂断电话。

很偶尔地像个小女生一样天真地娇嗔,我要你陪我。他说,那我不要工作了啊?她笑着说,不要了。我们可以一起去路边给人贴手机膜。他笑着说,好。

有过一次争吵,他随口说其实你们女人都一样。她却听认了真。《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那个女人一直想要给他不一样的爱情,所以她不会纠缠他,默默地为他生养孩子,即使他从来也不曾记起过她是谁。然后她想起孟小冬,那个一生骄傲的女子,却也终于在乱世里沦为别人的妾室。没有煮酒赌书泼茶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伉俪情深,所谓英雄美人才子佳人,不过是钗头凤里的游园旧梦。最后竟连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亦成了奢求。她说,你何曾了解过我。他心痛不语。

有过一次旅行,情侣常去的海边小岛。她喜欢的地方。夕阳西下里,他们肩并肩坐在海滩上,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跑过来找他们玩堆沙子,她看着他玩得开心的模样,突然想,是啊,他已然是个孩子的父亲。他们相距一千六百公里,没有直达的飞机和火车。她去看他,转乘两列动车一次飞行打三趟出租花费十个小时才能见到他。从霓虹初上一直走到夜色阑珊。几经辗转。拥挤的机场大厅和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广场,她想象着自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表情。飞机晚点,她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狂奔,快要窒息,仓皇地穿过人群,整个火车站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这是晚上最后一班能把她带到他跟前的火车。夜色弥漫如水,倾泻而下笼罩着她。她突然想,也许有一天她也会有自己的婚姻和孩子,她希望那会是个女儿,然后也许某一天她会慢慢轻抚她的头发告诉她有关当年这黑夜里的狂奔和那场炽烈如火的青春。

当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看到他傻愣愣地望着自己,想好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人来车往的路口,两个人就只是那么站着。后来他说,这是他这几十年里收到过的最大的惊喜。他从未试过如此想念一个女人。温柔的。致死的。情话。

短暂的几天相聚,他依旧很忙,停不下来的出差。他对她说,你跟我一起去吧。她只是摇头,微笑着看着他,我就在这边等你。二十楼的五星级酒店,华丽的空洞。暮色四起时,她昏睡了一下午终于醒来,黑暗的房间,她一个人,说不出的孤寂。闭上眼睛,深呼吸,挣扎了许久终于起身,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容颜。她想起安妮笔下那些百合花一样干净的女子,内心里却潜满了幽暗的百孔千疮,一点一点地腐烂。走出酒店大门,初春的夜,暖风夹杂着草木清香掠过湖畔融融地笼罩着这座城,这样的夜晚,应该是适合散步的。去巴西情调的餐馆,咖啡色明晃晃的灯光,或二三好友或携家带口,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她一个人沉默地坐在角落显得有点突兀。有趣的服务生过来找她聊天,送她好吃的甜点,说笑话逗她开心。大大的透明落地窗里,她转头看到玻璃里反射出的自己,年轻,整洁,谁也看不出她在一场绝望的爱里艰难地挣扎,她对着夜色里的影子轻轻地微笑,眼帘低垂,灯蛾般歇落,她想,也许这样的夜晚,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是美的。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她靠在床头开始看喜欢的文字。凌晨三点的时候,她从梦里惊醒,突然响起的手机和门铃声照亮了如瀑般漆黑的夜,他的号码。她光着脚跑去开门,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他的出现。他满身酒气,连夜包车回来看她。我想你了,亲爱的,他喃喃道,就像是过去的每一个深夜他在电话的另一端一样。她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哽咽不语。

她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狠下心,整整七个月,没有见面也没有电话。她说,以为自己已经淡然了,可是一见面才发现所有的努力终究沦为白费,她再次像只笨蛾子一样陷了进去,习惯到疲倦到不想挣扎。她又开始期待他的电话他的信息。她一直在对自己的失望里挣扎,拉黑,发火,其实都是她心里的不安。他对她的坏脾气照单全收,低声下气哄她开心。她一再深陷。

他们可以聊电话一夜不睡,他会在寒冬的夜里为她送夜宵,他们可以在一起打一个游戏一天不吃不喝,安静的时候,他玩电脑,她坐在旁边靠在他的肩头。他说,跟她在一起,像是初恋却又胜过。而她,心里一直有着隐痛,就像一颗小小的毒瘤一样在那里上扬嘲笑的嘴角,她知道这个手术早晚得做。

后来,他又被调离另外一座城市。她始终忍不住去看他。来回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只是为了见他说上不到五分钟的话。他在办公室开会,不知道她来,她默默地在外面等他,自称是他的妹妹,来给他送东西。他后来嗔怪她应该提前告诉他,那么他就会把会议延期或改天,他不过多开了十几分钟的会,他的两个同事居然要了她的号码开始了对她的追求。她调皮地冲他笑,知道我的魅力大了吧?他拥她入怀。她问他,你不怪我这样来你上班的地方找你吗?他说,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他真的从来没有对她发过一次火,不管她怎么吼闹,他永远都是认错低头的那一方。他说,外地的领导过来谈合作,听说他的妹妹来了,说无论如何要请她吃顿饭。她几乎从不搀和他的应酬,她不喜欢那种环境。他哄她,她妥协。她的表现大方得体,在平均年龄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这些男人中间既不张扬也不怯场,整场饭局的气氛很好。他后来问她,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能懂这么多呢?连关于酒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们这一桌子老男人完全被你征服了。他的声音里满是对她的惊喜和爱慕。她说,你才不老呢,你知道我最讨厌应酬了,这也就是陪你。他说,我知道,你今晚完全就是我们整桌的焦点,你要不是我妹妹,那些家伙肯定要打你的主意。她哈哈大笑,我只喜欢你这个老家伙。

再往后说,他们差点有了一个孩子,她其实是很害怕的,却赌气不肯告诉他。他浑然不知,一整个月忙于一个case,忽略了她。她发了决绝的短信给他,说再也不要见面。心里却仍然满怀期待。他杳无音讯。她握着手机等他的电话,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心灰了,她想,除非他出车祸了,否则再也不会原谅他。他真的出车祸了。在开车回来看她的路上。还好,并不是很严重。她打电话给他,在这头崩溃大哭。她心里的恐惧难以言说,她想他,她受不了他的忽视,更重要的是她害怕肚子里那个还不确定的孩子。她去医院,医生说现在还没法确定,叫她等一个星期再来检查,然后医生问她,如果有了你要不要。她一时语塞,没想到会这么问。她喃喃道,不一定吧,看情况。从医院出来,四月的太阳已经明媚得刺眼。她有些眩晕,像被掏空。昏睡了一下午,她打开手机,满是很多老同学要结婚的喜讯或是孩子可爱的照片。而她却一直生活在一个男人的阴影里,绝望而没有未来。然后,她告诉他,以后各自生活,不要再打扰。即使这个孩子确定了,也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会自己承担。他紧紧抱着她,问她,你希望我怎么做。她近乎自嘲大笑,我能希望什么呢?从一开始其实就是我自作自受。她的眼泪温暖地掉落在他的手心。他不停地打电话找她,求她别挂电话,他说,你知道我对你是认真的,哪里能做到说句再见就放手。她说,我从来不逼你做任何选择任何事情,这次也一样,我已经帮你做好了选择,你就按照我选的走吧。他说,请你给我点时间处理,我要跟你一起过后半生。他近乎哽咽。她愣住,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意思,她泣不成声。她深谙其中的复杂关系,明白要走出这一步会对他带来的各种负面影响,而她其实真的没有这种妄想。她发信息给他,“好好过日子,不要吵架。我很好。勿念。”那些日子是难熬的,过往总是像走马灯一样在深夜的天花板上一幕幕地放给她看。

梵高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地相信,走的上气不接下气。他,看到了她的那团火。

我陪你在电影院里看了一部很好笑的贺岁片,花枝乱颤,乐不可支,笑泪四溅。微弱的光亮里,我看到你压抑地哭了。我握着你的手,突然想起《两个女人》里的秀智,在知道他不爱自己时,绝望地当街痛哭。你说那年冬天,节日气氛浓厚的圣诞,你和一个很好的男生一起吃饭,他兴奋地计划着你们接下来的行程。你望着窗外的雪花、可爱的圣诞老公公还有挂满彩灯和心愿的圣诞树,突然哭了。《大上海》里叶知秋说:“他是我的过去,扔不掉,也带不走。”他是你的过去。你还是没有办法爱上那个所谓家世背景学历人品都很好的男生。

她还是爱着他。

二十六岁的她还是爱着三十四岁的他。

电影《机器人总动员》里Wall-e期待了几百年。在没有蓝天没有河流的地球表面,在没有生命迹象一片死寂荒凉的世界尽头,在枯燥肮脏而疲惫的生活中间,在金属构造冰冷坚硬的躯壳里面,期待着,渴望着。一直渴望着,与某个谁,轻轻牵一下手,来个十指紧扣。然后他遇见了Eva,便生死跟随。

哦,亲爱的,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他不是你的Wall-e。

但我们依然希望当我伸出手掌时,便能遇上你递过来的手,轻轻吻合,十指紧扣。

安妮说,年少的爱情,务必要血肉横飞才算快意。

生命是一场幻觉,可是我需要你在。原谅我们和这金属脑袋的Wall-e一样,就是这样浪漫主义死性不改,就算世界灭亡,依然对爱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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