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是住在七月洪流上的流浪草木,也从未于北风仓皇途经的芦苇荡上酣然入梦,存在于一方熟悉的水土,爱意偏颇,人间无趣,因而不免也会有历历万乡,找寻精神故土的愿望。于是趁诗酒年华,春色盎然,我再次握着去远方的车票,如同握着砰砰跳动的心脏,去辗转经历那命中注定的悲欢。
去旅行的期望来源于循规蹈矩的生活中一次突然的冲动,也许是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午睡醒来,看见窗外夜色渐染;也许是从大摞书本中抬起头来,揉揉眼睛,手机里一条消息也没有;也许是无可言说的小情绪,是孤独之外的延伸,不想诉诸于外界,只好自己默默消化,消化不掉了,就是要换个地方,松一口气的时机了。
“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市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还未真正踏足,我便依据着自己的感觉来构建这座城市的独特面貌。不同于之前的旅行,在出发之前,我都可以依据自己已经了解到的来为旅行定下基调:青岛是“追求至纯唯美”,上海是“浮丽、怀旧与新潮”,北京是“城墙与蛐蛐”,南京是“钟鼓钹磬”,杭州则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可对于她,我竟一时无法找出具体的词语来形容。也许是决定太过仓促,也许是,她并非能让我一眼看透。她像是一个美丽的拐点,是柳暗花明,是曲径通幽。
她就是,天津。
复古:单薄与厚重的奇妙结合
一辆接着一辆的蓝绿色公交车从清晨的风中漂浮着向前,我骑着单车缓慢地跟在它们身后,感受着路旁随处可见又极具复古情调的建筑散发出来的奇异的气氛,单薄又厚重。历史现场感一下子被拉到眼前,不同于旧上海那种浮丽的喧哗,处处笙歌,也不同于真实的战场,血红的夕阳残照尸横遍野,天津的过去是暗夜里的流光,不需要过多的修饰,她自成一格,自然真实地存在于大街小巷,成为市民风景,浸染着历史,深入着人心。我想,如果我和这些建筑同时存在于那个高蹈之世,也是一个骑着单车,在路上默默地满腹心事的旅人吧。
将车子停在金汤桥下,我踏上木质桥面,耳朵贴近冰冷的金属护栏,仍能听见风呼啸过每一道历史的缝隙发出的呜呜声。遥望着奔腾不止的海河,它如一名沉默的中年男子一样负载起了这座城市全部的重量。天津于海河,不过一处流经之地,而海河于天津,却不仅是乱世盛世枕雪听絮的一处应许之处,更是不管何时都带领整座城市奔流向前迎日初生的永恒动力。
漫步在海河边上,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微微带有水气的风,空中盘旋着海棠花瓣,湿润得如同小美人鱼的梦境。海河的一侧全是复古而并不颓唐的民国老建筑,大多是当时各国的领事馆。这种建筑其实并不罕见,青岛有,上海更是典型,它们精致如端坐在黑白照片里的贵妇人,而在天津,它们乍一看很单薄,既无宏大的规模,亦无精心的布置,它们就自然的坐落在那里,与海河对坐,与各色人物擦肩,它们代表着什么,又什么也不代表。春天在这些建筑的庭院里汹涌而出的白色粉色的海棠,映衬着陈旧的墙皮与卷曲的阳台,什么都是有诗意的。它们将这看似单薄的街道衬托得向一个恋爱中的老人那样,清澈又厚重,美而不自知。
中午偶然进了一家意大利餐厅,点了一份沙拉和一份意面,竟然出奇的好吃,并且价格也不贵。我和朋友吃完之后心情大好,临时决定改道去意大利风情区。
五颜六色的大啤酒桶在阳光下安安静静地灿烂着,喧嚷的小精品店从欧式建筑的底楼渐渐开出。曲线优美的栏杆配着漆绿色的冬青叶子,铁质路灯坚硬地伫立在人潮拥挤中,令人想到摩瓦拉河谷里那些风景优美的山坡。风情区很大,从威尼斯到但丁,从精品店到咖啡馆,从西餐厅侍者结白的衣领到不锈钢刀叉的碰触,都散发出无可替代的异国情调与安宁光晕,充满了历史的故事性与生命力,真令我眼馋。
若说近代上海是深受外来文化影响的城市,北京是始终坚守着自我与传统,被动接受改变的城市,那么天津对于改变,却是克制又圆融的。她的一切不是任何理念的代表,因而显得单薄;也正因为她的被遗忘被失去,使她像一个顺应自然规律老去的人一样,心渐渐平静下来,安静地表达着她的自爱,安然,希望与欲望,是小小的迷醉与克己的安分,以及在岁月流逝中不能言喻的欣喜与怅然若失。
因而,她厚重得甚至让人难以感知。
蕴力:静默与喧嚷都是力量
从河西下瓦房到南开八里台这半个小时的路程中,我的眼前一直飘摇着海棠花瓣,她们像一个个音符一样,跳脱在空气里,奏响清冽的音乐。我是被海棠花牵引到南开大学的,她就这样坐落在那里,用无言的淡雅装点深厚的蕴力。
“百年南开,允公允能。”正值南开百年校庆,在1919年的纷乱之世,教育家张伯苓等人突破种种限制,以对教育事业无比的热情,对民国新青年深沉的热爱与希望,以及拨开黑暗,将中国的未来寄予给最优秀的青年人身上的期许,建立了南开大学。时至今日,她已经在天津这个多灾多难又极具生命力的土地上顽强生存了百年,虽说几经辗转,她仍生生不息,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伟人巨匠。
我去的时候,为了迎接校庆,周总理的雕像正在整修,很遗憾没有见到。不过看着校园里无处不见的海棠花树,似乎仍能看到在西花厅住了二十六年的那位永远的总理,他在海棠的陪伴下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也曾在无人时给邓颖超写信,“西花厅的海棠花开了,可是没有人相陪看。”南开培养了伟人,他们又以自己的身体力行装点着自己的母校。海棠花瓣飘落在南开校园各处,使这片土地在时局危难、战火燎原之时仍散发出灵魂的馨香,这种静默的蕴力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绵延至今。
去天津之前,朋友让我推荐一些关于天津的书,我第一本推荐的就是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对天津模糊的初印象就是从这本书开始,苏七块、杨家茶汤、泥人张……冯骥才先生用天津白话向我展开了一幅生趣盎然的市井生活画卷,正如他在序中说,“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近百余年来,举凡中国大灾大难,无不首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赫上层,更在市井民间。”所谓大隐隐于世,天津这一方水土养了一代代“俗世奇人”,他们整日提笼架鸟,在秦楼楚馆消磨时光;他们也在天桥说相声,在小白楼行医,在酒楼前捏泥人来维持生计,可他们始终是有血有肉的人,会享受生活,懂得侠义互助。也许是这个城市曾经有过苦难的历史,她久经沧桑却不屈不挠地活下来,所以这里的人才懂得享受一朝一夕之乐。在那个乱世,命运无常,祸福旦夕,所以即使是一个上午的阳光也要好好享受,即使是最悲惨的命运也要平静接受,即便只活一天,也要忘情寻找它的美。
“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天津的过去藏在静默百年的南开海棠树下,每一片花瓣都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字句,也穿行在古文化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春风沉醉,绿草如茵,打趣话与玩笑语之中是隐痛的潇洒,每一个个体都承载着最珍贵最独特的历史文化。
新生:传统与现代的张弛有度
一树海棠在傍晚的寒风中萧瑟着,将落未落的夕阳圆盘似的挂在天边,将水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沿着水上公园的长廊往前走去,风直冲冲地迎面扑过来,与我撞个满怀,随之而来的还有悠扬的小提琴曲,从老式录音机里传出来。望向江边,是一名穿着舞衣,化着精致的妆容的阿姨,在随着乐曲起舞。宽阔的江面下只有她,还有零星的几个观众,可我感觉到的却是无比的美感与享受,这种感觉不比在礼堂里看专业舞者的表现差。她身上不仅带着诠释艺术的那些人的执着与不顾世俗,还有作为天津市民那刻在骨子里的享受生活,活出自我的自由与奔放。只要一个人有坚守的事物,有心中的信念,那就永远不会孤独,她永远比世上的大多数人来得热烈,有力。
水上公园很大,我走了一个下午才差不多都走完。在这里我看见了最普通的生活,如白开水一样,每个人在专注地在自己的位置做着自己的事情,这种传统与老式是已经成为习惯的,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不远处便是摩天大楼,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街道,是现代的一切,是新生的茂盛,可仍旧有人海棠树下安静地跳舞,安静地钓鱼、聊天。
我去了火车站前宽阔的津湾广场,在下午灿烂的阳光里拍下曝光极强的照片;也去了各种文化艺术聚集的商城,看见新潮反叛的现代艺术、古朴奇特的复古木料、神秘的拉丁美洲的蜥蜴,印尼繁复美丽的捕梦网;还坐了半个小时的轻轨,来到滨海艺术中心,看见科技感与美感完美融合的图书馆,恢弘壮大的剧场,看到新时代的一切一切。可当我的眼睛捕捉到它们时,我的心里却滋生出另外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产生于百年之前甚至更久,那是天长地久的旧世界,是一块被精心维护,又小心地描绘了五千年之久的旧城市,从头到脚都已炉火纯青。这城市里的旧与新,时髦与复古,总是恰如其分,张弛有度,全无暴发户的烟火气。这个城市老则老矣,却由于与传统的融会贯通而生机无限。旧山河也是新创意,今天花样翻新,全仰仗传统深厚精良,历久弥新。
我曾经以为,旅行一定要寻找一些壮丽的自然景物,比如在爱尔兰岛海岸线上的陡峭悬崖,在新西兰蔚蓝的瓦卡迪普湖水,在喜马拉雅山麓终日云雾缭绕的雪山……我一直期望它们可以是我逃离现实生活的绳索,可我却忘了,旅行的意义不是逃避,不是艳遇,不是放松心情更不是炫耀,而是为了洗一洗身体和灵魂,给自己换一种新的眼光,甚至生活方式,给生命增加多一种可能性的叉枝。也许只是一树海棠,一湾碧水,一句话,一个人,便可以使一次旅行丰盈起来。我喜欢外表可能不起眼,但内心丰盈的人,我更喜欢如海棠一般,经历了千种万种,品尝了痛苦与爱的滋味而渐渐成熟起来的城市。这便是天津,穿越了无限的各种遗憾,各种丰盈,最终成熟起来的城市。她理解了过去的遗憾,并渐渐与它们共存,将它们接纳成为自己城市积淀中充满感情的一部分,因而永远爱,永远同情。
文学院员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