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沦为一棵草已7个年头,别人给母亲过节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度这怀念母亲的“情劫”。
我时常想起她的容颜,白白的皮肤,圆圆的脸,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也时常想起她的大嗓门,粗糙的家务,和执着庄稼活的勤劳。
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她总爱念屏幕上的字,很多都念错,因为她不过小学文化水平。但这丝毫不能打击她的热情,当把“深圳”念成“深川”时,父亲终于吼了她一句:“不认识,还好(hào)念!”大大咧咧的她并不生气,而是笑着问我们兄妹:“那念什么?”
母亲在家务活上并不精细,反而疏懒。别家的庭院都干干净净,每间屋子收拾得利利落落,我家总是一片狼藉。许是那时饲养着那么多猪和鸡的缘故,对畜生的照顾都忙不过来,加上父亲磨豆腐的小生计,免不了母亲帮忙,那厨房里的活计,便更加随意了。
但她确是一个勤快的人,地里的农活,她干得固执。清早拿着农具出门,晌午头还不回来,要是下午,又干到天苍黑,才挂着一脸的疲惫回家。割麦子或掰玉米的时候,整个人在漫天的地里寻觅不见,好半天才见她直起身来,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又弯下身去。我送饭的时候,总看到暑气把她的脸蒸得通红。
有段时间,家门口的坡底下开了小砖厂,因为方便,村里没有出门的劳力便去做工,挣点钱贴补家用。母亲和其他几个健壮的妇女也去了。装砖,推砖,拉砖,那可都是重活啊!母亲没有说过一句累,也没有说不去的话,而是每天精神饱满地出去,虚脱一样地回来。
可惜那时年纪小,太不懂事,竟没有心疼之心,反而埋怨她为什么不在家,按时做饭,把小院子也整理得妥妥当当的。
记得一次下暴雨,她给猪和食,让我帮忙舀点什么,现在忘却了,只记得自己很厌恶的拒绝了,还指责了她几句懒惰的话。那一刻,她怔在原地,看了我很久,然后什么也没说,披着塑料布向猪圈方向去了。
大雨里,她微胖的身体似乎更矮了,因为桶沉的缘故,她须用力地向左倾斜,才勉强走得稳当。那时,满院都是黄泥巴,一下雨全部松软稀黏,即使穿着大胶鞋,也一脚一深坑,再拔起脚来,不知得多费力气!母亲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雨幕里,那一刹,我突然长大了!为自己说她的混账话,自责不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身体突然不行了。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怎么一检查就得住院了呢?还去郑州住院,那不是电视上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儿吗?当然,直到闭上眼睛的一刻,她也不知道患了癌症,只知道听我们说,肚子里长了个瘤子,做手术切了就好,她还可以喊上左邻右舍的妇女们打麻将,五毛一块玩得快活!
但她的确病倒了,准确说,是痛苦的化疗摧残了她。可她是坚强的,该吃药吃药,该吃水果吃水果,听话得像一个孩子。望着她病床上的身体,我常常揣测她患病的原因:干农活太执拗累的吗?还是砖厂的活不堪重负积累成疾呢?抑或是和父亲争争吵吵怨气郁结?还是我伤她的话太重了呢?
我想不通,家人亲戚也都想不通:儿女们都各自成家立业了,孙女孙子也都带大了,家里也没什么活了,这样豪爽的一个人,能吃能喝能睡能玩的一个人,怎么就病了呢?
我觉得,上天有时真不公平。
手术没做成,大面积扩散转移,已是晚期。
回家看望她的时候,我努力没心没肺的陪她聊天,给她削水果,搬个小凳子坐在她身边,看邻居家院里葡萄长出了院墙。那时,她就半躺在藤椅上,静默不语。头顶,是她亲手种的核桃树,纤细,柔弱,长的新叶很是嫩绿,阳光从叶间漏下来,洒在她的额头上。
只是有一次,在院子里给她洗头发,脸盆里黑发漂浮,我赶紧抓起来藏起。再后来,我给她买回来一顶假发,和她原来的发型神似极了!她很开心,在屋里便也戴着,还让父亲看,多么的合适!
后来,她只来过我这里一次,却因身体的不便,那么爱逛街的她也说:不住了,想回家了。
终于,我还是失去了她。
七年来,她常常来我梦里,和我想见,偶尔也说话,性格温婉了许多。梦里的她是健康的,瘦一些,说话都温柔了。只是仍然不敢放纵自己回忆,那些密封完好的痛,一经全部打开,我就被完全击溃了!
我也曾大言不惭的对一个朋友说:我原谅她了,粗糙、懒惰、每次把馍蒸得发黄,衣服从来洗不干净,屋子里凌乱之极,在一群人面前夸张地说话,对奶奶不够尊重孝敬等等,列举了她很多的不好。朋友却说:你没有权利原谅她。突然醒悟:我有什么权利原谅呢,我有什么资格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心里原谅自己已经去世的母亲呢?
而所有抱歉的话,竟也没有机会对她说了。我常常,不能释怀。
每当别人述说母亲对她的种种好的时候,那愉悦的调调,上扬的语气,眉飞色舞的神采,都让我嫉妒。
那时,我便会躲在角落,为母亲,写上一些诸如上面的话。
又到母亲节,我知道,粗制滥造的喧哗也要来了。
我只想从人群中转身,一个人,静静度此情“劫”,用眼睛盛满明月,送到她幽寂的坟头。
在那坟头上,长着一棵坚韧的草,那就是我,沦落了7年的,另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