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个傻女子,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姓名,人们叫她“软宝”。
初见她时,我大约十来岁,刚从乡下搬到小镇。她家住在大路边,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
我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她常穿一件灰色立领对襟衫,那种款式一般是成年女子的穿着。而她脸相,看上去最多六七岁,白白胖胖的,有些婴儿肥,面色红润,皮肤水灵,似乎吹弹可破。唯有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且喜欢眯着,双眼的间距有点宽。
她固定地坐在一把木椅上,有时在门里,有时在檐下。脸微仰着,眼斜着,看着路人傻笑,不时有哈啦子从她的嘴角缓缓滴落。她有时会自言自语,咿咿呀呀,更多的时候,是傻笑,对着路人、飞鸟、或者是门前的石榴树。
有时候,她会眯起眼睛望着太阳笑,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无邪。我那时是个有点小烦恼的少女,常羡慕她的无忧又无虑,自动忽略嘴角的涎水,她在我眼里是干干净净的,连同她的笑容。
偶尔,我会看见她挪着椅子在堂屋里行走,我时常能见到她的母亲,那个瘦高瘦高的短发女人,你在她脸上看不到愁苦,总是面带微笑。
我在这条路上行走了二十多年,母女俩成了我路上的一道风景,直到离开。眼见着母亲青丝变白发,而傻女子童颜不老,仍是我初见时的模样。
之所以对母女俩印象深刻,是因为她们给我诠译了什么叫做”有妈的孩子是块宝”。
我离开老家后的第五年,得知傻女子死了,坊间流传是哥嫂害死的。
据说傻女子在母亲离世后,失去依靠。傻女子的哥哥嫂子单独住另一处,连一天送一餐饭也不能保证,门却从此不再打开,任由傻女子满地爬,日日哀嚎。街坊们看着可怜,常从窗口丢些食物进去。
有一天早上,一位邻居发现傻女子跌落于地,身形怪异,急寻她哥前来开门,发现已死多时。胸前全是抓挠的一道道血痕,衣服扯成几缕,可见死时的痛苦挣扎。这一天,离她母亲辞世不足两个月。
傻女子住的房子,因靠近一所重点高中,如出租非常抢手,租金可观。鉴于傻女子死因有疑,街邻由此推断,傻女子死得不明不白,可是谁愿意淌这趟浑水呢?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没有谁肯报警弄个明白,最终不了了之。
傻女子究竟活了多少岁,谁也不知道。从我第一眼见到她,到她离世,这中间有33年,算一算,她至少做了母亲四十年的宝贝,如此一想,心中释然。
这世上智障人士比较常见,命运各一,我家亲戚里也有这么一位。
她是我的堂姐,二伯的幺女,我叫她媛姐。
“媛”字,让我想起美女、淑女、才女,愿望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我的媛姐与“媛”字的含义相差甚远。她的智力发育迟缓,五官内缩,挤成一团,眼睛终年湿润,似乎总有擦不完的眼泪。
我十三岁时因病休学,到父亲的老家呆了两个月。也许是年龄相仿,第一次与媛姐见面,媛姐热情过度,我则反应冷淡。我觉得一个傻子,有什么可以聊的,然而我错了,她是个有思想的傻姐姐。
媛姐是话痨,虽然口齿不清,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简单的意思还是能表达清楚的;你给她两块钱,她能拿两个包子回家。媛姐有洁癖,衣服干净,床铺无皱褟,但洗澡一洗两小时,需要人监管,否则皮肤搓出血来而不自知。媛姐爱臭美,喜欢挎包包,哪怕不出门,也要挎着得瑟一下。
有时,她会从包包里拿出笔和本子,有模有样地划拉几下,外人看她是傻子,她却假装在读书;有时,包里一团线,手上两根针,她饶有架式地织了拆,拆了织,假装她也行。
有些地方确实行,那么多亲戚,她认识一多半。有时隔几年再见面,仍能叫出我们每个人的称呼,这一点,我自愧弗如。
除了这些之外,媛姐还是手舞足蹈的人。无厘头的话语,突如其来的武打动作,明显弱智的容貌,无不显示着她不是一个正常孩子。
二伯母看着媛姐,一声叹息,满是歉意。据说怀媛姐时,在一家工厂做工,环境污染严重,当时不懂得保护自己,留下一生的遗憾。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二伯二妈叫媛姐“媛儿”,那个“儿”用乡音叫出来,带点卷音,显得格外疼爱有加。事实确实如此,除了媛姐,二伯二妈叫其他的孩子,大名去掉姓而已。媛姐也是有大名的,她的大名叫刘长媛。
媛姐在这个家里,不受约束,生活得自由自在。媛姐的姊妹众多,上面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陆续成婚,只要聚会,那就是一大家人,一张桌子是坐不下的。媛姐每遇人多,就有点人来疯,从父母到姊妹,再到侄儿侄女,也许他们不会用心去听她在说什么,但是会微笑地看着她说,看着她舞。
有一个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请客摆酒席是在家里,往往先尽着客人坐,自家人最后吃或者站着吃。媛姐是个例外,无论是酒席,还是自家聚餐,她永远做正位置,也不端碗,两手臂一搁,占了桌子的半边。有时菜刚上桌,她拿着筷子指指点点,挑挑选选,她不吃肉。姊妹们熟视无睹,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她半句。
我的父母常念叨二伯家的家风好,儿女们团结友爱。家里有媛儿,没任何人嫌弃她,连媳妇女婿都对她好得不得了。我那时是不大往心里去的。直到二伯二妈先后去世,姊妹们对媛姐的安排和态度,让我感受到家风的影响。二伯二妈对媛儿的爱,通过儿女仍在传递。
二伯二妈走后,媛姐的去处成了问题。和谁住都不太合适,她是一个好动的人,电、煤气、刀具、开水,全得留意,何况各家还有自己的一摊事。最后一致决定,送政府办的养老院。
前年,我们去养老院看过她,单独的房里内设有洗手间,有洗衣房。她成了那些老人们的宝贝,她可以帮老人们端茶递水,取个东西;老人们出院门散步逛街,喜欢带着她。
去年,媛姐随着她的三个姐姐来我家做客了,她还记得幺爹幺妈,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那一天,她不停地唱歌、表演武术给我们看,兴奋得不得了,姐姐们说她太高兴了。
算起来,媛姐已经五十多岁了。她的容貌变化不大,只是一口牙齿全掉了,嘴更瘪了些,只能吃松软的食物。她不怎么吃荤菜,身材较之前单薄了不少,但是精神挺好。
父母问及媛姐的生活情况,堂姐们说,基本上每月都有人去看她,至少两次,我们几姊妹,不是你去就是她去。带一些吃食,帮她洗澡,剪指甲,整理房间。我们节假日聚会,会接她出来聚一聚。年头时节,院长和护理员我们都会去送礼,拜托人家多多关照。
我的大堂姐是二伯的养女,腿脚不便,拄拐而行,据说也时常探望媛姐,已改嫁的大堂嫂也是这样。养老院里的人都说,子女对父母也不过如此。
春姐对我们说:“每次看到别人有父母孝敬,我们心里好羡慕。我们的父母没享过我们的福,那时候我们忙于事业,直到父母生病才照顾,生病之前一直在操心劳作。我们把对父母的那份亏欠,补偿到妹妹身上,也算是对父母的一种告慰吧。”
我听了为之动容,若有所思。
老家傻女子的一生,让我明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同样让我明白了“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我庆幸我的媛姐,不是一根草,还是大家的宝。原来最好的家风,是将爱世代传递。