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往事如烟,一只南飞的大雁落了单在空旷的山谷中一声哀鸣引起阵阵回声。记忆就好像混沌世界的分离,尽管有些事情的影像变得愈加清晰,就仿佛昨日重现一般。但关于当时的内心感受却消逝殆尽,即使万分不舍,也无力挽回这种变化。最终只能任由它们销声匿迹。
也许故地重游原本就是一件容易使人伤感的事。再见南庄时,它已不再是以前的样子。旧时村子的地方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坑,崖壁上尽是挖掘机留下的深深爪印,只有几口破窑像几个年迈苍苍的老人一样黑黢黢的排着队蹲在崖下面,倔强的述说着村子原来的位置。地势也完全发生了变化,被规整成了一条条整齐的田地,因无人打理,上面长满了荒草和雨水冲刷出的千沟万壑。南庄是个很小的村子,就在它最繁华的时候也不过几十户人家罢了,但在我心里它是一个热闹的所在,至少远不是现在这样。

村落旧址

其实想写一写南庄很久了,只不过每每提笔又无从下手。所有东西都成了一些碎片,他们悬浮在脑海中,营造着一种美好,等我想伸手将其排列起来时,它们又消逝的无影无踪了。如一个人彷徨在花园里,眼见着斑斓的美景,却苦于不能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只能俯下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落花来叹息。我真正待在南庄的时间并不长,可这个在北方随处可见的小山村似乎前世与我有特殊的缘分,我见到它时很是亲切,我想它对我也是这样。以至于后来无论我走到哪里,遇到什么困难,这里都成为我心里的一块秘密基地,在我心里这里是灯塔,是希望,更是心灵家园,源源不断的给我温暖。在那里有巍巍高山,有潺潺流水,春天有如丝如画的阵阵细雨,夏天有茎蔓蜿蜒一眼望不到边的瓜地,秋天有大片大片成熟的金黄的麦子,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有姥姥,......我在那里得到生命的意义,在那里度过了一个童话般的童年,让我终身难忘。是迷信的说,一个人在哪儿出生,他就一辈子对那个地方有一种永远割舍不断的感情吗?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是多么牵挂着这个地方。其实不止是我,我相信对很多人都是这样。只要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将对我接下来所写的产生深深的共鸣。


我甚至给去南庄路上的每一棵树,每一片草,每一座山,每一条路都起了名字,把他们当成朋友。每当去姥姥家时,便一路上高兴的在心里和他们打招呼。通往南庄的路崎岖不平,车子开不进去,所以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路长。心里想着当推开门时姥姥惊喜的样子,想着院子里大黑狗见到我时肯定忍不住凑上来亲近一番,不管道路多么崎岖,脚下反而更加快了。可每当离开时,我心里真难过极了,我一个一个和我的老朋友们告别,我感觉到仿佛他们也在为此而忧伤。



这里的一切都是美的,到不似南方苏州园林一样的秀气,到底美在何处?我可能也说不好,但不妨试着勾勒一下。这里的每一个房屋、树木、残垣断壁,每个地方都让人感到惬意和舒适。整个村子依山而起,村子后面是莽莽苍苍的原始山脉,前面左右有两道山岭绵延出去像两条巨龙一样守护着村庄,两岭中间夹着一道山沟,底下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连接着外面的世界。残阳西下,站在高岭处俯看,但见房屋两两三三坐落在半山腰的各处。阳光洒在东面的土崖上被折射回来显的更加耀眼,许多酸枣树和荆棘从悬崖上面横生出来,上面接着的小枣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可爱。一群群麻雀叽叽喳喳的时而密密麻麻的排列在东西架设的电线上,时而落在树上,时而又飞到院子里和鸡儿抢起食来了。村子外围东西两侧一片一片的庄稼地高低错落的分布,大则几十亩,小的则一二亩。极目远眺玉米,高粱,豆子,不同的作物将田地的高低层次显的更加明显,虽不像南方大规模的梯田那样整齐划一,却也别有一番黄土高原的壮阔苍茫。


真正置身其中时,它又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象。村子的西边有一个一人环抱不来的大榆树,榆树下常拴着耕地归来的黄牛,不停摆着尾巴驱赶苍蝇。榆树的西边有一棵核桃树、一棵杏树和一排大叶杨树。我小时候经常见有一些贩子来买卖牲口,他们讨价还价时不明着说出来,而是双方会把手伸进袖子里商议,而那些待价而沽的牛马就被拴在那一排大杨树底下。那棵杏树长的很低,每年还不等到杏黄时,我们就爬到上面摘取那些酸溜溜的绿杏来吃,直酸的口中生津,却乐此不疲。南庄有很多杏树,苹果树,李子树,核桃树......在那个物质还很匮乏的年代 ,这些树的果实成了我们日常的零食,其实有时候我们对一个地方的思念具体来说是对这些树的印象,你始终会记得在这个地方有一颗什么树,以及它何时开花何时结果,此时它们不再没有生命和情感,而是在云端成为连接你和这里的一颗纽带。再顺着小路往南走会有一片菜园子,里面常常种满了豆角,茄子,南瓜等一类的瓜果蔬菜,还有一种不知是什么科什么目开着黄色花朵的“惊蛰”,姥姥总是把这些花一把一把的摘下来整理好晒干用来炒菜。

惊蛰

倘若是走南面的山沟进到村里,是需要上一个很陡的大坡。在我印象中这个土坡就像是水月洞天通往外面世界的结界一样,在它的上面和下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当货郎每隔一段时间带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从这里上来时,村子里就像吉普赛人光临马孔多小镇一样热闹。姥姥家院子是建在一个用整齐的石块垒起来的地基上面,石基是姥爷和舅舅们一块一块用人力垒起来的。小时候我以为这个院子就是世界的中心,无论人走到天南海北,最后都得回到中心吧。长大后才发现,世界很大,南庄很小,只有在我心里它才是最大的。院子里面南朝北有两处正房,南面有两个厨房用来做饭,西边还有几座房子用来存放杂物。姥姥家的房子实在是有点老了,特别是当下雨的时候,屋顶便开始漏雨。我们把漏雨的地方都用盆或碗接住。当雨太大时,屋里也像是演奏乐一样响了起来,我爬在玻璃上看着外面雨的世界,尽管外面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心里却说不上的放松与高兴,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这种下雨天,喜欢听雨滴在盆里,碗里的那种滴滴答答的声音,可以什么都不用做,静静的享受着此刻的闲暇,听姥姥讲着以前的老故事。

大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到处都散发着新鲜的泥土味道、院子里积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被狂风打下来的落叶落在水洼里像极了一艘一艘的小船。姥爷刚在地里割回来一大捆青草,用铡刀铡碎了来喂牛。铡草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不断的把草放到刀下,一个人专门负责抬起刀头来铡,一来一往之间,刀口下便传来整整齐齐的“嚓嚓嚓......”的声音,如果你有经验就会听出这个声音和牛用牙齿啃断青草的声音是一样的。时间久了,鲜嫩的青草把铡刀刃上染了一层浓重的青色,空气中也充满着独特的鲜草汁液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多吸几口。


在姥姥家院子的西边还有一个比较完整的院子,这个院子里曾经住着一位孔乙己式的人物。区别或许在于他并不会四种茴字的写法,也不穿长衫。而总是一副邋遢的衣服裹在身上,消瘦的脸上长满了虬髯,身上总挂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不断发出呲呲啦啦的广播声音。平时他就住在那间房子里,房间里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炕上只铺着一张破席子和破烂不堪的被褥 。他总是一直躺在这张破席子上,什么工作也不做,然后隔一段时间就挑着一担铺盖和他的收音机远走他乡,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般来讲他肯定会被分为非正常人的一类,就像孔乙己在酒馆一样,三教九流的人都可能觉得自己高他一筹,可偏偏他们这一类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且给人们带来乐子。


大坡的东面又是一面土崖,顺着崖边的小路东边斜着依次又有两三个院子。第一个院子的主人早已搬走了,这个院子弃用久了,便被拿来当羊圈用。在我关于南庄的好多记忆中总是有很多羊,在这种贫瘠荒凉的土地上,人们大多没有受到知识的熏陶与教化,但却保留了真挚的情感,一点也不冷漠,大家都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种地,牧羊,过着很慢的生活。早上吃罢了早饭,大羊被放了出来,它们便自己循着每天都走的路进山去。冬天刚出生的小羊因为体力跟不上,会被留在圈里单独养着。这时候它们在一起追逐嬉戏,无忧无虑的度过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就和人类一样,我有时候觉得兄弟姐妹们以后都各自成家,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所谓一辈子的亲情全然在于大家念及幼年时共同度过的这一段时光。当太阳快要落山时,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排着队,井然有序的往回走。等快要进村时,小羊听着母羊的呼唤,在圈里高兴的又蹦又跳,用奶声奶气的声回应着。进了圈,母羊各自寻找着自己的孩子。小羊能在母亲的呼唤下准确的找到自己的妈妈,并跪在母羊身下满足的吸吮着。也有冒冒失失的小鬼找不到妈妈,想随便找一个混水摸鱼的,总是会被老母羊无情的顶开。老牛也被赶了回来,乘人们不注意去偷吃架子上摆着的玉米,脖子上挂着的铁铃铛当当的响着,狗也跑着叫着,于是一瞬间在一天快要日落的时候,原本已安静下来的村子迎来了一个小高潮。这些生灵也是这个村子的成员,在每天入夜之后,是他们在给这个村子站岗放哨,默默的守护着这里。


最东边的两座院子小时候我经常去玩,因为在这里经常可以捡到形状各异的石头、头部雕刻有猫科动物头像残破的半圆柱形灰瓦,锈迹斑斑的棱柱铁钉,瓦罐,木块......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捡到一枚铜钱,一把小刀之类的好玩意。小孩子就是这样,总是对所有事物都充满无限的好奇心,而且善于利用想象力创造出自己的英雄和理想家园。他们眼神清澈,心灵纯洁。会用心观察周围的一切,转注于一件小事情,感受着万事万物,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并得到应该有的乐趣。说实话,我在刚刚上学时上课很容易走神,因为那些课文中的插画常常让我回忆起这些院子,我就这样在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中情不自禁的神游了起来,联想到了这里。反而是后来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故乡》,《社戏》等等这类课文深得我的喜爱。


靠里边的这个院子中央被青色的石板铺成十字型,里面还种了几棵很矮的桃树,每当寒冬散尽,咋暖还寒的时候,总是它们首先开花,宣告春天的到来。凄凄沥沥的春雨下了几个时辰,把青石板和桃树的叶子都清洗的干干净净,墙根底下淡淡着长起了一层青苔,几只蜗牛露出脑袋在努力的向上爬着,虽是典型的北方院落与北方气候,但是在这种时节,这般情景,也绝称得起一个雅字。


另一个院子里空间不大,面南朝北有五间正房,推开门进去与门相对有两把老式的太师椅。东面墙上挂着一幅残缺的猛虎下山墨画。院子西面过一道拱形门洞可以通到房子的后面,主人家也在后面种一些蔬菜。我觉得这些老院子都是有生命,时间赐予了它们这种厚重感,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记录了过往的沧桑变化。即使随着岁月流逝,一切都倒塌了,再次游走其中时,依然可以感受得到这种美。拥挤的地方被留有足够的空间,空旷的地方又被墙壁所隔断,被树木所填充。当你以为要一览无余时,峰回路转却又是一面开阔的景物,全然一幅不落俗套的新格局。当这幅画缓缓在你眼前一帧一帧打开时,当初那般人声嘈杂,鸡鸣狗吠的生活场景似乎又回到了现实中。


从姥姥家门口出来往上走,再向东面的山后绕去有一条细细的小路通往村子的老井。桃花源如何美法我只听书上描写,并没见过。我想它要强过小路至井边的这段光景才不枉其名。沿着小路转过两个弯下一个小坡。小坡的这边是土山,对面是山势陡峭的石山。石山正中有一个不大不小很浅的山洞,小时候我们在玩的时候曾把洞里缠绕的藤蔓植物看成是一只满身花纹的大老虎,跑回去叫家里的大人来抓。后来才知是一场闹剧,不过当时却觉得很是有趣。下到坡底后小路向北延伸进去,由于地势走低,尤其是盛夏雨季时,老井里的水常常溢出,顺着河渠流下,所以小路两边的草被滋养的长势极盛。以至于对面石山的根部常年都铺着一层潮湿的细细的河沙,经常可以在这里挖掘出一种很好吃但现在已经叫不上名的茎状植物。顺着小路再往里走一点就是老井了。井口旁边有两棵被砍伐后留下的杨树桩,年长日久,树桩非但没有枯死,反而枯木逢春在旁边抽出许多枝条来,主干又细又长,叶子却并不比大杨树的小,给老井增添了盎然的生命力。老井很浅,并不像别的井那样深不见底,让人望而生畏。打水时只需伸手水桶便能汲水。总体呈立方体,底部和两面是天然的石壁,上面搭着一片厚厚的石板防止杂物掉落其中。石壁四周长出一层绿绒绒的苔藓,井水却极其清澈甘冽。



从村子出来沿着河床往里走就可以进入大山。车水马龙的城市让生活变得方便,可我们对于大自然的喜欢也从未消失。这种喜欢当你独自走在山中时会更加深有体会 。不想要从这里索取什么,只是想要享受这一份安静与美景,内心就能得到满足与平静,感受到真正的快乐。要知道这种快乐来的并不容易,因为人一旦融入社会,就会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我们不喜欢一丁点差别却又常常忽略别人的努力与所遭困境,而以为人人都风生水起,没有一个人生活比自己过的糟糕。只有当你一个人离群索居时,才可以暂时消除这种压力,被山中的美景所吸引,转而去慨叹宇宙之浩淼,光阴之易逝,那些萦绕在心头始终解不开的心结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小河是山的生命。冬末春初时,冰雪渐渐消融,原本在冬天结成的乳白色冰面变得酥脆,被河水冲刷开来。但这时候的河水还不充盈,只是能勉强流淌着。入夏以后,山里的雨水逐渐多了起来。河水一改冬天睡眼惺忪的状态,变得湍急起来。若遇上大雨,磨盘大的石头都被裹挟着在河床里翻滚。而且大部分雨水经过树木,草地,灌木丛的过滤流入山体被大山存储了起来。大雨过后的数月间,这些雨水又从山底的某一处潺潺的流了出来,滋养草木。有的谷底流淌的小河一年四季不干涸,河底长出了绿油油的水草随着水流摇曳着。经过山体和草木的过滤,水格外的清澈,水底石头沙子都看的非常清晰。在夏天,偶尔还能看见一群一群的黑色蝌蚪。又或者当你走进水草时,突然有几只青蛙警觉的扑通扑通蹦到了水里。如果说山里的老人是那些几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树,是那些拔地而起的巨石。那么小河就是大山里的小孩子。他们时而顽皮,时而又显得莫名的忧伤。你看,在两岸细处,它们挤在一起着急的通过,欺负着中间倔强的顽石。在山势落差极大处,它们又都唰唰的急不可待的跳下去。在山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宽阔处,它们又都突然温柔了起来,抚摸着水草的辫子,泛起太阳的光芒。


站在下面的河床上望着群山,但见有的地方山岭相结,似巨龙缠绕翻滚,有的孤单单平地而起,像黄牛静卧,有的山两边起伏相间,像瘦马显露出来的条条肋骨。这里有的山我可以叫出名字,甚至说出一些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关于这里的传说或名字的起因。可有的却已叫不出名字。这些名字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被人们传承了几百上千年,以前的人们觉得只要这些山屹立不倒,它的名字就会被永远传承下去,但沧海桑田,也许再过数十年,就再没人会知道这些名字。目力所见,群山好像近在眼前。可要真正将它征服,站在顶峰却非易事。顺着一趟山谷中流出的小河走进去,山势被逐级抬高,往往在尽头处离山峰已近在咫尺了。只不过当通往深处时,两边的山逐渐压向中间。山谷越来越细。两边的山崖上生出许多灌木之类生命力顽强的草本,更加遮挡住太阳的光线。脚下铺着成年累月积累起来厚厚的落叶,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越幽静,只能听见人踩在落叶上面“嗦嗦”的声音。特别是当只有你一个人时,禁不住让人感觉后背发凉,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爬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可山顶的风景是值得的。特别是夏天的山顶,白云似乎伸手就能够到,群山尽收眼底。向远处看去,阳光照在长满植被的山体上似乎被吸收了三分,显的灰蒙蒙不再那么刺眼,当燥热的空气中吹过轻轻的山风时,远处的山表面因草的摆动而起了一些微小的颜色上深浅的变化。草和灌木都不再急于开枝散叶,他们贪婪着吸收着浓烈的阳光,把自己的主干变得更加结实粗壮,叶子也变成一种深深的墨绿色,为冬天聚集着更多的能量,完成大山交给他们的任务。此时找一颗大树躺在下面,闭上眼睛听着上面树叶哗哗的声音。老牛也吃饱了在你的不远处卧着咀嚼。这种情形不免让人飘飘乎超然物外。大多时候我们被世俗的规则束缚,为了一些时不时出现的惊喜和画饼充饥式的美好而轻易推翻自己,他们就像沙漠中的玫瑰一样出现,惊喜过后,才发现我们依然身处沙漠,一切都是海市蜃楼。那些糟糕的事依旧来到我们身边。那种真正来自内心的自信和坦然是多么不容易达到。反而来自旁人的压力和自我崩溃来的更容易。于是我们不断的给自己定义新的理想生活,想象着遇见下一株玫瑰,而顺其自然的将眼前的玫瑰踩在脚下。周而复始。故一生之中,春风得意的时光是极少,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瑀瑀独行,纵然有时一会凭着耐性做得一些成就,但一想到流光已逝,功业未立又不免伤神起来了。


在每个山顶阳光充足而又靠近水源的地方。经常会看到坍塌的窑洞和门前的枣树,在黄土高原上,又或者说在山西,如果你看见了一棵枣树,就能证明已经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可以想象得到,为躲避战乱,人们来这里开垦出荒山,种上庄稼,依靠自己的勤劳生活着。再不妨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一下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场景:在月光的照射下,显现出远山黑色的轮廓,夜色的笼罩使它们好像近在咫尺。鸣虫躲在草丛里孜孜不倦的叫着,认真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空气中弥漫着麦子成熟的香气和浓郁的杂草的味道,这种味道打开了大脑记忆的大门。当漫长的岁月流过时,各种神秘的图形,声音和气味潜藏在其中,直到它们再次出现时,与之相关的场景连带当时的模糊情感将一起被唤醒,让人仿佛回到了从前。羊群被赶到已经收割完的麦田里卧着,在化肥还没有出现之前,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增加土壤的肥力,被羊群卧上一夜的地来年一定可以获得丰收。常年跟着羊群的大狗被安排在田的四个角落,警惕的监听着四周的动静,预防狼群的袭击。秋天的夜晚格外凉爽,几个老牧羊人在麦田的尽头点起一把篝火,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牧羊人的肚子里真像是开了一间杂货铺,天上地下,鬼神狐怪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原野中传出很远很远。每个山头上点起的煤油灯似乎变成了夜空中的星斗。正是陕西民歌中唱的那样“东山上的那个点灯,西山上的那个明,一马马的平川瞭不见个人......”。到了后半夜气温更低了,空气中凝结了一层如纱般的薄薄的雾气,天地之间只留下了羊群窸窣的声音和牧羊人低低的鼾声......


等再过几天当繁重的秋收任务也结束后,松鼠也忙碌了起来,它们用嘴剥开坚硬的杏核,把杏仁储存在洞里用来度过北方寒冷的冬天。充满肃杀之气的秋风将百草吹黄,山脊两侧细细的羊肠小道像人臂膀上的血脉一样逐渐显露出来。冬天的山是冷清的,悲凉的,荒芜的。放眼望去一片灰黄之色,高原失去了植被的保护,黄土被赤裸裸的暴露出来。走在山中,西北风肆意着在空中刮着,忽上忽下生疼的打在脸上。有时卷积着一大堆枯草越滚越大如车轮。人们躲在村子里一步都不想出来,不过要是下了一场大雪,情况要好的多了。早晨推开门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此时你若带足干粮进山,一定能大饱眼福,领略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究竟是怎么样一种开阔的眼界。领略到“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是多么一幅宏大的远景。甚至一时兴起,你胡乱折一根棍子乱打一通,可能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林教头在山神庙遭小人暗害,心灰意冷之时还可以大叫一声“好雪”,然后再气势磅礴的练一套枪法。


被雪覆盖的群山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反射回来的光线晃的人眼睛不能完全睁开。本来落光叶子的树枝上也重新沾满了一层雪,从远处看,仿佛开出来许多白色的小花。松树尤其坚韧,上面落满了厚雪,尤不弯腰。只待鸟儿落在上面又飞走后,重又抖擞精神,傲然挺立。如若不是下雪,你也许想不到山里其实隐藏了这许多生命。一本正经的分成三个爪的是野鸡的脚印。以两个长方形并排为一组,且前后两组距离较远的是兔子的脚印,山猫的脚印呈圆形整齐的排列在一条直线上......



冬天的天黑的极快,在大约四五点钟的时候太阳就懒洋洋的爬在了西山上,如果你想天黑之前到家而且不迷路,最好现在就动身往回折返。沿着山脊下山,顺便再记录一下此时你将看到的。山脊的两侧被分为明显的阴阳俩面。 在天与山的边缘晕出好几层从赤色到淡黄色的渐变色彩。远处的树林依稀可见,疲倦的归鸟逐渐从各个方向飞回林中栖息。时间会过的很快,不消一刻钟,太阳便会完全消失在山的后面。天地之间回归阴沉,回首身后,但见远处群山万壑,山中寂寂,不远处一棵已经枯死的树干上落了一只黑色的乌鸦,一切都显得疲倦而又舒适。而山下烟囱里冒起的炊烟冉冉升起,悠悠然消失在夜幕之中。为这冰天雪地的世界画上了一笔人间烟火,更增添了几分温暖的基调。



时间时时刻刻以不可逆转的方式流走,生命经过波涛汹涌的壶口,虽精彩激荡,却又被撞的满身是伤。而且正走向平坦,走向和缓的平原,沿着古老的河道流入海洋。过程中真正值得我们回忆或一瞬间感觉怅然若失的其实是一些人和物,他们永远的离开了,就连与之相关的生活琐事都好像被一种魔力变的模糊了起来,想好好再看看,和她们说说话都不再可能。


姥姥在世时最喜欢看的一部电视剧《暖春》,其实她听不见电视里的人物在说什么。她一边看一边回忆自己的童年,看着电视里那个从小就失去父母无依无靠的小花她想起了她自己。听姥姥说她很小和外祖母相依为命。经常不能吃一顿饱饭,单只靠着外祖母给别人家纺点布或做点其他家务,挣下钱来买点粮食。所以后来我经常听姥姥说的一句话是现在的人可真是活在天堂呀。有时候饭都馊了她都舍不得扔,我们要把一些剩饭剩菜倒掉都得背着点她。姥姥最看不惯人家糟蹋粮食,小时候受的苦难让她更加珍惜粮食,其实不止是姥姥,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好多老人都是如此,他们就是这样节衣缩食的过完一生。


小时候妈妈总担心姥姥照顾不了我不让我去姥姥家,其实她不知道,只要让我去姥姥家,吃什么都无所谓的。而姥姥这一辈子,一点也不擅长做饭,在她心里,鸡蛋是她能给我们做的最好的东西,姥姥家也养了很多鸡,所以在姥姥家住的那段时间我吃够了一辈子的鸡蛋。后来长大了,也懂事了,总帮着姥姥做饭,虽然我擀的面总是最后有几个大窟窿,炒的菜更是一点味道也没有。但姥姥一点也不嫌弃,就像小时候我不嫌弃她做的饭一样,很多时候中午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俩一起做饭,然后一起吃饭。我很珍惜那样的时光,我也明白,这样的时光一定会越来越少,最终一去不复返。


人活着就想向世界证明自己的价值,我们都渴望他人的关心,渴望融入大家的圈子,至少是被其他人认可和接受,我想姥姥也一样的。这些年姥姥是变了,她不再围在灶台边给一大家人做饭了,她不再拿起镰刀去地里干活了,她不再拿起针和线缝缝补补了......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工作捡垃圾。碎纸片,玻璃瓶,人家扔出来的旧衣服,在她眼里统统都变成了宝贝,她以惊人的速度往院子里堆着这些东西,而我妈她们则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去清理这些垃圾。或装在袋子里扔到很远的地方,或趁姥姥睡着付之一炬。奇怪的是,只要不要让她看见,姥姥似乎忘记了他的那些宝贝,她第二天还是满怀激情的投入到捡垃圾的伟大事业中去。姥姥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什么了。可姥姥没糊涂呀,因为不论什么时候我去看她,还没进门他就认出来是这个小外甥来了。


姥姥走后的几天,我还在姥姥家睡了几个晚上,就睡在姥姥常睡的那个地方。晚上我觉得姥姥并没有走,她站在地上俯下身摸着我的头发和我告别。第二天下午阳光又照在了墙上,门前没有了姥姥,按照以往我会拿一簸萁玉米,和姥姥一起坐在门口,一边扒玉米一边听她讲以前的那些事,我听了千万遍的那些事,时不时微风刮起了姥姥雪白雪白的头发,我早就知道姥姥年纪大了,快离开我们了,可当这真的发生时我们还是不愿接受。那天下午舅舅在收拾院子,姥姥又把她捡的东西堆了一床,舅舅一边翻着一边流泪。是啊,下次这个床再也不会被堆满了。


最后这几年姥姥确实糊涂了,跟她说我去学校读书了,等一会儿她就会嘱咐我说去外面打工一定要吃饱饭。姥姥还以为现在是她小时候的那种生活,她怕我饿着。跟她说在阳泉读书,下次来她就会问我还在给人家放羊吗?我心里真是笑死了,索性随声附和她是的,仔细想想,其实她记不住外面那些地方,因为她从来没去过。姥姥就是想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她知道的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样想起我们的时候姥姥知道他的这些孩子们都去了哪儿,她心里能感到宽慰一些。


姥姥家那个五间房子里的大炕,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山里从不缺柴草,一到冬天,姥姥总是把炕烧的像要着火了一样热,热的人盖不住被子。孙子,外孙,我们一大堆孩子就都挤在炕上,把被子枕头扔的满炕都是,笑声和哭声几乎要把这老房子都掀翻了。姥姥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声怨言。她对我们这些小辈是多么溺爱,由着我们一直折腾累了,就一个挨着一个摆在炕上睡着了。我睡过的最舒服,感觉最安全的觉都是在那个炕上,那个周围的墙壁都被烟熏的黑乎乎,盖的被子也是黑乎乎的那个土炕。


我最喜欢睡在热炕上挨着姥姥听她讲以前的事,在昏暗的灯光下,记忆中那是多么动听的声音,多么难忘的时刻。八十多岁的姥姥糊涂了,她讲的事刚讲一遍他就忘了,再重头讲一遍。翻来覆去无非是当年躲避敌人扫荡的事,村里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还有她小时候的事。这些事都真真切切的永久存储在了她心里,不会再被遗忘。每件事情,她刚一开头,我就知道内容,因为这些故事我听了无数遍了,可我还是听不够。我用手机录了很多姥姥的视频,可自从姥姥走了以后,我却没再去看它们一眼。生怕再听到那些故事,再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小时候生病了,姥姥会在正晌午在院子里放个桌子,上面摆一些水果和饼干,再拿个盛满米的杯子上面插三炷香。拿一根红线在太阳下面给我“叫魂”,然后把红线装在我口袋里或戴在脖子上。迷信了一辈子的姥姥认为之所以生病是因为人的魂被不干净的东西带走了。其实这种方法到底有没有用,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在一个小孩子天真烂漫的童心里,姥姥用这样一种仪式让他感受到了被重视,被关心。姥姥在一个小孩子心里种下了爱和希望,足够我一辈子记得。


姥姥活了89岁,在她的一生中总是为别人比为自己想的多,她总是怕这个饿着,那个凉着。儿女给她买的东西,她总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我们这些小辈留着。姥姥就这样拉扯起了这么一大家人,一天一天过完一辈子,我觉得姥姥的一生是不平凡的,在任何舍得的问题上,她总是先选择委屈自己,她从不和别人争什么,在她看来,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她总是那么容易满足,幸福。送姥姥走的那天,儿女,孙子,外孙,重孙子外孙都围在姥姥身边,看姥姥最后一眼。大家都哭的泣不成声,是啊,我们舍不得姥姥离开。就好像姥姥的离开带走了那份最美好的记忆,带走了她对我们的那份偏爱,带走了我们背井离乡时心里的寄托。姥姥在时,我们就像迎风直上的风筝,飞的再高,再远。可那根线始终攥在姥姥手里,每年过完年,初二或初三大家都去给姥姥拜年。大人们忙着做饭,小孩们高兴的满院子叫着,跑着。等给姥姥磕头时,一大家子二三十个人从屋里一直排到院子里,这种家族式的聚会使过年有了温暖的味道,仿佛大家忙碌了一整年都在这一天得到了回报。可如今姥姥走了,风筝的线也断了,大家各自飘零。
全家福

午后的时光总是让人感觉悲伤难受,太阳不再有早上刚升起时那般朝气蓬勃,也不如上午热烈。万物似乎都在走向衰败与离别,鹧鸪声声让人不禁落泪。我自己算是个十分怀旧的人,我这辈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算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对未来往往选择逃避,性格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


我始终记得,一个暮色沉沉的黄昏,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已经把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看样子从现在开始到整个晚上都会下雪了。墙壁被烟熏黑的老屋子里灯还没点,只有炉灶里的火苗一阵一阵的往外窜着,它的影子映在墙上摇曳着。借着火光锅里的水蒸气冒到房顶缭绕着,姥爷坐在门槛上拿着一段点燃的艾草编的绳子用来点旱烟,烟斗里的烟丝被吸着一闪一闪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艾草绳上冒起的白烟悠悠的升到天上。这时牛羊刚从山里回来,脖子上挂着的铁铃铛发出叮叮铛铛的声音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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