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些年,有几款交友软件很火。在我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一段恋爱之后,就是利用其中一款软件,又开始了另一段。”
“我这么讲给别人听,别人怕是怎么听都会觉得,这另一段恋爱,开始得也有些莫名其妙!”
“然而莫名其妙的,何止这些。”
穿过这座老旧别墅的前厅长廊,沿着高窗流泻下来的日光,一步一“吱呀”地走上三十二级木制台阶,你会看到一扇油漆成烟蓝色的门。那扇在岁月里已浸泡久了的门,此时正半掩着,有些伤感的歌声,混合着某种植物的气息,被推搡着出来。
而这扇门后面,秦美缎靠在一张明黄色的单人沙发里,歪着头对着她左上方的一小片空气自言自语。她像是一台点唱机,有个神秘的源泉正在给它供应无穷无尽的硬币。那些本应削减于时光长河里的回忆,就又都纷纷越过尘埃和流年的鸿沟,朝她涌来。
在开口讲话之前,她有一段长长的沉默,这段凄凉、阴沉的无言过后,向旭和冉家明的脸,像是得了某种召唤一般,浮现于她的记忆之海。
就像她说的,在遇见向旭之前,她和冉家明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这段恋爱像是一条大河穿过秦美缎的生活。这大河携着永恒的假象而来,卷着爱的残骸又匆匆而去。
在秦美缎的记忆里,和冉家明相遇,应该是在一个暮色渐浓的傍晚。两个人赶去的,是同一个饭局。在那个饭局上,作为甲乙双方的冉家明和秦美缎,都算不上是谈判的主力。所以,在推杯换盏和唾沫横飞之间,他们隔着氤氲的酒气就着几许微醺,朦朦胧胧地望见彼此眼神里的疲惫。某种情愫,就这样被催生出来。
那场饭局结束后,走出酒店的旋转门,秦美缎才发现外面刚刚下过雨。她慢慢走下台阶,看见冉家明正坐在那座喷水池的大理石台面上。他转过脸看见她,并优雅地向她展开笑容,说一句:“我在这等你很久了。”
在酒精的催眠下,在被雨水涤净的清新空气中,秦美缎看到一道彩虹般旖旎的光影,斜斜地从冉家明头顶上方扫过来,晃了她的眼之后,又骤然远去。而在这一来一去的短暂瞬间里,秦美缎像是捕获了爱情。
那一晚,他们不知道在雨后湿漉漉的街头走了多久,披在秦美缎身上的西装外套已经感觉不出最初的温热,一点一点滴落下来的寂静,抚过周遭黑黢黢的房屋。在这种潮湿的阒寂中,冉家明的吻印在她的眉心,像一阵失落的风,吹过等待已久的枝头。
之后一连几晚,他都是以这种上帝亲吻天使的方式,在秦美缎眉心落下轻轻的吻,像是放下一枚告别,用以结束这一次的会面。
其实,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浪漫的事。固定在傍晚6点一刻的见面,还有半夜11点30分的告别。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去烧烤一条街随便选一个摊位吃小龙虾,然后喝啤酒喝到微醺,沿着马路一直散步到周遭的喧嚷渐渐消隐于夜色。
最后,一个微仰起头,等另一个落下温情的亲吻。当有一天,那个本应落在眉心的吻,终于滑落在她双唇,秦美缎的嘴角,在一秒钟的呆滞过后,慢慢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就是爱情吧,在秦美缎马上就要信以为真的时候,冉家明却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在6点一刻的傍晚出现过。那个始于眉心,又划过嘴唇的吻,终究还是“吧唧”一声摔到了脚边,秦美缎像是踩碎一只蚂蚁那样将那个吻踩碎。
向旭通过交友软件给秦美缎发来私信的时候,她正坐在烧烤摊认真地拨虾壳。在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去的那个短暂的瞬间,她感到有风吹来,带着大雨来之前,一股死气沉沉地平静。
02.
我们经常听说,治愈一段情伤最好的药方就是开始一段崭新的恋情。而我们常听到的话,不表示就值得相信,很可能是那些懒惰的人,随口说说而已。
秦美缎从很久之前就这样想,她也曾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认真地接收和回复向旭的消息。
当时,从那款交友软件里抽身出来,和向旭互留了微信,在聊了一段时间之后,秦美缎这才觉得,对方正慢慢地像是一个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人了。
他在微信里和她说早安、午安、晚安,要比在交友软件里说,让秦美缎感觉舒服。否则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楚门的世界》的假惺惺,让人一阵阵后脊发凉。
后来,他开始聊起他的职业和爱好。说他是一个职业赛车手,最喜欢的音乐类型叫“数学摇滚”。还说起月中他发起的一次活动,组织了一众人到松山公园去野营。
秦美缎打开手机百度输入“数学摇滚”这个看上去有点怪异的短语,默默浏览完毕之后,又再一次地,把他的朋友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三年的朋友圈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条简短的讯息。没有配图,都是一些或长或短的句子,因为没有一点现实里的交集,那些本来就晦涩难懂的句子,更像是一团团疑云,飘荡在秦美缎心头。
比如其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在波纹凌乱的水上,没有火柴点亮,也没有被拉得更近,此刻她仿佛重新显现,微笑着,清晰可辨,然后渐渐变黑。
这些文字使得他平时发来的问候,以及拆分溶解进那些问候里的关怀,都带着一种迷幻的色彩。不过,与向旭相关的这一切,在秦美缎此时的生活里,就像是一缕照在冰面上的暖阳,总归也算得上是一种慰藉。
她回答向旭所有的提问,也主动告诉他前一晚失眠时读的书,还有清晨起来听的一首很喜欢的曲子。在午饭间隙,聊一聊某一家麻辣火锅的滋味,把独自晚餐的计划和他分享。
她快速地在手机屏幕上打着字,那些话,从脑海深处出发,经由她的嘴,一字一字往外吐露的同时,多少带走了一些令她窒息的沮丧。
然而,当她抬起头,看见对面墙上那一束很枯很瘦的日光,或者瞥见清冷地流动在地板上的长长的影子,以及当身体碰触到床单后,感觉到一种从脚心向上爬满全身的温钝时……
她便会陷入很深很深的厌倦中去,并在其中看见冉家明的脸,想起他的吻落在唇边时那种清凉潮湿的触感。
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蜷缩在黑暗里,在想透她其实连受伤的权利都没有之后,那黑暗就裹着她凝固成了一团琥珀。把向旭的那些问候和关怀,隔绝在了外面。
她就是作为一团平静、光滑的琥珀,收到了向旭请求见面的微信消息,她看着那条短信,感到有一阵风恰好吹过,那阵风吹开了窗帘,透过那道缝隙闯进来的强光,正好挨着她的下巴扫过,这样一来,她的眼睛就被遮到了暗处。
于是我们就无法看见,她那双眼睛里,整齐而清晰地闪着两点波动的光。
03.
从那张明黄色的沙发里起身,秦美缎收回了,因为一段回忆而久久出神的目光,却在一个转身之后,又将它们投放到衣柜上。她走到衣柜前,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拉开了柜门。
有风吹来,蹭着她的发髻,吹进那个衣柜,混合着一阵陈腐的回忆气息,在里面起了小小的风暴。几件单一色的衬衫和长裙,空空荡荡地挂在里面。
其中一件黑色长裙被气流带着,产生了微小的晃动。像是一个晒干的魂魄,从幽冥的暗处,被轻轻摇醒。随着它的醒来,秦美缎与向旭在一起约会的那些日子,也幽幽地从深暗的时光海底开始慢慢上浮。
和向旭的第一次会面,约在离她家不远的一家麻辣香锅店。在微雨的周末傍晚,她穿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打着伞,穿过这条满是服装店和小餐馆的短街,从第三个十字路口右转,第一家店就是她常常光顾的这家。
或许,从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可以看出她对待爱情的态度。秦美缎在向旭推门进来之前想着,她一直喜欢重口味的,粗糙的食物,怪不得她的爱情总是处在短促而热烈的漩涡中。
而向旭推门进来之后,秦美缎预感,如果他们之间果真要确立起一段感情,应该也是陷在这个漩涡中的。
那天向旭穿一件乳白色的卫衣,与一身黑裙的秦美缎分坐在桌子的两侧,看上去像是一场爱情棋局里的两颗棋子。
“你和照片上的不一样。”向旭笑一笑,又补充到,“真人要好看一些。”
秦美缎也笑了笑,眼睛里渐渐升起一层薄薄的迷雾,她视线微微往下,对准向旭面前的那个塑料水杯,轻轻地说一句:“你却是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那次约会,比辛辣食物更让秦美缎感到心内焦灼的,是坐在对面不停讲话的向旭。他比秦美缎小四岁,年轻、帅气,满脑子新鲜的想法,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朝气。
在两个小时的约会时间里,他们从小餐馆出来,又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散步。秦美缎在向旭的讲述里,偶尔抬起头对他微笑。她想,这个年轻男人的世界,除了赛车和数学摇滚,自然还有太多太多她从没接触也无法懂得的东西。而这样一场约会,在这样一个人眼里,也自然要显得随意而乏味的吧。
秦美缎是这么认为的:他不停地讲话,或许就是为了掩盖他接近于自说自话的尴尬,这出自他开朗而宽容的性格,而不是出于对你的兴趣。所以当天晚上,她读着向旭发来的微信消息,觉得那些字像是一颗颗毛茸茸的种子,“叮叮咚咚”掉落在她的心头,传来一阵痒痒的酥麻感受。
他对秦美缎说:“微笑时候的你,最美。怎么说呢?你笑时,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尖到嘴唇,都带着一种很轻很浅的妩媚。让我挪不开眼睛。”
这些种子在她心头无声地长出幼芽,它需要更多的养分催生更大的成长。秦美缎想,或许她可以把那颗浸泡在酸涩里的心,暂时打捞出来,投进一片甘甜水泽,然后慢慢地湮灭酸涩,让“暂时”变成日久天长。
所以后来的几次约会,气氛里就渐渐多了些自然轻松和细小的欢乐。甚至在一次约会归来后,她带着微醺轻轻哼起了歌。
生命于我眼前支离破碎
尚存一息,我眼见了仙境
那里几乎空无一物
却出现了你
这疯狂至极
秦美缎反复唱着这几句,声音很轻,在高跟鞋一起一落的薄脆声响里,像是飘在水面上的落花,在抬眼看见冉家明的那个瞬间,萎谢了。
04.
有些画面,像是从一整片混沌的记忆里被裁减出来的,立体、清晰,带着鲜艳的快乐,或者沉郁的悲伤。比如:消失的冉家明又突然出现在秦美缎跟前的画面。
他再一次出现,就好像从来没有突然消失过一样。路灯灯光一缕一缕地,像从一艘隔世的船上漏下来,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显得渺远、虚幻。
那时,秦美缎和冉家明失去联系已经两个月了。在那两个月最初的一段日子,秦美缎会常常打开手机通讯录,盯着冉家明的电话号码发呆。后来,那一串数字就像冉家明遗留下来的蝉蜕,排列整齐地摆在她的手机里,马上就要风化干枯了。
秦美缎在一个阴天的早晨,在收到向旭的一条语音问候之后,就着透明而稀薄的光线,翻开通讯录,把那个加了前缀“A”的号码删掉了。有一种微微的悲凉和萧索,在空气中滑过,落在皮肤上,配合着一场喑哑无声的道别。
以至于现在,当冉家明一步一步走近她,再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她耳边回响的还是向旭那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的语音问候。
甚至在冉家明断断续续地说话时,她还在想那条语音,她想不透,一个在她面前总像披着一层阳光的人,一个精通和热爱几乎所有新潮事物的人,为什么又那么擅长读诗。
她还想起向旭的朋友圈,仿佛他所有的明媚朝气,和所有的直白坦诚都已随身携带,因此,一个完全的人所必有的晦暗和隐瞒,失落和阴郁都被卸在了朋友圈里。
毕竟,现在谁又会像品味一杯美酒或咖啡那样,去细细体会和揣摩别人朋友圈里的句子,是描摹了怎样一种生活,培育着怎样一种情愫呢?
冉家明看出了她在走神,于是他咳嗽了两声,把握在手里的水杯轻轻撂在茶几上,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声响,把走神的秦美缎拉回来。
后来,秦美缎想过,或许就是她那副游离在当下场景之外的状态,把冉家明想要说出口的某些话截住了。其实,那些最后才知道的内容,被当时的他说出来,怕也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她和冉家明去看过两场话剧,在烧烤已经渐次退场的时节,一起吃了几顿昂贵浮夸的西餐。在冰冷泛光的刀叉磕碰着餐盘,不停发出细碎声响的时候,秦美缎就更加不想开口,和对面总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冉家明说话了。
而冉家明,或许也在一场话剧和一顿晚餐之中,细数过她走神和翻看手机的次数,在她眼神放空,表情滞缓的一些瞬间,他就发现了,曾迅速在彼此之间形成的某种情愫,像秋天石阶上一层薄薄的水珠,正悄无声息地蒸发着。
秦美缎以为,她正站在两个人中间,进行着一场感情上的左右权衡,恶劣一点来说,是处在脚踏两船的危险境地里。然而,很久之后让她再看,她心中的天枰其实早就倾斜了。
要不然,她怎么会拒绝冉家明的邀约,答应向旭要参加他又一次组织的露营呢?而且拒绝和答应同样干脆,并不带一点犹豫。
“松山公园那次你没来,这次就不要错过了。你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满天繁星了?你还记得那个会对着流星许愿的自己吗?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都由我来准备和安排,你只需要做出决定,然后跟我走。”
秦美缎第八次按亮手机,回给向旭一个“好”字,给冉家明的那一条,是“对不起”。
05.
向旭再一次组织的露营依旧安排在松山公园。道路两旁静立的行道树,因为昨夜的一场雨,现在还悬着湿漉漉的潮气。秦美缎戴着耳机,轻轻靠在向旭的肩膀上睡着了。
车里除了她和向旭,还有一个正开着车的女孩儿,清瘦高挑,开口说话的时候总是要先对你露出甜甜的笑。她和向旭一样年轻,可能还有一样的爱好。要不然,她的车载音箱里,一直循环播放的那首数学摇滚代表曲又怎么解释呢?
像她这样,靠百度去了解这么一个诡异的音乐类型的人,是记不住那支曲子的名字的,但旋律她熟悉,她不止一次在和向旭散步时听他哼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