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进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到了,顾轩跟雨馨一起,拎着大包小包,他俩坐了十五小时的火车,又坐了四个小时的中巴,回到了久违的小县城。到达县城已经是晚上八点,顾轩找了一个招待所,草草吃了点东西,他朝雨馨坏笑了一下,带她赶紧回到房间,一整个晚上,他和她说了一堆不该说的情话,干了一堆不该干的傻事儿。第二天早上分别的时候,刺骨的寒风中他抱着雨她,她哭了好一阵子,他不断擦着她脸上的眼泪,也忍不住哭了。那一刻他和她才感觉到爱得那么炽热。在学校的时候,就算不是每天见面,至少隔天要见一次,这已经变成了他俩生活必须的习惯。而现在他俩要离开县城各自去各自的村子,一个月无法见面,那时村里也没有电话,唯一的邮局还在县城里。分开的那一刻,他捧着他的小脸跟她说:

“回到北京,等我攒够了,咱们就在学校边上租个房子,天天在一起。”

她睁着还有泪珠的大眼睛,钻到他怀里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

终于回到了村里,顾轩他爸在路边等着他,等得瑟瑟发抖,其实他爸这几天时不时就跑去村东头的那条唯一进村的路边守着。没走几步就到了家,顾轩他妈赶紧开始忙活起来,往炉灶里加柴火,烧水,洗东西,准备午饭。他妈不一会儿端来洗好的苹果和冻梨,不一会儿又给他热了五个粘豆包。他爸也没闲着,去村里张姨家开的小卖铺拎回了四瓶啤酒。

吃过午饭,顾轩家里就开始热闹起来,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了,顾轩打开几个包裹,拿出离开北京前去市场买的开心果、果脯招待乡亲们,也轮番跟他们讲起北京的事儿。顾轩告诉他们,商场里面有一种台阶,是会动的,不用人爬,自己就走。乡亲们一个个张着大嘴,听得津津有味。其实他没说那个电梯被他来回坐了十几回,而且只有上没有下的,每回他都跑楼梯下去,再坐上来。

赵婶嚼着开心果,边听边啧啧:

“哎呀妈呀,你瞅瞅,你瞅瞅,这在北京上大学的就是不一样,有出息啦。”

“嗯呢,可不是咋地。”

“妈呀,多给老顾家长脸!”

“以后指定能当大官儿。”

“到时咱们都能借上光儿。”

“到时你可不能装着不认识我们呐。”

“那不能,这孩子不是这样事儿的。”

你一言我一语,好像乡亲们都从顾轩这里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就这样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顾轩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终于得空可以休息一下。他从大包中拿出两件羽绒服,一件黑色的给了他爸,一件淡黄色的给了他妈,顾轩说他自己也能挣钱了,这是用自己挣的钱买的,他爸他妈穿上试了试,一边说他乱花钱,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快到傍晚的时候,赵胜也来了。

赵胜是跟顾轩从小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当时他们每天一起翻过村北边的山走几里路到乡里去上学,他俩小学初中都是一个学校,赵胜没有考上高中,后来又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县里的技校,学习修车。赵胜跟顾轩有很多共同点,最大的区别是,顾轩从小学到初中经常考第一,赵胜也是,只不过是倒数的。当时小学老师为了不让他的分数拉低班里的平均分,还带他去县里的医院做了检查,偷偷塞给医生了一点钱,搞了一张盖着红章的纸,纸上是这样写的:

“兹证明赵胜同学,性别男,出生于1978年,是黄龙县华家镇新禾乡二道河子村小学的一名学生,现就读于三年级。自入学以来,出现听不懂课,做不来题,记忆不清等多种智力问题。长期以来,同学、家长和老师提议赵胜同学有先天性智力残疾。经我院检查,该生患有先天性智障。特此证明!”

老师拿着这张纸,送了一口气,因为这样就可以不计算他的分数进全班和全校的考核。赵胜拿着那个弱智的单子,嘻嘻地笑,但顾轩知道,他不是弱智,他就是不爱学习,手不老实,爱打架。

顾轩他们家那个地方,从小学到初中,学校里不务正业的,打架的,比比皆是。那时候学校还流行一句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赵胜打起架来属于不要命的。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从学校后勤部偷了把菜刀去砍六年级的打架最厉害的韩毅,把韩毅吓得躲在桌子下面不敢出来。还有一次四年级的时候,赵胜上学路上捡了把棍子,拿在手里跟顾轩说,“今天我手刺挠,准备收拾一下孙国,他太能得瑟。” 初中二年级,赵胜和顾轩俩人同桌,坐在最后一排,经常不想听课就跳窗出去在树林里睡觉。有一次被地理老师在树林里抓个正着。这个地理老师是从外地新调过来的,上来就分别踢了顾轩跟赵胜一脚,赵胜当时就怒了,把他扑倒在地上厮打在一起。后来学校校长出面劝这位地理老师,“别跟一个弱智一般见识。” 顾轩知道赵胜为什么会这样,他是被他那个有点暴力倾向的老爸---也就是顾轩的赵伯---从小打到大的。赵胜喜欢跟顾轩一起玩,是因为顾轩能理解他。

顾轩正在跟赵胜聊着这半年的事情,赵胜讲他在技校的事情,顾轩讲他在大学的事情,丝毫不觉得有一点隔阂,还跟以前一样。正当聊的兴起,赵伯气冲冲来到顾轩家,把一张纸摔到赵胜脸上,嘴里骂骂咧咧:

“臭小子,你他妈还有脸跑到顾轩家来,你他妈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以为自己是他妈大学生吗?你他妈给我站起来!”

赵胜瞟了那张纸一眼,好像知道了什么,他也没站起来,仍旧坐在那里,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赵伯一只手着腰,一只手指着赵胜的脑袋,继续喊:

“你他妈不给老子好好学习就算了,你他妈天天打架也算了,这到县城才半年,你还跟老子玩更儿大的,你他妈还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

“怎么了,搞大怎么了,搞大也不用你管!”赵胜回了一句。

赵伯气的手开始哆嗦,

“你他妈还长能耐了,搞大了还他妈不用我管!你他妈接下去怎么整?”

“怎么整,打掉呗,她不同意打掉,就生呗。”

“还他妈生,瞅你那熊样儿,你他妈干啥都不行,你他妈能干啥?生出来你自己他妈能管?”

“我就这熊样儿,怎么了,还不随你?不都是你搞的! 我生出来,指定比你养的好!”

“你他妈再说一遍!”赵伯气得抬手就是一巴掌,使劲朝赵胜的右脸打过去。赵胜伸出左胳膊,顺势挡了一下,站了起来。

“哎呀,我操你大爷,你他妈长脾气了是不?你还敢换手?”

“我这是防卫,我叫你看看什么叫还手。” 说完用了很大力气使劲双手朝赵伯推过去,把赵伯压倒墙角,压的赵伯不能动弹,赵伯憋足了劲儿,半天也挣脱不了,脸涨的通红。

顾轩跟他爸花了好久才把赵胜拉开。赵伯飞起一脚,还想气冲冲的踹过来,赵胜往后闪了一下,

“你再动我,我就真还手了!”

赵伯气的半响说不出话来。赵胜转过头来,跟顾轩说: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回县里,回学校住,这家呆的没意思。”说完就走了。

顾轩跟他爸劝了赵伯好久,最后他爸把赵伯送到家里,回来已经很晚了。那天晚上,顾轩躺在床上一直也睡不着,跟他爸聊了很久,顾轩一直庆幸他有这样一个爸。他爸原本不是这个村子的,属于外来户。他来这个村只有一个原因,为了顾轩他妈。有一次在县城,他爸看见了他妈,喜欢上了,按现在话说属于暗恋上了,那时他妈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爸。他爸为爱着了魔,后来也不知用什么办法,竟然打听到他妈住在这个村子,也打听到他妈还没有嫁人,于是他爸就快速学习了制作豆腐,到他们村来卖豆腐,打着卖豆腐的名义,花了一年时间,不知送了他妈家多少块豆腐,终于在一个秋天娶到了他妈。如果说他爸有哪个骨子里最重要的东西传到了顾轩这里,其中一个就是他这个现学现卖。比如学习,从小到大,顾轩都是平时不学习,考前学三夜。还有一个顾轩从他爸身上学到的,就是不管不顾。记得上初中的一次期末考试前,学校放了几天假,顾轩刚想好好利用这几天时间突击学习,他爸突然拉上顾轩下地里给庄家锄了三天草,导致他那次考试从以往的年级第一名一下落到第五十多名。他爸从来不管他的学习,但他越是不管,顾轩就越想学出点样子给他看,于是顾轩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而且一考就是华大。直到现在,这个现学现卖和不管不顾还一直伴随顾轩,也影响了后来他的很多事情,有好的,当然也有不好的。

在家过年那几天,顾轩呆着没事儿,在村里闲逛。有一回他走到张姨家门口,张姨让他到她家里串门,说是王丽也在家。王丽比顾轩小三岁,当顾轩刚上小学的时候,她穿着开裆裤管他叫着哥哥。当顾轩上初中的时候,她上小学,从村里去乡里上下学路上顾轩跟赵胜就带着她一起。后来顾轩到县城上高中住校,王丽在乡里上初中,就很少联系了。顾轩还奇怪这些天乡里乡亲都到他家串门,就是没有见到王丽。顾轩跟张姨进了屋,王丽见到顾轩,低头说了一句:

“哥,你回来啦?”

“嗯,你一直在家?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我都在啊,这几天在家里看看书。”

“看什么书呢?”

“看美发方面的,我现在不是在县里的一个美发厅干活嘛。我现在是打打杂,但我准备好好学习一下,以后能自己开一个。”

“那挺好啊,学的怎么样?要不你给我剪剪试试,反正我不给你钱,你就也当做实验了。”

“啊?那不行,我还没学好,最近就拿假发模型练习呢。”

“那怎么行,总拿模型练,也提高不了啊。而且早晚也得给真人剪,到时候万一剪坏了,你怎么办?刚好我在家闲着也没事儿,你就拿我的头发练手吧。”

顾轩当时是打心里真想帮王丽。王丽从小家里条件就不好,在顾轩的印象中,张姨结婚后十五六年好像就没干过别的事儿,她一直在生娃。王丽是她生的第一个,张姨的老公不甘心,用他的话说,生不出男娃,坚决不做绝育。如果担心某件事情发生,那它就更容易发生。于是接下来张姨又一连生了六个女娃,直到去年,张姨老公说,太累了,真的养不起了,也生不起了,准备绝育了,就在这当口,张姨又怀上了,十个月后终于生下一个男娃。现在全家两个大人七个孩子整天围着这个男娃转。王丽初中读到初二就退学开始帮家里做些事情,一开始帮她爸种些东西拿到县里的集市上去卖,后来就到县城打工,换了几个不太稳定的工作,现在终于在一个美发厅暂时安顿下来。接下来的几天,顾轩都会到她家,坐在她家的小板凳上,她一点一点地练,顾轩的头发也从最开始的四六分长发变成了最后的圆寸。

这天顾轩正无所事事地在家里看着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赵伯突然进来了,他刚从县城里回来,听说他去看了赵胜,还见了那位姑娘,并且给人家扔了几百块钱,说是打完胎身子弱,让她买些补品补补身子,还说如果赵胜欺负她,他绝对打断他的腿。张伯见了顾轩,跟顾轩说:

“夏雨馨,你认识不?”

“认识啊,赵伯,怎么了?”

“今天在县里碰上了,她听我是新禾的,就问我认不认识你。我跟她说咱俩家就一个村儿,她让我告诉你,她们班里明天聚会,就在黄龙饭店,叫你有空去参加呢。”

“哦,我知道了。”

赵伯回头又跟顾轩他妈说,

“那小姑娘长得真是俊,听说当年在高中跟你家顾轩一个年级,学文科的,学习也好,也考到北京去了。你这当妈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吗?没听他说过。” 顾轩妈说完又转向顾轩,

“你俩处对象了吧?”

“嗯。”

“那还等啥,赶紧收拾收拾,去跟你爸唠唠怎么处对象,见完人家,人家要是愿意的话就带家里来。”

跟他爸一样,顾轩他妈一直以来对顾轩也是不管不顾的,顾轩也没想到他妈这么开明,更没想到的是至今他都没有完成他妈的这个愿望,而且永远也没有机会了。顾轩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县城了。雨馨一见到顾轩,指着他的脑袋,笑弯了腰,

“哈哈,没想到你头发剪这么短,还真挺…”

“帅的,是不是?”

“真挺傻的,哈哈。”

顾轩吐出舌头,翻着白眼,“就这么傻,你还喜欢不?”

“哈哈,那你就是傻蛋,那我就变成傻姑,跟你一起。”

顾轩拉着雨馨的手,“明天傻蛋陪傻姑参加聚会去喽。”

雨馨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你还真傻,哪里有什么聚会,我是怕你太想我啦,就叫你出来啦。”

顾轩把雨馨背起来,“谁说没有聚会,俩个人也能聚啊。走,傻蛋带傻姑今晚聚会去喽”

那晚他俩又找了原来的那个招待所,说了一夜的情话,办了一夜的傻事儿。

转眼假期结束,顾轩跟雨馨又回到校园,继续着他们的恋爱。

五月的一天,顾轩刚刚结束了三个家教,拖着略带疲惫的身躯刚刚躺到宿舍床上,突然楼道里一阵杂乱的声音。紧接着,喧闹声从窗外传过来,从其他楼传过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好像水滴溅入了烧热的油锅。有吹口哨的,有敲脸盆的,还有从楼上往下扔暖水瓶的,整个校园都开始沸腾了。终于从嘈杂声中听见有人喊:“打倒美帝!” 顾轩把脑袋探出窗外往外望去,只见写满字的床单已经搭在四周很多宿舍楼的窗户上。

那时候没有微博微信,平时基本靠电视和报纸获取信息,但显然现在的情形电视和报纸已经排不上用场,突发事件的信息传递基本靠吼,顾轩所能知道的关于这个事情的一切就是楼道里的吼叫声和窗外的床单标语。他急于想知道些什么,但感到一种无法获取足够信息的无力感。既然他搞不懂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能感到心中不断涌出的那种激动和愤慨,他感到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行动起来!

廖贤从外面跑进来,满头大汗,“走,今天别睡觉,咱们游行去!”

“丫出什么事儿了?”吴不凡抢先问到。

廖贤咕咚咕咚大口连喝了几口水,“小鬼子,往咱们在南斯拉夫大使馆,扔了好几个炸弹,把咱们大使馆的人,都给炸死了。”

吴不凡跺着脚,喊道:“那还游行个毛?咱们丫去砸他们大使馆!顾轩,靳忠,走,别睡了,一起去!”

顾轩赶紧下床穿上衣服,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马上拨通了雨馨宿舍的电话。隐约中判断已经有男生进入他们宿舍楼,在楼道里激昂地大喊:

“不考托,不考寄,今晚就去干美帝!”

顾轩对雨馨说,“不愧是京大,果然动静最大!我们这边准备游行砸使馆去了,你们去吗?”

“去,刚刚正想打给你呢,我们十分钟后就在东门集合出发了。应该经过你们学校南门,跟你们游行队伍汇合,然后一路走学院路过去。”

“谁选的路线,太牛了。学院路那么多学校,看见京大华大打头阵,肯定加入,人越来越多。这够气势!”

“是啊,要不一会儿你就在南门等着,肯定能看到我们。”

“好!五四运动没机会赶上,这个一定要去!”

他们很快就在楼下做好集合,往南门走去,廖贤走在最前面。

廖贤是来自西北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个子不高,带着方形的眼镜,一股学生气十足。廖贤讲起话来,总像是在传达一种精神和指示,这或许跟他父母言传身教有关,他父母都在县城里的政府单位上班,也是什么局什么所的小领导。他进华大后,很快就加入了系里的学生会,后来又凭着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官场经验,混进了校学生会。这次的游行,就是他撺掇起来的。

他们不多久来到了南门,他们学校这支队伍大约有不到五百人。顾轩向右边望去,已经能看到走过来的京大游行队伍,走在前面的几个人,有喊口号的,有扛校旗的。等走近了,他们先把京大的队伍让过去,让京大走在最前头。就在京大游行队伍通过他们的时候,顾轩瞅准机会,看到雨馨,把她拉到身边,“你在那边我不放心,假如一会儿打起来或者扔东西怕砸到你,而且这么重要的时刻,咱俩应该呆在一起。”班上男同学也跟着起哄:“嫂子来喽!”

雨馨挽着顾轩的胳膊,趴在他耳边说:“我刚才还想把你叫到我们那头去呢。”

“没事儿,在一起就好。” 顾轩摸着她的头发,“一会儿说不定有记者啊,摄像啊,有可能上电视。到时候也让我爸看看他儿媳妇儿。”

雨馨在顾轩胳膊上狠狠地捏了一下,“你怎么那么讨厌!”

他们沿着学院路往南走,一路上先后经过地质大学、科技大学、北航、北影、政法大学、北邮,每经过一个学校,犹如解放战争时的胜利会师,队伍不断壮大。沿途还有不少居民楼,有的开着窗子往外看的,有的下楼在路边鼓掌助威的,还有的小孩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摇动着红旗呐喊,顾轩见状就边走边招呼他们,“中国人,一起来!” 到了蓟门桥的时候,已经有将近三千人。他们已经走了十多里路,后面还有十多里,但后面沿途就没有学校了。组织者早已联系好了二三十辆公交大巴车等在蓟门桥。他们陆续登上大巴车,不到二十分钟,就来到了使馆区。

顾轩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边此起彼伏地喊着各种口号,一边往前走。路边停放的很多美国牌子的车车窗被砸脆,车身被刮破,也有的车上面粘了一张大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非北约国家,请勿砸!路上也见到一些老外,有的扛着摄像机,有的拿着话筒,看样子应该是记者。但每个老外都噤若寒蝉,胸前都挂了一个大牌子,比如顾轩眼前这个老外,他的牌子上写着“我是俄罗斯人,我爱中国。”

他们很快来到了美国大使馆门口。门口一排不知是武警还是保安还是警察,穿着便装戴着钢盔守在那里,胳膊互相挽着,排成了一条线。吴不凡见状就往里冲,被保安一把就拦了下来,“同学,别激动,按道理这里面属于美国领土,你们不能进去。”

“不让进?那能干什么?你以为我们大半夜来旅游的吗?”吴不凡吼着。

吴不凡面前的戴着钢盔的小哥瞥了一眼,说到:“你们可以往里面扔东西!”说完眼睛往美国大使馆的房子看去。

这时他们才发现,房子已经挂彩了,外墙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看样子应该是用各种墨水瓶砸上去留下的痕迹,远远望去像是一副油画。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石块,除了高处的几个窗子尚好,低处的窗子玻璃已被砸碎。挂着的美国国旗已经烧掉了一大半。整个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像是废弃了多年的老宅子。大门外则是另一番景象,人头攒动,叫喊声震天。

他们开始找石头,人行道上脚下的石块早就被人挖松,估计傍晚时候已经有散客来砸过一轮了,大家都纷纷捡起来把石块砸碎,形成一个个小石子,朝使馆房子扔去。由于距离太远,扔出去的石子都没有碰到房子。顾轩也捡起一个石子,看着距离房子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如果不加上助力肯定扔不到。廖贤见状,忙着回头跟后面的同学招呼:

“大家往后让一让,这里有石头,准备砸了。”

吴不凡也加入,张开胳膊示意顾轩后面的人往后退,一边对顾轩喊道,

“看你的了!丫开砸!”

顾轩就像要去炸碉堡的英雄一般,拉足了架势,抡起胳膊奋力扔过去,刚好砸到最高处的窗户,玻璃应声掉落下来,旁边的同学开始大声喝彩,雨馨也叫了声好。吴不凡也趁势捡到一个,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扔,距离竟然没有打到房子,石头落在了离房子好几米远的地上,他憋的脸通红。

捡不到石子的靳忠就跟其他同学一起,摆着气愤填膺的表情,做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

他们砸了一个多小时,一直砸到实在找不到石头了,那时候人行道的所有石块已经用完,露出下面的泥土,幸好玻璃也都被砸碎了。后面有来迟了的学校,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来砸。等他们顺着人流要返回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顾轩发现,可能因为天黑,再加上有些人不熟悉环境,周围的几个大使馆也都遭了殃。

同学们都坐着大巴车返回学校,顾轩提议去看升旗,雨馨,吴不凡,靳忠,廖贤也说要一起去。游过行了,砸过使馆了,看过升旗了,大家心里一个个激情澎湃。他们顺着又逛了天安门广场上的毛主席纪念堂和广场边上的国家博物馆。折腾了一宿,回学校的路上,日头也快到头顶了,大家都饿了。顾轩说,

“昨天一天很成功,咱们要不要找地方吃点东西庆祝一下。”

“好,丫好好庆祝一下,喝一点!” 吴不凡说。

“我知道咱们学校西门有个地方,他们家就做四个菜,味道还不错。” 廖贤提议。

“好,Let’s Go!”

“你们说的家常菜就是我家?”老郭突然大声打断了顾轩的回忆。

这时顾轩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跟老郭已经推杯换盏了七八杯,讲了半个多小时,老郭一直默默地听着,直到刚才打断了他。顾轩环视四周,店里那几个服务员和厨师不知何时也搬着椅子坐到了他的周围。顾轩是一个念旧的人,他一旦认可一件事一个人一道菜,然后就从一而终不离不弃。这是他在北京这么多年从结识就对它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一见倾心,一直没有隔断的唯一一个地方,一个破旧却让他念念不忘的地方。二十多年过去,它就像他生命中的一个老朋友,每每有过有一段时间没来,就好像生活中缺点什么。恋旧是一种心理,怀旧是一种传承,习惯是一种和谐。这二十多年来,顾轩习惯了他家的老屋,老人和老菜,屋子、人和菜是一个整体的和谐,缺一不可,换一不可,它已经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记忆深处,不愿改变,也不能改变。顾轩的记忆力其实并不好,但此时时刻反而回忆起很多事情。略感微醉的他,就坐在这里,继续讲述着。

他们在学校西门不远处的公交站下了车,跟随廖贤往前走。

“就这家。” 廖贤指着左前方的一个餐馆说到。

顾轩抬头一看,房子比较低洼,比马路还低一些。破旧的窗户,又小又挨的门脸,门上横着一块木板,上面还略有工整地写着“老郭餐馆”四个字。他们弯着腰,依次进入餐馆,里面的摆放很简单,只有三张桌子,看起来两张是用来吃饭,一张摆放着锅碗瓢盆。条件简陋,粗糙的餐具,布满灰尘的风扇,看不清玻璃的窗户。餐馆里就两人,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就知道是夫妻俩,女的招呼顾客,男的负责炒菜。两人配合默契,各干各的,没有多余的话。

“来,坐这儿吧。” 女的把他们招呼到其中的一张桌子,一边拿毛巾擦着,一边说。“看样子你们是华大的学生吧?别看我们这个店小,平时经常有你们学校的人过来吃饭。我们家做的菜也不多,就四个。”说着,她朝左边的墙上指着。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油烟熏黑的墙壁上用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四行字,第一行是红烧茄子,第二行是辣椒炒肉,第三行是酸辣土豆丝,第四行是炸花生米。

“别看就这四个,我们家老郭做的可是香了,你们几个都尝尝,要是不够,我让老郭加点量,每份多做一些。”

老郭在大火和油烟端着炒锅上下翻腾,很快四盘菜上桌了,他们要了几瓶啤酒,边喝边聊起来。

“本来我还想明年开始背单词,这下不背了。” 靳忠夹了口烧茄子,边砸吧嘴边说道。“看来美帝欺人太甚啊,我绝对不当汉奸!”

吴不凡刚要伸筷子,马上又放下了,他扭头对着靳忠说:“你丫别因为这事儿就跟美帝杠上了,你有能耐你别用电脑啊,电脑里边的windows不是丫人家美国人搞的吗?你不用电脑怎么跟你的巷尾梧桐聊天? 其实今天倪丫也就是亢奋了一把,就像是高潮射了一样,你丫射完肯定会痿掉的。”

“就是,回去该干什么还得继续干什么。” 廖贤附和到。

顾轩说:“其实刚才砸玻璃的时候你们没听到啊?旁边的人说砸的太累,早上去吃肯德基去。按说这肯德基是美国的吧,你买美国东西就是给人家送钱,对不?但实际不是那么回事儿。你想,这肯德基是不也雇中国人当厨师服务员了,是不也租中国人的房子了,是不也得交水电煤气费,是不也得交税?这钱不都是留在中国了吗?所以啊,抵制就相当于坑中国同胞。你这轴脑袋要是实在转不过弯儿,你就去美国泡个洋妞儿,偷点专利,搞点破坏啥的,都行,就当你是爱国烈士!来咱们敬烈士一杯!”

他们四个端起杯子干了一把,雨馨喝了一小口,她对着顾轩说:“你不会以后也去美国吧?那是不是咱们该开始背单词了?我这记忆力可不好,万一我没成,你怎么办?”

“你没成,我也就不成呗。我还能忍心撇下你一个人跑国外去?你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

“还是不行”,靳忠插话了,“反正我打算好了,我毕业就奔着国企去,我去搞卫星,搞导弹,搞激光,搞坦克,将来我的东西都打到美国去。”

“哇,理想好大!我没想过那么多,能出国就出国,不出国呢,我就自己干,我觉得打工没意思。我爸我妈都没打工,我这堂堂大学生出来还打工,那太丫丢人!” 这是吴不凡说的。

顾轩说:“嗯,这可以,我看出你有这方面天赋,将来搞大了,我们都投奔你去。廖贤,你打算毕业以后做什么?”

廖贤说,“我还是喜欢去机关单位,政府里做事情,比较符合我的个性。”

雨馨问顾轩,“那你呢?”

顾轩说,“前十年赚钱,再十年咱俩生娃养娃,再十年咱俩周游世界!”

雨馨听了在那里呵呵的乐个不停。

“好,这个实在,工作不给钱,谁还工作?来,为了赚钱,干杯!”

那顿饭接下来的三四年,一直到毕业前,他们几个尝试着各种赚钱的方法。他们曾替隔壁宿舍老四他爸家的单位献过血,每人分了一千五百块,靳忠没有分到,因为他的转氨酶太高。他们曾因为门缝塞进来的一张传单,去捐过精,每人得到三千块,吴不凡没有得到,因为他的精子活力不足。他们曾花了三十天不分昼夜地学习PhotoShop,同时写了本书,书名叫《三十天从零到玩转PhotoShop》,每人分了四千块,这回大家都得到了。

当时就在这个老郭餐馆,就在这个时刻,大家各自许下的初衷,在毕业那一年也都实现了:靳忠进了一个坦克厂,吴不凡中关村开始了创业,廖贤如愿以偿到南方二线城市做了副处级公务员,而顾轩稍受波折,之后进入了一个军工企业。

但没想到的是,之后经历的这二十多年,早已变得物是人非,残破不堪。现在回头看看,如果当年再重来一次,他们会不会许下像当初一样的愿望?即便许下当初一模一样的愿望,会不会有机会经历一个不同的二十年?这到底是命运,是必然,是上天注定,还是他们各自有机会去改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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